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5期

贝聿铭谈自己

作者:盖罗.冯.波姆











  
  家庭与早期影响
  
  波:您的中国根源对您来说很重要。关于这个,您知道的有哪些?
  贝:据记载,贝家在苏州已有六百多年的历史,最早的记载是在明代,约1368年至1644年间。但我的家族更早之前可能来自安徽省,后来才南迁至南方的浙江省。最后,我的祖先搬到了当时的重要文化中心苏州。据我了解,贝氏家族曾是草药商人,他们因此致富,并购置房产,后来以行善和助人享誉苏州。我由于随父亲离家到南方广东和香港经商,对这些家族史知道的很少,直到我十岁时,才开始了解苏州。
  波:您十岁时对苏州记忆最深的是什么?
  贝:1920年代,我父亲由香港搬到上海,担任中国银行上海分行主管。上海离苏州不远。我的祖父坚持我夏天去苏州,因为我是长孙,理当更了解家族事务。
  波:您的祖父代表了当时正处于消失边缘的旧中国。回想一下那个时代:在您出生前五年,末代皇帝溥仪皇位被废除,中国正挣扎着要寻找新的社会秩序。
  贝:是的,我的祖父贝理泰确实代表了旧中国的最后一代。对我来说,他是儒家理念的象征,生活丝毫不受西方影响。是他教会我如何在郊外山上的祖庙里进行祭祀等等的礼仪。
  我在苏州住了几个夏天,并结识了直系亲属之外的其他家庭成员。我还记得我同堂兄弟们在我们的私家园林“狮子林”中玩耍的情景。
  波:您是否记得园子有特别之处?
  贝:整个园林都是供我们玩耍的好地方。假山中的山洞、石桥、池塘和瀑布都会勾起我们无限幻想。中国园林和法国园林正相反,苏州园林是为文人墨客而设计,非为皇家而建。狮子林是一个道教僧人于14世纪开始建造的,因石而著名。这些石头的加工制作尤其有趣,并且反映了我们对时间和家庭关系的理解。园中石头大都是多孔洞的火山岩石,石匠们以它们的可塑性来选择,再小心地将岩石撬开。然后,石匠在湖畔或河边仔细地寻找空地,将石头置于其中,任凭流水冲击,使其经过几代的天然侵蚀,石匠本人或是他的子孙日后再收回石头,经过堆叠,终成假山。这种延续性具体地反映了中国文化——父亲播种,儿孙收获。
  波:从透视的角度观察您建筑的中庭与您儿时居住的天井和庭院,早年的影响清晰可见。至少对我来说,这是很明显的。
  贝:我后来才意识到在苏州的经验让我学到了什么。现在想来,应该说那些经验对我的设计是有相当影响,它使我意识到人与自然共存,而不只是自然而已。创意是人类的巧手和自然的共同结晶,这是我从苏州园林中学到的。
  波:对于您的祖父母和父母来说,什么观念是最重要的?请谈一下他们是如何将这些观念传达给您,您的成长环境又是如何?
  贝:我是在上海典型的中国家庭中长大的。我的家庭并不很新潮,是很传统的家庭,所以,中国传统观念对我的早年影响很深。也就是说,我的成长基本上是受到儒家观念的影响。当然,我的童年也有另一面:父亲在香港的银行供职时,我曾经在香港生活,在那里我看到了一些西方的东西。但总的来说,我的成长是完全中国化的。
  波:您学习了什么儒家思想?其中哪些是很重要的?对于西方人来说,“儒家观念”或许还是很笼统的。
  贝:我想这对我们来说也是很笼统的概念。当然,关系、地位的亲疏等级结构很重要,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丈夫和妻子、兄弟和朋友,人生观念和道德观念都是以等级为基础的,我就是在这些观念下成长的。在我孩提时代,皇帝不复存在,革命已经发生,但孔子的道德伦理在我早期的教育中还是占了主导的地位。
  对西方人来说,宗教是很重要的,这种抽象的信仰其实是行为的原动力。但我成长的文化中没有此一特质,因此也不知道这会对我产生什么影响。孔子并不是中国社会惟一的哲人,孟子、老子等其他许多哲学家组成了中国社会的哲学根基。但与西方人相比较下,我的一生缺乏了宗教精神的影响,我常想,如果有宗教影响的话,我会成为怎样的人?
  波:您是否觉得由于缺乏宗教影响,人生中缺少了什么?比如说信仰的能力?
  贝:是的,在某种意义上,我确实是缺少了某种能力。想想那些为赞美上帝而创造的许多美好的东西,想想那些艺术、音乐和建筑的巨作。这种设计灵感是我无从体会的,我也不知道我到底错过了多少。至于我的一生、我的道德行为,不管我是基督教徒还是佛教徒,我想我的做人准则不会改变。
  波:您的母亲是佛教信徒。
  贝:是的,她是虔诚的佛教徒。我还记得她经常带着我到她定期去清修的寺院里,我总是在那里静坐很长的时间。这便是我母亲对我的教诲之一:学会在寂静中倾听。
  波:您母亲去世的时候,您才十三岁。
  贝:是的,我刚满十三岁,我伤心极了,这一点我的弟妹们都看到了。那个年纪的我已经明白母亲的重要性,所以她的去世对我打击很大。我并不是说我的弟妹们没有这样的感受,但对我来说打击更大。当时被召唤到她床前的是我,为她准备鸦片烟枪的也是我。她得了癌症,只能靠吸鸦片来止痛。她临终前叮咛我的最后一件事是照顾好弟妹,做他们的好榜样。对我来说她曾是那么重要。
  波:她显然对您早年有巨大的影响。您能谈谈这些影响吗?
  贝:我想她生活处世的方法对我的影响很大,她很受朋友喜爱,朋友很多,这一点我很佩服。母亲和她的朋友每每因某某人的阿姨到来就小聚一番,谈天说地。我有幸听过她们一些谈话,可以感受到她们之间的深厚友谊。我想这应该能使您感受到我母亲的为人,她待人热情,别人很尊敬她,这对我影响很深。
  
  音乐的影响
  
  波:您喜欢将建筑与音乐相比,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共同点?您年轻时什么音乐对您影响最深?
  贝:年轻时我在中国对西方音乐了解很少。我第一次听到西方音乐是在波士顿交响乐厅,那是美国最优秀的交响乐厅之一,当时我被贝多芬的交响乐深深地打动了。从此我就经常光顾唱片店并开始收集唱片。
  波:类似这种音乐的感受,您觉得是理性的,还是感性的居多?
  贝:可能在两者之间,当然首先一定有相当程度的情感震撼,听了以后觉得不错。我了解中国音乐,因为我的母亲擅长吹奏笛子,但西方音乐对当时的我来说是新的经验。我在上海曾经听过爵士乐,但那不是西方古典音乐。所以当我首次接触贝多芬、莫扎特、巴赫和舒伯特的音乐时,我感到很新鲜,且如鱼得水。六十年后的今天,听古典音乐仍是我的嗜好。
  波:您在工作时听不听音乐?
  贝:有,但只听特定的几种,通常是钢琴乐。
  波:您认为什么音乐适合工作,什么更适合沉思?
  贝:好问题。我不能边工作边听瓦格纳、马勒和贝多芬后期的音乐,我工作时比较喜爱听肖邦的钢琴曲。我并不是说肖邦的音乐不重要,但他的音乐更适合于工作场合。我一向钟爱西方音乐,过去如此,现在更是如此。
  西方音乐比中国音乐更能感动我。西方音乐的丰富性是我无法从中国音乐中体会到的,但我的许多中国朋友不同意这一点,他们总说:“你对中国音乐了解不深,不该做这种比较。”可能真是如此。打从我听到贝多芬交响乐那一刻起,我的情感世界就彻底被震撼了。
  波:专为亚洲音乐比如说中国音乐设计的音乐厅,设计概念上是否应该完全不同?
  贝:当然。首先,西方交响乐早先在中国并不存在。对我来说,运用少量的乐器是演奏中国音乐的最好方式,但少量的乐器在大厅中演奏并不成功,因为音量不够。要设计一座供中国音乐和西方交响乐合用的音乐厅,还真是个难题。我可以告诉您我想做的:我想设计一座中国戏剧院。中国的戏剧与西方的歌剧相去甚远,我是在中国戏剧声中长大的,对它也理解。中国戏剧院不像西方歌剧院那样有复杂的机关,一点儿都没有,而且很简单。我很喜爱这种形式的戏剧,特别是昆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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