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多少才够?

作者:筱 敏











  年轻时读马克思,在他那里设想的未来,时常令我神往。比如他认为,在未来的共产主义社会,劳动不仅仅是谋生的手段,而且是生活的第一需要,社会将造就个人全面发展的可能,于是生产力极大发展,集体财富的一切源泉都充分涌流,充分满足人们的生活需求,因此可以实现各尽所能,按需要分配。还有一个有关社会分工的设想,更使我三十年铭记不忘,他认为必须消灭迫使人们奴隶般地服从分工的情形,他写道:“而在共产主义社会里,任何人都没有特定的活动范围,每个人都可以在任何部门内发展,社会调节着生产,因而使我有可能随我自己的心愿今天干这事,明天干那事,上午打猎,下午捕鱼,傍晚从事畜牧,晚饭后从事批判,但并不因此就使我成为一个猎人、渔夫、牧人或批判者。”读这些文字的时候我正像螺丝钉被拧在流水线上,做一份我厌恶的工作,正处在“奴隶般地服从分工”的境地,而且看不到改变命运的可能。因此我热切盼望这个原版马克思的“各尽所能”,盼望这个很人道的、个人获得最大自由发展空间的共产主义。当时物质生活虽然匮乏,但因为有更加匮乏的精神生活相映,也不觉得是怎样严重的一个问题。何况由于与生俱来的匮乏,早已使我们木然了,对物质生活的需求缺乏想像力,对“满足”一词更缺乏想像力。
  如果可以选择出生的时代,我愿意生在十八或十九世纪,那时人的精神创造极其丰饶,而在物欲方面却天真单纯。马克思所设想的财富涌流,充分满足,是以人生存需要多少粮食、多少棉布来计算的,这种计算方式,使他敢于预期人们对物质生产的充分满足,敢于提出震撼人心的理想——按需分配。
  世事流变。河川在灾变中改道,陆路在波动中升沉。附着一只活命之舟顺流而下,蓦然之间,许多曾经温暖切近的预言,就成了隔世的寓言。
  我不大说得清楚自己是怎么进入这么一个消费主义的时代的,醒过神来的时候我确有一种恐慌。人怎么可以生出那么多匪夷所思的需求?而且那需求每日每夜都在呈几何级数增长。所罗门王的瓶子打开,逃逸出来的魔怪膨胀的速度确是吓人,但它膨胀到它的限度也会停下来开口说话。然而物欲的膨胀却是不会停下来的。多少才够?这是一个令人亢奋的问题,也是一个令人绝望的问题。马克思的幸福在于他不必计算这个问题。这是一个不会让任何人感受到幸福的问题。有时我想,人制造出电子计算机这种东西,是想把这个永无终了的问题推卸掉吧?
  梭罗到瓦尔登湖畔筑一个离开尘嚣的小木屋,为的是用自身计算和验证一下多少才够,他的计算结果肯定是马克思所欢迎的,或许也是现今的绿色人士所欢迎的。今日钟爱梭罗的人也还有,但用梭罗的公式规限自己的物欲之人,怕是没有了。我希望自己生活得简单,或者再加一个老旧的词:朴素,并不是由于我还能坚持马克思的理想,遵从梭罗的道德,而是由于繁缛奢华的生活恐怕很累。获得它需要受累,享用它也需要受累。受累的结果除了让你得到时尚的认可以外,真的有多少个人的幸福感可言吗?
  就精神创造来说,比较十八、十九世纪,我们的世纪倒是贫困多了。人们与一种贫困不懈搏斗,却听凭另一种贫困四处蔓延,这是个奇怪的事。
  上午打猎,下午捕鱼,傍晚从事畜牧,晚饭后从事批判……这种个人自由发展的理想,至今还是我的梦想。就算今日真的有了物质“充分涌流”,“奴隶般地服从分工”的情形并没有多大改变。不过所谓奴隶,除了从前所受的役使之外,更多出一重物欲的役使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