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1期

我的选择

作者:钱理群











  
  仿佛是几个月前,蔡翔兄来信让我写文章参加他所主持的关于“知识者的角色”的讨论。我没有回应:我知道于理于情都应写一篇,但确实又不知写什么好。我能理解论题提出者的危机感与焦躁不安的心理,但我自己的心境却是格外的平静,我只想按照已定的计划做一件又一件的事情,而对于各种讨论与争议,已经失去了兴趣。
  说实在话,我越来越感自己的不合群,所思所感,往往与别人不同。比如说吧,很多朋友在平时的闲谈与文章中,都谈到了人文学者边缘化所产生的失落感与寂寞感。我当然不会不感到寂寞,但却因此而有如释重负之感。当年也确实曾一度沉醉于“登高一呼,应者云集”的快感之中,但很快就发现是为一种虚幻的假象所欺骗。后来在一次对北大学生的公开演讲中,我曾经说过这样一番话:我在这里演讲,看起来是我讲你们听,你们受我影响,实际上我是被你们牵着鼻子走。我讲到某处,你们鼓掌了,我也兴奋起来;我立刻明白,你们期待我讲什么,于是,我就顺着你们的期待讲下去,越讲越起劲,却越讲越“走火”,事后想起来,会觉得害怕:哎呀,我讲了些什么呀,这根本不是(或不完全是)我自己的意思,我上了听众的当了!当年鲁迅说,听众的掌声是会把人的命送掉的,这是很有道理的——听到这里,学生们都笑了,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这是一种相当沉重而苦涩的生命体验:说的不是“自己要说的话”,而是“别人要(期待,希望)你说”的话,“说(与写)”成了“表演”,而且是别人提线,你演傀儡戏。这就是鲁迅所说的,知识分子成了“帮忙”与“帮闲”:官的帮忙、帮闲,商的帮忙、帮闲,还有大众的帮忙、帮闲。后者往往不易察觉,却更为可怕与可悲。这正是处于中心位置所必须付出的代价。中国的群众都是戏剧的看客,你站在中心,众目睽睽之下,当年狂人所感到的那一双双“又白又硬鱼也似的眼睛”看着你表演,你的一切自以为崇高的理想、信念、激情,被一一咀嚼,鉴赏——这多无聊,又多可怕!无论如何,我是早已渴望着“逃避看客”了。现在,不管什么原因,我被抛到了边缘,谁也不注意我了,也不再期待(希望,要求)我什么了,这同时意味着,我可以不顾及别人的愿望,不看别人的眼色,自说自话——说自己想说、愿意说的话。这独语的相对自由与自主至少会给人以一种逃出重围的轻松之感。当然,这会产生新的矛盾,新的困惑,但那是后话,且先享受一番这逃出的快感,如何?何必老是那么忧心忡忡?
  我有时想,自己(以及和我同类的知识分子)活得太累,有些其实是自找的;给自己加上了一些不该承受的重任。近五六年来,我只思考了一个问题:作为一个人文学者,我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这还不仅关乎个人的累与不累,历史经验证明,知识分子如果不能圈定自己的范围,硬要越位去做不能做的事情,是会引出灾难性的后果的——不论是对社会,还是自己。对知识分子曾经有过一个尖锐的批评:“思想的巨人,行动的矮子”,记得在大学读书时,就在小组会上经常受到这样的指责,弄得不知所措。其实,这批评本身就该“评”一“评”:其暗含的价值判断(即“行动才是知识者价值的真正体现”)就很可疑。它严重地混淆了“思想者”(知识分子)与“实践者”(政治家、企业家),“思想(思想理性)”与“现实操作(实践理性)”的界限,这是十分危险的。我在去年所写的《丰富的痛苦》这本书里,曾根据国内外的历史经验,提出过一个“思想的实现即思想与思想者的毁灭”的命题,并提出了“还思想予思想者”的主张。在我看来,所谓知识分子(尤其是他们中间的人文学者)就是思想者,思想是他惟一职责与职能。人文学者关心的是“应该”怎样,而不是“实际是”怎样。也就是说,他对人和社会的关注本质上是一种彼岸世界的理想关怀,他是用彼岸理想的价值,来对照此岸现实的存在,从而不断发出自己的批判的声音。人文学者无须考虑现实政治、经济、文化的实际运作,也不提供设计方案,那是政治家、企业家和他们的智囊团的活动范围。同时人文学者也必须小心地划清彼岸与此岸的界限,清醒地认识自己的思想的彼岸性,即永远是可望而不可及的理想,认清思想的合理性并不就是现实的合理性,而绝不越位将彼岸理想现实(此岸)化。这自然不是说人文学者可以脱离(不关心)此岸现实,他的超越性关怀必须建立在现实关怀的基础上,而且他的作用也是通过对现实的批判性而实现的。只是需要强调,人文学者与此岸现实的关系(与联系)不同于政治、经济、文化实践家,批判是人文学者与现实联系的极限(在这个意义上,可以把人文学者视为“批判者”,他的基本任务就是不断揭示现实人生、社会现存思想、文化的困境,以打破有关此岸世界的一切神话),绝不能越位变成直接的现实行动,因而作为思想者的人文学者绝不是政治、经济、文化实际作者(实践者)的军师(当然更不是国师),也不是附庸,二者既互补,又互相制约。在弄清楚了“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以后,我似乎也有如释重负之感。在谨慎地把握好自己的“线”(范围)以后,我可以不去管不相干的事,而且也不必为不相干的事负责。另一方面,“线”范围的事则一定要管,话也一定要说,不必担心不相干的后果。
  
  这样,在逃脱了外在的某些重负,又解脱了某些自找(自加)的重负以后,我似乎知道了该干、可干什么。当然,这里还有个由个人的经历、知识结构、精神气质、兴趣决定的纯粹个人性的选择问题。于是,终于有了自己的“个人定位”,我把它概括为“自觉地站在边缘位置,用自己的方式,说(关心)时代的中心话题”。这里,有几层意思,一是如前述认定自己所处边缘位置的必然性与特定价值,并充分发挥其优势,从容而独立地、不计效果地说自己想说的话,并因此而消解了因期待过殷而产生的浮躁之气。其二,是本性不改,仍然关心与思考社会、人生、政治、国家、民族、世界、人类的大事,即所谓“时代的中心话题”。这是我这样的五六十年代的知识分子的旧习,我们自己不必改,别的知识分子也不一定要学,各行其“是”而已。其三,这种关心与思考,不带现实功利性与操作性,而是有距离的,更带专业性的,学理性的,更为宏观,也更带根本性的思考。对于我个人来说,更是偏于一种“史”的考察,比如我现在正在做的,就是关于20世纪中国现代思想文化的整体反思,与20世纪知识分子心灵史(精神史)的研究。即是说,思想研究的题目是从现实出发的,思考、研究的心态与视角则是超越的。应该承认,这“现实性”与“超越性”是有矛盾的,二者之间的“度”并不容易把握;随时都有可能太偏于现实而缺少距离感,或过于超然,失去了现实的生活活力:这都是这类选择可能出现的“陷阱”。我们要“独立地说自己的话”是要付出代价的,有时只能为未来写作,文章写出来,压在抽屉里,有时干脆被遗忘,永远关禁闭也说不定。至于因文章不合“众”意,而遭到有名目、无名目,当面、背后的种种非议,更是“题(选择)”中应有之“义”,只好“随它去罢”。鲁迅当年说屈原“灵均将逝,脑海波起,茫洋在前,顾忌皆去”,我们是应该好好学学老祖宗,无忌地、自由地说话。当然,我这样谈论自己的选择,绝没有向别人推销的意思:这仅仅是根据我个人的主客观条件所做出的选择;如果我处在眼下某些年轻人的另一种条件、环境下,说不定也会做出另一种选择。我曾经把自己的选择观概括为四句话:一、适合于自己的选择就是最好的;二、任何选择都会有弊病,有陷阱,切不可把它绝对化,理想化,更不可神圣化;三、尊重自己的选择,也尊重别人不同于自己的选择;四、发现自己选择错了(人要弄清楚自己最适合什么是很不容易的,就难免选错),立刻就改,不要“一条道走到黑”——这最后一句是针对年轻人的,好像并不适合于自己:岁月不饶人,要另辟新路,时间来不及了,只能按现在已经做出、并正在实践的选择,“一条道走到黑”了。
  (摘自《我存在着我努力着》,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4年1月版,定价:16.80元。社址:哈尔滨南岗区宣庆小区1号楼,邮编:150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