首页 -> 2005年第5期

傅聪:成功并不等于成就

作者:傅 聪 郭宇宽











  
  这个“紧张”来自于我对作曲家的责任感
  
  郭宇宽(陕西电视台“开坛”栏目主持人):傅聪先生,昨天我注意到一个细节:那个演奏会上的曲目,恐怕您已经弹了上千遍,也许还不止这个数字,可您在出台前,还要仔细地翻看乐谱。
  傅聪:昨天那个情况,跟一般的又不一样些,昨天弹的第一个作品——海顿《G大调奏鸣曲》——是我最近才学的,这次来中国,才首次演出,所以有点紧张。不过即使不是新作品,弹过一万遍的作品,对我来讲,也永远是新的。我经常在上台前看看乐谱,注意到很多以前没有发现的东西。一旦这样,我就一定要照看到的去弹。当然在上台前几秒钟看到的新东西,没有经过任何实践,就要在台上去实现,是有相当的危险性。由于我已经习惯于以前那种经过磨练的想法,要临时有所改变,这就冒了很大风险。可是我这个人,看到了新的东西,没办法不去努力实现,有时候常常会失误。有些朋友,以及我的亲人,就说我太不实际了!
  郭:刚才听到您用了一个词“紧张”。我想这个词如果是一个孩子要参加考试而“紧张”,我们都很能理解。像您这样的钢琴家,这种“紧张”是来自于什么?
  傅:这个“紧张”来自于我对作曲家的责任感,是真正的“紧张”。作曲家的每一个愿望,在曲子里表达的东西,都很重要。我对作品就像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对待《圣经》,或者是一个虔诚的伊斯兰教徒对待《古兰经》一样。
  郭:或者说音乐就是您的宗教。
  傅:我认为音乐是最公平的真正的宗教。
  郭:我想您父亲也许会希望您成为一个音乐的朋友,能够有更加广阔心灵的空间;而您却选择了做音乐的奴隶。
  傅:这个并不矛盾嘛!我并没有说做了音乐的奴隶,就不是朋友了,完全没有什么矛盾的地方。不过,对我来讲,只要我多活一天,就会越发现音乐的深和高,音乐的深度和高度真是无止境的。也许“奴隶”这个词并不很合适,不如说像一个音乐的传道士吧!
  郭:我想萧邦在那么多年的漂泊过程中——我们都知道一个典故,他的那个放着祖国泥土的银杯,这可以说是他和家乡纽带的一个维系。那么,在您自己身上也有这样长时间的异乡漂泊,我想祖国,或者说家国这个概念,东方对您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
  傅:我想文化的成分远过于一般的风俗习惯。祖国,什么是祖国?对我来讲,祖国是土地、文化、人民,跟政权没有什么关系。
  
  千万不要因成功而眼花缭乱,成功并不等于成就
  
  郭:当时您能得到那样的大奖,回过头来看……
  傅:千万不要把得奖看得那么重,我从来不提得大奖的事,常常觉得很惭愧。有些人觉得那个时候的录音就已经很好了,可是自己听了,觉得难为情,非常难为情,那时候差远了,浅薄得很,那个时候我才懂得多少啊!
  郭:您父亲大概曾经说过这样的话,就是与其做一个空头的,不上不下的艺术家……
  傅:不如做一个好的木匠。
  郭:就是啊,可是在那个时候,按您的说法,十七岁才开始好好练琴,应该说对于艺术的前途,不是很有保障。您那个时候有没有怕自己最后艺术家没有做成,木匠也没有做成?
  傅: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做什么家,我不过是喜爱音乐,追求这个东西,我想要做到温饱不是很难。我在很多地方做过比赛的评委,对来参加比赛的年轻钢琴家,常常问他们弹琴的目的是什么。有些年轻钢琴家很有才能,可是还是很失落,就是说他们永远是急功近利,希望马上就得到第一名。可是现在得个第一名并不稀奇。统计显示,每一年有两千多个比赛,都是国际比赛,所以现在得个第一名一点不稀奇。我总是跟年轻的音乐家说:做音乐家,音乐本身已经给了你许多,音乐是最高最好的宗教。你给多少,就还给你多少,你在音乐上的满足感,应该是最重要的。如果你真是爱音乐的话,已经足够了。我还要强调一点:千万不要因成功而眼花缭乱,成功并不等于成就。
  郭:您提到最大的满足来自于音乐本身,可是像您这样年龄的一位长者,我们看到您还是那么勤奋,每天练琴八个小时以上,还经常开音乐会。我想能不能这样说:在您这个年龄,听众对您而言,已经并不重要了,或者说您弹琴只是要让自己快乐。那您为什么还要那么苛求自己?
  傅:怎么可以这么说呢!我并没有说现在就停止学新东西,我刚才不是说了嘛,那个海顿奏鸣曲,就是最近才学的。而且我还强烈地谴责自己:为什么到现在才发现海顿,才开始研究海顿奏鸣曲!对我来讲,永远有新的天地在那儿让我去发现去追求。即使以前弹过的作品——伟大的艺术作品都是这样的,就是我说的“造化”——永远有无穷无尽的东西可以发现。
  
  《傅雷家书》的发表完全是历史的偶然
  
  郭:傅聪先生,很多人了解您,往往是通过《傅雷家书》这样的作品。
  傅:这不是一部作品。
  郭:是家信。
  傅:我已经听很多人说:我父亲的信写得那么好,当年所以写下这些家信,就是准备发表的。我觉得非常荒谬,怎么会这么去理解呢!他是个译笔非常好的译者,文笔非常好的作家,不能因此而说他是为发表而写的。他打成右派后,译著都不能出版,谁会去发表他随手写的书信!我父亲是很刚正的一个人,他正式发表的东西,都很严谨,很理性,当然也有赞美贝多芬那种热情如火的文字,但绝少婆婆妈妈,舐犊情深,正式文字里绝对没有。给我的信里,他就任真情流露,不加克制。假如他是准备发表的,用字要有分寸得多。所以我要借此机会特别声明:家书得以与公众见面,完全是历史的偶然。其中大部分书信,我弟弟一九七九年来伦敦,也是第一次看到,他爱不忍释,如对亲人……
  郭:从家书中我们能感觉到一个父亲很质朴的一种情感,比如说,在信里很多地方,都在提醒您不要太专注于音乐,或者说不要在音乐中投入太多的感情,要注意音乐和生活的平衡。然而您父亲本身是一个对事业非常专注,对自己要求非常严格的人,却不断的提醒您这些,我觉得很有意思。
  傅:那倒还不完全是你那个意思。他说的不要完全把情感投入音乐,是讲的在美学上要能入能出,就是说的感情和理智的平衡问题。由于我——特别是年轻的时候——感情和理智的平衡,比现在还要差一些,那个时候感情的成分更多,所以他经常提醒我,要我尽量做到两者的平衡。另一方面,他也是主张一个人要“通”,就是对很多东西都要感兴趣。事实上,从实际生活上说,我想可能并没有做到,因为花在琴上的时间实在太多了,然而我想也并没有违背父亲的那种想法,因为我对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很关心,没有漠不关心,我无时无刻不是活着,不是一直在感受着嘛。
  郭:对家书,很多父母是当做《圣经》来读的。
  傅:这很危险,非常危险,我非常不赞成。我跟你讲个故事。有个廖冲,我很喜欢这个女孩子,性格非常纯洁直爽,像个男孩子似的,音乐上也很有才能。她跟所有的人一样,很喜欢读家书,也被这本书感动,可是,她看了家书,对我说:“这样的父亲怎么受得了啊!”
  
  立功、立德、立言是儒家应该否定的一面
  
  郭:我们小时候上音乐课,教室里都要挂一些如莫扎特、贝多芬等伟人的像。
  傅:我家一个都没有,我讨厌挂任何像,对我来讲莫扎特不是什么相貌问题。
  郭:我们都说要见贤思齐,就是说要给自己树立一个目标,比如说,我想很多有志于献身音乐的人,走进音乐学院大厅,就看到那些伟大音乐家的肖像,就会想我将来在音乐史上,应该留下一个什么样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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