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一位疯狂的书稿收藏者

作者:约翰.米歇











  在1836年举行的理查德·赫伯藏书拍卖会上,最大的买家是伍斯特郡的庄园主托马斯·菲利普爵士,他后来成为英国最大的古文书文献收藏者。生于1792年的托马斯在二十六岁那年继承了他父亲位于米德山的一处房产,并娶了一位爱尔兰将军的女儿为妻,在其岳父关系的影响下他最终获得了准男爵爵位。托马斯爵士收入颇丰,但他却将这些收入加上抵押房产所获得的资金,全部都用在了购买各种古籍手稿上面。
  没有任何人的生平会比这位托马斯·菲利普爵士的更加详尽了,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一直很小心地保存着他生命中遇到的每一张纸片,这其中包括他的家庭账单和银行汇票以及他所有的信件,而另一个原因则是因为由A.N.L.芒拜编辑出版了一套五卷本的由菲利普所写的《学习》(后来被精简为一卷本,并被重新命名为《描绘一种意念》)。作者在这本书中着力描绘的是菲利普为了收藏那些古代和中世纪时的手稿所付出的一系列让人瞠目结舌的行动,而他最终建立起来的收藏,则更是远远超过了大英博物馆和任何一所大学的图书馆。这本书以最详尽的笔墨刻画了书痴中最极端的一位收藏者一生的经历。
  托马斯·菲利普爵士是位严肃、单调而性格暴躁的恋书狂,除了一些几乎算不上兴趣的业余爱好之外,例如谩骂教皇和反对天主教教义,菲利普爵士将他的全部时间都用在了不停购买书籍和手稿上。他会将图书馆里那些珍贵的藏书和图书经销商书库里的存书全部买下来,也会买来政府各部门废弃不要的以往的文件记录,甚至还会将路边的那些即将被制成纸浆的一车车的废纸买回家。埋藏在这些垃圾之中的许多稀世珍品正是因为菲利普才逃脱了毁于一旦的厄运。为了买到古老的文书,菲利普开出了比废纸商更高的价格,也因此而打破了他们在市场上的垄断地位。在他的影响下,许多收藏者纷纷效仿,许许多多独一无二的历史记录和文件才得以保存下来,这一切完全得益于托马斯爵士对于文书古籍的热爱之情。
  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为一个如此庞大的图书馆列出一份详尽的书目,更何况藏书的数量一直在不断增加,但是菲利普却尽力做到了这一点。他将编制书目的任务分派给了妻子和三个女儿以及她们的家庭教师,并要求她们把那些他认为值得出版的手稿抄写下来。通过一些小的印刷作坊,他不断地将这些书目印制出来,并出版了少量供学者们研究用的小册子。但这些活动常常因为债权人上门讨债而被打断。有很多次,菲利普似乎已经深陷于各种债务之中无法自拔而濒临破产了。可无论环境如何艰难,他都没想过要卖掉自己的收藏,而是坚持着熬过每一次难关。他一心只想着如何才能为他的收藏添加新的藏书。他的几栋房子都因为他拒绝花钱修理而最终倒塌,他的家人也被迫过着像他一样的守财奴生活。对待卖书者,菲利普的要求总是苛刻得近乎无情,事先谈好了交易条件,他通常会在预览过商品后拒绝付款或是归还样品。尽管由于他的吝啬,许多与他合作的书商最后都被逼得以破产告终,但菲利普却总能找到其他的书商接下他的大批量订单。
  三十岁那年,菲利普不得不逃往海外以躲避债主的追债。但他的这次逃亡却将整件事情弄得更糟了,因为当时的欧洲正处于拿破仑战争之后的一片混乱之中,许多大的图书馆也被迫出售一部分藏书。负债累累的菲利普一见到书就完全忘了自己的困境,为了扩充他的收藏,他竭尽所能地购买了许多现在看来简直是毫无价值的书和手稿。
  最后,还是菲利普太太的父亲莫里鲁将军,接管了米德山的房产并帮助其主人还清了欠债。这样,菲利普才得以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乡。可是没过多久他就固态复萌,比先前更加疯狂地大肆购买书和手稿。当各种书稿像洪水一般涌入米德山庄时,山庄里立刻就变得狭小起来。许多房间因为堆满了书而再也无法发挥其原来应有的作用,走廊也被书挤得刚刚能通过两个人。当餐厅已经完全被书稿占据后,菲利普干脆将它锁了起来,于是这一家人吃饭时就只能坐在起居室的地板上了,或是将就着在楼上的三间卧室里各自草草了事,因为卧室里有一块没一块的墙纸和破破烂烂的窗户让人看了实在有些倒胃口。为了能在遇到火灾时迅速地将所有的手稿都转移到安全的地方,菲利普将它们全都装进了无数个像棺材一样的长长的盒子里,再把这些盒子一个压一个地垛起来,然后在每个盒子正面的下方安装了一个水平的铰链开关。菲利普卧室的墙边就厚厚地摆着一堆这样的盒子,它们占据了卧室里大部分的空间,以至于菲利普太太只有几平方英尺的地方来放她的梳妆台。
  长期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面对着那些财产查封官和各种公务人员无休无止的盘问和欺侮,菲利普太太的身心一直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可她那位书痴丈夫却从来不会向她表示半点关心和怜惜。终于有一天,这个可怜的女人完全崩溃了,神志不清的她靠药物勉强支撑了没多久就死了,死的时候才三十七岁。而在太太的葬礼之后没多久,菲利普先生就又开始物色妻子的接班人了。他指望从妻子那里得到的一切就是能供他买书的钱。他已经将一生的感情全都交给了他所挚爱的书。在给一位朋友的信中他写道:“给我五万英镑,我就是你的了。”但是要想找到一个既温顺听话又能带来一大笔嫁妆的妻子,还真不是一件易事。整整十年之后菲利普才终于再次步入教堂,而在此期间,他一直都和许多未婚少女的父亲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并积极地穿梭于不同的婚姻谈判之中。按芒拜推算,再婚之前的菲利普应该曾经提出过十七次正式的求婚。他的再婚之路是十分坎坷而艰辛的,他为此付出过巨大的经济代价。一位他预想中的岳父就曾很公正地谴责了他这种过激的买卖婚姻行为。在无数的讨价还价之后,他最终与一位牧师达成了交易,娶了牧师女儿的菲利普,每年能从岳父大人那里获得三千英镑的收入。这位新娘长得矮矮胖胖,十分结实而且为人和蔼可亲,所以这场婚姻一直幸福地延续到最后。
  同样地,他也把女儿的婚姻当作了牟利的手段,而这种交易开始于他的长女十二岁时,他想把女儿嫁给他的老朋友,查里斯·马登,大英博物馆书稿部的负责人。但是亨丽埃塔·菲利普却有她自己的另一番打算。他父亲讨人喜欢的习惯之一就是,他会热情招待那些来查询书稿的学者,尽管他常常说不出他们所需文献的具体位置,也不会打开那些书箱子。在众多拜访的学者中,詹姆斯·欧查德·哈利维尔似乎命中注定会与这个家庭建立某种联系。这位来自剑桥的年轻学者才华横溢,是十九世纪文坛上一个谜一般的人物。帅气俊朗的他衣着华丽,却有着十分隐讳的身世。他的原稿研究为他赢得了学术界至高无上的声誉,并使他在十九岁之前就被推选为皇家学院的成员。后来,这位年轻有为的学者成了莎士比亚文献和珍品收藏者中的领头人,并撰写了著名的《莎士比亚生平》一书,深深影响了埃文河旁的现代莎士比亚学派。最关键的是,他是少数几个在与托马斯·菲利普爵士的争斗中占了上风的人之一。
  在邀请哈利维尔来米德山庄之前,菲利普就一直与他以信件的方式讨论有关手稿的问题。这个年轻人在来访时表现得像菲利普的崇拜者一样恭敬虔诚,并极力讨好迎合菲利普。而当他成为这家的熟客之后,他开始追求亨丽埃塔——并且很快就向这位小姐求婚。像往常一样,她的父亲仍然用金钱来衡量整件事情。而无论是在收入还是在前途方面,哈利维尔都达不到菲利普对女婿的要求。并且他还同时遇到了另一重阻力:有人散布了一些有损哈利维尔人品的恶意谣言。甚至有人说,他是那些视书如命的藏书者的最可怕的敌人——一个狡猾的偷书贼。因此,菲利普坚决反对他们俩的婚事。而当他们不顾他的反对毅然结婚之后,无情的他便开始想尽一切方法来惩罚这对夫妇。
  在他们婚礼结束后不久,菲利普就有了一个报复女婿的机会。哈利维尔被指控偷了剑桥大学三一学院图书馆里的手稿,并卖掉了这些手稿。为了证明这不过是对他的污蔑,哈利维尔对此做出了强烈的反击。他在公共集会上振振有词地为自己辩护,还印制了一个小册子,说明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无论如何,这件事最终并没有闹上法庭。这让一心想好好整治这个女婿一番的菲利普十分懊恼,而当他意识到,他的房产最终会在女儿继承后转交到哈利维尔手中时,他沮丧得几乎痛不欲生。律师劝告他别再枉费心机了,因为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改变詹姆斯·哈利维尔通过他妻子而继承米德山庄的事实。在铁一般的现实面前,菲利普决定用一种玉石俱焚的方法,让哈利维尔最终只能得到一片什么都没有的荒野。不顾所有继承人和庄园管家的抗议,他截断了庄园里幽静的林荫小道,砍光了一大片郁郁葱葱的灌木林,下定决心要让这片庄园彻底变得一文不值。用卖掉那些林木所得的钱,菲利普在切尔滕纳姆买下了一栋名为塞莱斯腾庄园的大房子,并从1863年开始将他的藏书从米德山庄转移到新房子里。这次庞大的搬家行动足足耗费了八个月的时间才得以大功告成。菲利普的藏书装满了一百辆马车,由230匹马拉着的马队在浩浩荡荡经过科茨沃尔德丘陵时,因为负重太大,马车被压垮了好几辆。这批大队人马最后好不容易才挪到了目的地。塞莱斯腾庄园很大,院子里有一栋主楼和两个侧翼建筑。为了安置好他的收藏,还在马背上颠簸的时候,菲利普就已经开始筹划如何在新房子里摆设他心爱的书稿和图片。而米德庄园则像一座被遗弃了的城堡,空荡荡地立在那里,任其渐渐荒废下去,也许应该说如菲利普所愿一般,最后成了一片废墟。牛在属于庄园的花园里或一楼的房间里悠闲地走来走去,唉唉地叫着。当地的一些野蛮人可以随意来这里蓄意破坏而不会受到任何阻拦,他们打烂窗子上的玻璃以及其他的家具——为了让继承者得到一个毫无利用价值的米德庄园,房间里大多数的家具都已经被菲利普搬走了。
  在塞莱斯腾庄园的最后几年,托马斯·菲利普爵士的恋书癖让已经病入膏肓的他完全丧失了理性。在不断取得更多的手稿的同时,他又开始了一种新的收藏——印刷版的书。成千上万卷的书籍,不论是便宜的俗品还是罕见的珍品,都一并涌入了他的图书馆。被可怕的新野心迷了心窍的菲利普,不辨良莠地疯狂购书。他写信给一位朋友时说:“我希望能拥有这世界上的每一本书!!!!!”成天因为订书并将书籍打包、整理和列书目而已经忙得不可开交的菲利普,还要抽出时间回信给学者朋友或是接待来访的其他学者,所以他根本无暇顾及他的家庭。吃、睡都埋在书中的他,只有在印刷书稿或是参加反抗罗马天主教的活动时,才会暂时离开他的宝贝藏书。反对天主教的菲利普从不让任何信仰天主教的学者进入他的图书室。
  第二任菲利普太太十分痛恨塞莱斯腾庄园。庄园里不仅仅书满为患,她抱怨道,而且还因此而滋生了很多老鼠。厨房被建在庄园的另一端,所以当饭菜端上桌时常常因为路途遥远而已经冷了。后来,她患了神经衰弱症,被送到了位于托奎的一家廉价公寓里。在那儿,她的丈夫经常会让她陷入没钱交房租的窘境之中,还因为她向他要钱而写来回信怒气腾腾地斥责她。
  菲利普与他的继承人之间的竞赛,最后是以他的失败而告终。当这个老书痴在八十岁那年去世时,哈利维尔仍然还是个精神抖擞的年轻人。他修好了米德山庄的屋顶并找到了一个买主,打破了山庄的继承权,卖掉了菲利普先生的米德山庄。在他的余生当中,他一直过着富裕的生活。他的妻子亨丽埃塔在她父亲去世几年之后也死了,于是詹姆斯·欧查德·哈利维尔-菲利普先生(正如他称呼自己的一样),得以继续研究莎士比亚的生平和他的时代,并成为这一领域声名赫赫的权威学者。尽管两人之间冲突连连,但哈利维尔依然十分敬仰他的岳父,并模仿他印制了少量的文学书稿以及一些有关地形学和民间传说的读物。他特别喜欢收藏世间少有的珍稀作品,所以他经常买回自己的作品,然后销毁掉,从而使得只有一两本他的著作能够留于世上并传给后代。这种做法显然破坏了印刷的初衷。他一生中只收集、整理有关莎士比亚的各种文献,而这些收藏正是从他偷来的那些文稿开始的(其中包括他从菲利普图书馆的藏书中拿走的、作了些破坏以隐藏其出处的1603年版的《哈姆雷特》)。随着时间的流逝,他那些不光彩的事迹都渐渐被人们淡忘了,而他也成了一位受人尊敬的学术大师。哈利维尔的那些珍贵的莎士比亚文献,都被收藏在位于布莱顿附近的霍里勃利森林里的一间十分奇特的平房里。随着藏书的增多,他便不停地在房子的周围加盖新的房间。他是这样描述这间图书馆的:“这座隐藏在苏塞克斯郡小树林里的小棚屋,因为收藏了在世界其他图书馆里都找不到的、关于英国最伟大的戏剧家一生的历史记录和他的文学作品而赢得了无尚的荣耀。”
  托马斯·菲利普爵士死后,哈利维尔在为他所写的讣告中表达了自己对他博学的景仰之情。但大英博物馆的马登却不同意他的观点。长期以来,因为始终站在国家图书馆的立场上,马登一直都是菲利普在收购手稿时强劲的竞争对手。作为对哈利维尔的回应,他指出托马斯爵士根本不能成为学者,更无博学之说,他所印制的各种出版物因为充斥着大量的错误而毫无价值。
  菲利普活着时几乎和所有的朋友都闹过不合,但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在提到他时,都会用褒扬之词来评说他,因为他们更多记得的是他爱书藏书的癖好中美好的一面,还有他对待年轻学者的和蔼与宽容,以及他敞开图书馆的大门、欢迎每一位有需之士的慷慨大方。他因爱书过于执狂所表现出来的可怕的一面,因为只是表面现象而获得了人们的谅解,即使是那些他曾经犯下大错或是迫害过的人们,例如他的家人,他们对他也仍然保有一份最纯真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