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0期

我和梁思成的婚姻生活

作者:林 洙











  1953年我调到清华建筑系《中国建筑史》编纂小组绘图。建筑史编纂小组的主任是梁思成,主要成员有刘致平、莫宗江、赵正之三位古建筑专家和两位年轻教师。
  对古建筑我可是一窍不通。虽然听过梁先生的建筑史课,但那也只是对中国建筑的发展有个大体印象,要画详细的构造图却十分不容易。莫宗江教授常常和我谈起他当初给梁先生画图时所受到的严格训练。梁先生有时也来看看我画的图,他总是生动地指出我的缺点。没想到1955年以后我被调去担任系秘书工作,1957年以后又调去做资料工作,从此离开了我喜爱的古建筑。
  1957年整风运动中我丈夫程应铨犯了“错误”,对他的批判帮助是在民盟小组会上进行的,领导让我也参加。我感到这是一个极大的耻辱,每次都缩在一个角落里。我不知道他到底犯了些什么错误,同志们的批判我也听不大懂,回到家里我想帮助他,希望他的检查能深刻些。我不认为他从根本上反对共产党,但是人总是有私心的,也许他对某些工作上的安排不满意,因而对组织或领导产生了抵触情绪。我建议他从这方面找找根源,他拒绝了。我得出结论,他是一个在思想上包得很紧的人,甚至对我他也不愿深谈,他终于被划为右派。
  细织给他做结论时,我才知道他展大的罪状是:批评共产党在城市规划工作上采取关门主义的态度,把一些专家排斥在这一工作之外。那时我对政治一无所知,虽然我不明白这算是什么罪行,有多严重,但那时我相信共产党是绝对正确的。
  我不得不考虑这个家庭将给孩子带来的影响;最后我决定离开他。
  
  一封求婚信
  
  1959年竣工的北京十大建筑工程,是建国以来最豪华的建筑了。我知道北京建筑设计院拍摄了大量新建筑的照片,但是他们不对外提供。我看着这些精美的照片垂涎三尺,但左求右求他们就是不给我,我灵机一动,去找梁先生帮忙。梁先生听我说完来意,很高兴地给北京建筑设计院沈勃院长写了封信,并对我说以后有什么事需要他帮忙,尽-管去找他。我高兴极了,拿了这割信,一路畅通无阻,很快就得到了这批图片。还在系里办了个十大工程图片展览。
  在我找梁先生帮我写介绍信的那天,我在他的书架上东翻翻西看看,发现有不少好资料堆在那里。有一天,在路上遇到吴良镛先生,他问我能否抽出一点时间帮梁先生整理一下资料。我爽快地答应了,但一直没有抽出时间去。过了好几个月,一天,泗妹有事要请教梁,公,她要我陪她前往。在他们谈问题时,我又去翻看这些资料。我想起吴良镛要我帮忙整理资料的事,就问梁先生是否需要我帮忙,没想到这句话受到他极大的欢迎。他说:
  “唉呀!你看我简直是住在一个大字纸篓里,很多东西该扔掉,因为没有清理不敢扔。就这样像滚雪球一样,我这个字纸篓越来越大,快把我埋起来了。你能来帮我整理,那真是太好了。”
  “但有一个条件,”我说,“有些资料您看过了就送给资料室。”他听了哈哈一笑说:
  “可以,可以,你真是个好资料员。”
  我们临走时他又叮问我一句:
  “林洙,你什么时候来?”
  “星期一吧!”
  于是,每隔一天晚上我就去为梁公整理一次资料。他说自己住在一个大字纸篓里,真是一点不错,那时候大挂历还很少见到,但是梁公那里却一卷一卷的一大堆,有的已过期两三年了。
  开始我有点后悔,因为资料并不多,大部分是些信件。有些信需要答复,由他口授,我写了简单的回信,有的信转给有关单位去处理。我感到工作很枯燥,我们交谈不多。过去在梁家是以林先生为中心,他自然说话不多,现在他仍然说话不多,但很亲切。渐渐地我和他之间长幼辈的关系淡漠下来,朋友关系逐渐增长了。
  有一天,一封求婚信彻底改变了我和梁公的关系。
  那是一封外埠的来信,一位全国人大代表的来信,说她在出席人大会时见到梁公,十分仰慕他,并关心他的生活。她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后,便提出要与梁先生结为伴侣,信中还附了一张照片。这么有趣的事,对我来说还是生平头一次遇见,对我当时枯燥的工作来说也是一点提味的盐。我开心得都要唱起来了,我抓过一张纸写上:
  亲爱的xx:
  接君来信激动万分。请速于X日抵京,吾亲往北京站迎迓,请君左手握鲜花一束,右手挥动,红色手帕,使吾不致认错也。
  X月X日
  
  我强忍着笑,轻轻地向梁公走过去,一本正经地递上信说:
  “您看这样回行吗?您签个字吧!”
  梁公接过信开始有点茫然,但立刻就看出是我的恶作剧,等他看完对方的来信,我们相对大笑了起来。我笑得开心极了,又接着逗他说:
  “哈哈!您居然脸红了。”他真的脸红了,微微显得有点窘,但又流露出些微得意,假装板着脸说:
  “对老人开这样的玩笑,是要被打手板的。”我仍旧笑得很开心。他慢慢地和我谈起,自从林徽因去世后,有不少人关心他的生活,也有些人要给他找个老伴,但他就是不搭理。
  “为什么?”我间。
  “因为我清醒地知道我是个‘三要’、‘三不要’的人。”
  “什么‘三要’、‘三不要’?”
  “那就是:老的我不要;丑的我不要;身体不好的我不要。但是反过来年轻的、漂亮的、健康的人就不要我这个‘老、弱、病、残’了。”他又说:“x某我们年轻时就认识,她很会煮咖啡,有时也邀我去她家喝咖啡。有人想给我们撮合撮合,可我就是不抻头!”
  “为什么?”
  “我怕老姑娘。”他哈哈地笑了,接着又说:“有时我也很矛盾,去年老太太大病了一场,把我搞得好狼狈,六十岁的女婿照顾八十岁的岳母。”他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又说:
  “我爱吃清淡的饭菜,但是老太太爱吃鱼肉,真没办法。记得你做的豆豉炒辣椒吗?真好吃。”
  我想起那是林先生在世时,我常常在梁家吃饭。她总抱怨刘妈不会做菜。有一天我心血来潮,做了一个豆豉炒辣椒带去。没想到这个菜大受梁先生和金岳霖先生的赞扬。
  
  知音
  
  从那天以后我们就常常聊天,开始从书架上的《文艺月刊》、《收获》等刊物中的短文谈起,我们越谈越投机。过去我和林先生交谈都是她说我听,现在却相反,往往是我说梁先生听,他很少打断我的谈话,总是专心地、静静地听。不知怎么搞的我原来是不大能说话的人,也很少敢于对什么事物妄加评论,眼下在他这个大人物面前,我居然毫无顾忌地大谈起来。
  一天,他问我和程应铨离婚除了政治原因外还有没有其他原因。
  “政治原因只是近因。”我说,“最主要的是我觉得他不尊重我。我觉得夫妻之间最起码的是要能真诚相待,这是最根本的,只有做到真诚,互相之间才可能更深入地了解,才谈得上谅解与体贴。”
  梁公不住地点头说:
  “是的,是的。”
  我们就这样倾心地交谈着,我回家的时间也从九点推迟到九点半,甚至十点。可以这样推心置腹地交谈的知音,在我的一生中只遇见过这一次。我感到和他呆在一起有无限的温暖与宁静,同时觉得,得到了许多的东西。得到了什么?在知识方面?在道德方面?抑或在感情方面?不,我说不清楚。
  
  一纸“申请书”
  
  一天,梁公拿出一本他亲手抄录整理的林徽因的诗给我看。这是林先生去世后他整理的。一个精致的黑皮封面的厚本子,抄录了林徽因发表过的和没有发表的作品;我读着林徽因美丽的诗句,看着梁公那一行行漂亮的字,感到这真是一件无价之宝。他特意选一首他喜爱的诗念给我听,最后一句是:“忘掉腼腆,转过脸来,把一串疯话,说在你的面前”。那天晚上我很高兴,我没有想到能有这样的荣幸,和梁公一起欣赏林徽因的诗。同时也感到还有另外一种感情在我心中升起,它迅速地膨胀着。
  第二天,我刚进门,梁公就把我叫过去,递给我一封信,我打开一看,上面写着:
  亲爱的朋友:
  感谢你最近以来给我做清仓工作。除了感谢你这种无私的援助外,还感谢——不,应该说更感激你在我这狐寂的生活中,在我伏案“还债”的恬静中,给我带来了你那种一声不响的慰藉。这是你对一个“老人”的关怀,这样的关怀,为一个“老人”而牺牲了自己的休息,不仅是受到关怀的人,即使是旁观者,也会为之感动的。
  你已经看到我这个“家”,特别是在深夜,是多么清静。(你的“家”是否也多少有点同感?)若干年来,我已经习惯于这种生活,并且自以为“自得其乐”。情况也确实是那样,在这种静寂中,我也从来不怎么闲着,总是“的的笃笃”地忙忙碌碌,乐在其中。但是这几个晚上,由于你在这里,尽管同样地一小时、一小时地清清静静无声过去,气氛却完全改变了。不瞒你说,多年来我心底深处是暗藏着一个“真空”地带的;这几天来,我意识到这“真空”有一点“漏气”,一缕温暖幸福的“新鲜空气”好像在丝丝漏进来。这种“真空”得到填补,一方面是极大的幸福,一方面也带来不少的烦恼。我第一次领会到在这样“万籁无声,孤灯独照”的寂寞中,得到你这样默默无声地同在一起工作的幸福感。过去,那种“真空”是在下意识中埋藏着的,假使不去动它,也许就那样永远“真空”下去。我认识到自己的年龄、健康情况,所以虽然早就意识到这“真空”,却也没有怎么理会它。
  尽管我年纪已经算是“一大把”,身体也不算健壮,但是我有着一颗和年龄不相称的心。我热爱为祖国社会主义建设的工作,热爱生活,喜欢和年轻人玩耍,喜欢放声歌唱,总记不住自己的年龄,因此也有着年轻人的感情。
  对自己年龄和健康情况的“客观事实”我是意识到的,若干年来,我都让它压制着那年轻的“主观心情”,从而形成了那么一个“真空”,深深地埋藏起来。但是这“真空”今天“漏了气”了。
  我认识你已经十四五年了,自从你参加到系的工作以来,你的工作做得很好。你给了我越来越好的甲象。也许因为我心里有那么一个“真空”,所以也常常注意着你。(记得过去一两年间我曾不止一次地请你“有空来我家玩玩”吗?)但是也不过是一种比较客观的“关怀”而已。从来没有任何幻想。
  今天竟然在你“工作”完了之后,求你坐下来,说是读林徽因的诗,其实是失去了头脑的清醒,借着那首诗,已经一时“忘掉腼腆,(已经)转过脸来,把一串疯话,说在你的面前”了!我非常抱歉,非常后悔,我不应该那样唐突莽撞,我真怕我已经把你吓跑了。但已“驷马难追”,怎么办呢?真是悔之无及。
  亲爱的洙,必须告诉你,我非常非常珍惜在我们之间建立起来的这种友谊,我非常深切地感受到在夜深人静时,你在这里工作而“陪伴”着我的温暖。但我更明确地意识到我用玩笑的方式所说的“三大矛盾”。即使对方完全是我所说的“三不要”的反面,而且她也不以我的“老、弱、丑、怪、残疾”而介意,我还是不愿意把自己这样一个“包袱”让别人背上的。因此,即使我今晚虽然一时冲动说了“一串疯话”,我却绝不会让自己更“疯”。
  但是我有责任向你发出一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