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我入伍前后

作者:冯玉祥











  
  许多人常批评我个人生活的刻苦耐劳节俭朴素,是“矫情”,是“装假”,是“矫枉过正”;其实,我成年后以至现在的生活若和我幼年时代的家庭及当时耳濡目染的穷苦状况比较一下,的确是天堂的生活。
  我家本是穷苦之家,我父亲因为受着生活的压迫,曾经三番五次地改换职业——由佃农而泥瓦匠而佣工,终于被失业的狂潮所怒卷,不得不投入为当时一般社会所鄙视的军营中了。当我记事的时候,我父亲虽已稳升至保定练军的哨长,但因薪水的低微——每月八两,家口的众多,以及父亲疏财好友的天性,为着维持家庭的生活,父亲确实是费了不少的艰苦。
  因为家穷,我小时穿的新鞋很少,所穿的大多是二鞋,说起二鞋来,怕是只有穿过二鞋的人才能道出它的原委。平常人家把穿过的七八成的旧鞋,卖给打鼓的小贩之后,打上皮跟皮包头,再经小贩的一番洗刷缝纫,外面好像新鞋似的,这就叫做二鞋。穿二鞋也许小点,也许大点,穿长了自然脚上要生毛病。我现在所以脚有毛病的原因,就是因为我当时穿二鞋穿得太多。
  我在童年的时候,觉着除了“穷”与“苦”和我形影不离外,其他别无长物。我所受的穷,是真正道地的中国人所受的穷;我所受的苦,是真正道地的中国人所受的苦!我固然没有受过中产乃至小有产者子弟所享的童年的福利,就是想也很少想到。至于资本家达官豪绅的子弟,餍膏粱衣锦绣的豪奢,压根儿我就没有梦见过。我在童年所受到的“教”与“养”,就是追随我身边的“穷”与“苦”,这种穷与苦的园地,自然是我所生长的穷苦的家庭,及我所处的落后的贫乏的农村。
  人的主观的行动,受着客观存在的支配,这大概是成了一个铁的定律。因为我的家庭既然是这样穷苦,当然不容许我优游地度着黄金期的童年时代,积极地要逼着我走上长征之途,使我成为家庭生产的一员。父亲既然置身行伍,所以当我十一岁时,也就补上了步兵名字,每月领三两六钱的饷银,同时我家兄也早已补上了骑兵。
  我补兵时很费不少周折,补了好几次都未补上。保定练军是有名的父子兵,老子退伍,儿子顶补,不然就会遭上峰的批驳,所以每出一缺,就有好多人争补。有次出了一名缺,苗管带知道我父亲的苦境,就说:
  “这回补冯大老爷的儿子”。
  于是提笔顺便写了冯玉祥三个字。本来按我家中基字的排行,我家兄叫基道,我叫基善,因为苗管带随便一写,以后遂沿用没曾更改,这是我所以叫玉祥的由来。
  我开始入伍时,正值中国急遽地转变,同时也是世界正在酝酿急变的时代。这个时代的特性所反映到中国最近史上的两个紧要关键,一个是中英鸦片战役,一个是中日甲午战役。甲午之战,我是亲自参加了,虽然我那时候对于甲午之战的历史的逻辑,尚没有精确的了解。
  实际不但我是这样,就是当时一般的军人及老百姓,也根本没有认清甲午之战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甲午战役刚起不久,保定驻军就奉命开到大沽口警备。这本是一件极平常的事,可是开拔的那一天,竟有出人意想之外的咄咄怪事!官兵个个神色沮丧,认定大沽口就是死路,就是陷人坑;官兵的家属,爸爸,妈妈,兄弟,妻子,手牵手一直排了三四里路,哭天叫地地来送行!从早晨一直闹到正午,如同出殡送丧一样!军队没有训练,国民没有知识,我亲目看见的,这是一件怎样危险可怕的事情啊!
  开到大沽口后,不久已经同日本停战,我们就驻在南港,乘闲修筑炮台。因为那时年纪很小,抬不动土,我就帮着大家扫土,到晚上经常随同父亲巡夜,开始实习队伍中的生活。在这里并且看见了李鸿章新购来的十几尊大炮,更给予我一个认识西洋物质文明的机会。
  光绪二十二年由大沽口开回保定,往常留在营盘里练习字,看些施公案、彭公案一类的小说,看的时候是半懂不懂,囫囵吞枣地咽下去。我在家时曾读一年零三个月的书——我家兄正读书的时候,因为生活所迫,就补上骑兵,只读了那一年的九个月,余下的三个月没读,但是束钱已经付了先生,所以剩下的三个月,由我顶替家兄去读;接着又续读了一年。那时候束钱一年才六吊,合现在也不过三百个大铜元。因为我有一年零三个月的书底,我在营盘里总是喜欢看些武侠小说。后来遇着一位刘贺堂先生,大号叫刘老喜,他是父亲的朋友,常说三国,于是我就开始尝试着看三国演义,同时跟他在一块练习字。在营盘里同住的大多数是保定府的回回,他们下操后就回家卖羊杂碎,有的推小车,作小贩生意,等到上操的时候,他们才回来。差不多那时候我所认识的人们当中,除去苦人以外,没有一个是甜人。他们回营时,有的带着白面烙饼,这算顶好的饭食,但很不多见;其余差不多完全是带着棒子面、窝窝头到营盘里来。
  满清军营中的规矩,当官长的每逢初一十五要上衙门,去的时候,骑着马,穿着开衩袍,戴上大帽子,穿上大缎靴子,衣冠很是整齐;不过正因此不幸的事就发生了!父亲上衙门去的时候,走到城门洞里,马忽然滑倒,把父亲整整地压在底下,腿肚被马千扎破,在家里一直养了好几个月的病。恰恰在这时又值军队裁并,两营合并为一营,父亲居然失业,在我所处的坎坷穷苦的当时,对我该是一种如何严重的打击和威胁呢?
  父亲赋闲之后,全家的收入,只有仰仗着我的家兄同我。前年我在上海的时候,我吃烧饼油条,有人说我矫情,其实外人哪里知道我的底蕴呢?我有烧饼油条吃,我的生活已觉好过了许多,如果说我过往是在过苦的生活,那我现在只好说已觉升到天堂!
  父亲长久失业,终非了局,于是决意回南,本来打算带我同去,可是盘费却成了极大的问题。从天津到上海,轮船价就得十两八钱银子,把家中房产典当完了,也不过十两多银子,怎么能够跟着走呢!因此遂造成我生活史上一段最惨痛的悲剧!父亲因为不能带着我走,老泪纵横;我因为不能同父亲一块儿走,肝肠寸断;最惨的一幕,是在刘爷庙哭别父亲的时候!记得那天早晨从父亲起身走我就哭,一直哭到城南河岸刘爷庙,父亲遂和我抱头痛哭,直哭得鼻酸喉硬,头昏眼花!在此就同我一向从未分离的最亲爱的父亲忍痛告别!一在天之南,一在地之北,从此我就孤苦零丁地流落在保定练军。
  我在保定认识的朋友,打拳的居多数,我这时最好玩的工作是:打拳,摔跤,举石子,掷沙袋子,跑坟头(保定特有的游戏)。
  我每次关饷之后,常是多跑几里路,绕着东关向南大街吃平老静的牛肉馅包子,包子铺正在保定南街当铺门前,我为什么要跑这远吃这一顿包子呢?说起来倒也好笑,可以看出我那时的青年矜持性,是怎样的支配着我。
  平老静曾在当铺里当一副包金镯子,赎当时不知当铺伙计怎的弄错,居然给了他一副真金镯子。他深怕因为这件事情或者要逼出人命来,竟毅然决然地送回当铺。这一来惊动了当铺掌柜的心灵,除了给他悬了一块拾金不昧的匾额以外,并把当铺前边的一间大门间让给他开包子铺。我觉着能够在这样第一等人物开的包子铺里吃一顿包子,实在是一件最光荣不过的事!就是多走几里路,我也甘心!况且平老静又收容着很多习武的徒弟,刀枪棍棒,很容易吸引着我那时满腔充满了习武狂的心灵呢。但因此大家就喊我老冤,我也不过报之一笑罢了。
  当时军队中最讲究喊操,能喊几千人的操每月便可多挣几两银子,因此我便每早到东大教场,放大了喉咙,练习“立正”,“稍息”,“托枪”,“开步走”,这一套,从未间断过;有一年大年初一早晨,我依然到操场去喊。练习的结果,居然可以喊两三千人。我所以要练习喊操的原因,一面固因我抱有上进的志向,另一面却是为着每月多嫌几两纹银,可以迎养我伟大的慈爱的父亲。
  勤人的社会不许懒人立足,同样,懒人的社会也不许勤人立足。因为我这样勤苦练习的结果,招致了大家的妒嫉与讥笑,大家就送给我一个外号叫“外国点心”!意思是说我早晚要叫洋鬼子打死,洋鬼子来了,先用洋药丸崩我死。我听说了之后,说那好极了,我正愿意叫外国人打死我!我因为保卫国家,抵抗强权,叫外人打死了,我觉得是最荣幸的事!因此我特刻了一颗图章叫“外国点心”,到现在这颗图章我还保留着,有时给人家写对联还盖用这颗图章。
  写到这里,我打算不再往下写了,因为我现在正写着一部“我的生活”,在这部书里,对于我的身世,一直到现在为止,我打算按照史的观点,作一个较详尽的叙述。我觉得我的生活演变到现在,无论按照哪方面来说,都应该有写出来的必要,特别在我目前所处的风雨如晦的今日。现在只好就此告一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