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7期

帕帕朗基的石头匣子

作者:埃里希.索伊尔曼











  
  在南太平洋那片远离陆地的汪洋中,散落着许多不为我们熟知的岛屿,萨摩亚就是一座群岛的名字。
  《帕帕朗基(萨摩亚语,意为白种人、陌生人)》的故事借岛上一位酋长之口,对现代人沾沾自喜的文明提出了尖锐的批评,文章视角独特,文笔幽默,本刊试选其中几节。
  帕帕朗基都像海贝一样住在一个固定的外壳里。他们生活在石头中间,就像蜈蚣生活在火山岩石缝隙之中。他们周围都是石头,在他们的身边,在他们的头顶。他们的茅屋就像是一个石头匣子,一个有着很多层、到处是洞孔的匣子。
  人们只能从这个石头匣子的一个地方出入。这个地方帕帕朗基称为入口,如果你想进入茅屋的话;如果你想出来,那它就叫做出口;尽管它完全是同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安装着一个很大的木头翅膀,如果想进去,必须使劲推开它——这只是事情的开始,如果你想真正进到茅屋的里面,还必须推开很多这样的木头翅膀。
  大部分茅屋里住的人,要比萨摩亚一个村子的人还多,所以你必须知道你要找的阿依嘎(家族、家庭)的准确姓名。因为每一个家庭,都只占有这个石头匣子的单独一部分,或者上面,或者中间,或者下面,左边或者右边,或者正好在你面前。而一个家庭往往对其他家庭一无所知,就好像在他们中间不是隔着一堵墙,而是像我们的马诺南、阿普利马和萨瓦伊三个小岛之间隔着辽阔的大海一样。他们相互之间几乎不知道对方的姓名,如果他们在入口处偶然相遇,会不情愿地点头致意或者嘟囔一声,就像是相互敌视的昆虫。多么可怜!他们还得在一起生活。
  如果这一个家庭住在最上面,即紧挨着茅屋的顶棚,那你就必须登上很多或者弯弯曲曲或者螺旋环绕的木板架,直到看到这家的名字写在墙壁上。现在你正好站在一个小巧的女性乳头仿制品前面,你要去按它,直到它喊叫起来,把这家人叫出来。他们通过墙上一个很小的装有栅栏的圆孔向外打探,看外面来的是不是敌人。如果是,他们就不会开门;如果确认是朋友,他们立即解开一扇大翅膀的锁链,把翅膀拉向里面,好让客人通过这个缝隙进入真正的茅屋中去。这个茅屋又被无数直上直下的石头墙分割,人必须不断穿过各个翅膀进入越来越小的石头匣子。每一个石头匣子——帕帕朗基称其为房间——都有一个洞孔,如果房间很大,就有两个洞孔,光线可以从这里射进来。这些洞孔都装上了玻璃,但可以打开,以便让新鲜空气吹进来,这是很必要的。但也有很多石头匣子根本没有洞孔,没有光亮。
  
  这石头匣子不像萨摩亚的茅屋那样四面通风,一个萨摩亚人在这样的石头匣子中很快就会被憋死的。煮饭房间的气味也需要一个出口;从外面吹进来的空气,也好不到哪儿去。我真是无法理解,这些人怎么会不死,怎么不渴望成为一只飞鸟,长出翅膀飞到有空气和阳光的地方去。帕帕朗基却很喜欢他们的石头匣子,而且没有感到这有什么不好。
  每一个石头匣子都有特殊的用途。最大最亮的石头匣子是为家族聚会或者接待客人用的;另一个石头匣子是睡觉用的,里面放着一个睡垫,准确地说,睡垫是放在有着长长木腿的架子之上,以便于空气能够从睡垫下面穿过;第三个石头匣子是吃饭和冒烟的地方;第四个是储存食物的地方,第五个是煮饭的地方。在最小的石头匣子里面可以洗澡,这是最美的一个房间,墙壁上挂着大镜子,地面装饰着彩色的石片,房间中央摆放着一只金属或石料的大碗,里面流淌着清亮的或者不清亮的水。这个大碗特别大,比一个酋长的坟墓还要大,人们可以进去清洁身体,冲洗身上那些在石头匣子里沾上的沙土——当然,有的茅屋里还有更多的石头匣子,每一个小孩、每一个仆人、甚至每一条狗、每一匹马都有自己单独的空间。
  帕帕朗基就是在这样的石头匣子里度过自己一生的,每天根据时间的不同,他有时在这个有时又在那个石头匣子里。他们的孩子也在这里成长——这里,高耸入云,远离大地,有时甚至高过最高的棕榈树——他们就生活在石头之间,帕帕朗基有时也离开自己的私人石匣,登上另外的石匣,在那里有他的生意,可以不受干扰,又不需要老婆和孩子。在这个时间里,妇女和姑娘就会在煮饭匣子里烧饭,或者把脚膜擦亮,或者清洗她们的遮羞布。如果这个家庭很富有,他们就雇佣仆人,让仆人来做这些事,他们则去探望朋友或者去准备新的食品。
  在欧洲以这种方式生活的人很多很多,多得就像是生长在萨摩亚的棕榈树,甚至比树还要多。其中也有些人确实向往森林、太阳和很多光亮,但通常人们都会把这看成是一种疾病,认为必须和它做斗争。如果有人对这些石头匣子不满意,人们就会说:他没有搞清楚,这一切都是上帝安排的。
  这些石头匣子密密麻麻地紧贴在一起,中间没有树林也没有灌木丛把它们分隔,它们就像是人肩并肩地站成一排,每一个匣子里都住着比一个萨摩亚的村子还要多的帕帕朗基。就在一箭之隔,同样是这样一排石头匣子,同样是肩并肩,同样是住着很多人。这两排匣子之间,只有一条窄窄的夹缝,帕帕朗基叫做“街道”。这样的夹缝往往很长,就像是一条长河,下面铺着坚硬的石头。你必须顺着它跑很长时间,才能找到一处宽敞的地方(可能是广场或公园);但你很快又到了另外的房屋夹缝,同样很长,就像是一条甜水河,在它的侧旁开口处,还有其他的同样长短的夹缝。你要在这样的夹缝当中走上一整天,才有可能找到一片森林或者一大块蓝天。在夹缝当中,很少能够看到碧蓝的天空,因为在每一所这样的茅屋里,至少有一处或多处烧火的地方,所以空气里充满了烟雾和灰尘,就像萨瓦伊的大火山口那样。烟尘落下来,那些石头匣子就变得如同蒙罗威沼泽中的淤泥块,人的眼睛和头发上尽是黑色的尘土,牙齿里尽是沙粒。
  但这并不妨碍人们从早到晚在这些夹缝中跑来跑去,甚至有许多人还很乐意这样做。有些这样的夹缝特别热闹,人们就像是滚滚的泥石流涌向那里。这些街道上修建了巨大的玻璃匣子,里面摆放着帕帕朗基每日生活所需要的物品:遮羞布、头饰、手膜和脚膜、可吃的东西、肉类和水果蔬菜一类真正的营养品以及很多其他物品。这些东西摆放在那里,为的是勾引人们。但不管帕帕朗基多么需要它们,也不能随便把它们拿走,除非他们得到特殊的许可,并为此送上供品。
  这些夹缝的四面八方都埋伏着危险,因为人们在这里并不只是来回行走,他们还坐车和骑马,或者坐在一个玻璃箱子里被人用铁棍抬着穿来穿去。这里车马喧嚣,人的耳朵都会被震聋的,马匹用它们的蹄子敲打着地面的石头,人们用坚硬的脚膜不断踩踏着土地,孩子喊,大人叫,有时是高兴,有时是害怕,所有的人都在大呼小叫。你要是想和别人说句话,也必须喊叫才行。到处都是呼啸声、叮当声、夯地声、轰鸣声,就好像你站到萨瓦伊陡峭的岩石上,倾听着风暴来临的先声。但那种风暴的咆哮是很可爱的,不像石头夹缝中的呼啸会摧毁你的灵魂。
  所有这些加在一起:住满很多人的石头匣子,如同千百条河流四处流淌的高高的石头夹缝,川流不息的人群,喧闹和呼啸,无所不在的黑沙粒和烟雾,没有树,没有蓝天,没有清新的空气和飘浮的白云——所有这些,帕帕朗基把它称之谓“城市”。生活在这里的帕帕朗基就是这一切的创造者,并为此而感到骄傲。尽管他们从未见过一棵树、一座森林、一块自由的蓝天,也从未和伟大的神灵面对面。他们就像是海湾中的爬虫,甚至还不如爬虫,因为爬虫的周围至少还有晶亮的海水,阳光还能够照射到它们的身上。帕帕朗基为何对他们堆起来的石头感到骄傲?我不知道。
  这就是城市,就如我说过的那样。这样的城市有很多,大的,小的,最大的就是一个国家最高酋长居住的地方。所有的城市都分散在各处,就像我们的岛屿在大海中一样,它们之间的距离有的很近,也就像到海边游泳那么远,但也有的很远,要走一天的路程。所有这些石头岛屿之间都有固定的道路相连接。你可以乘坐一种陆地舟前往,那是一种很长的像毛毛虫一样的东西,不断吐着烟雾,滑行在长长的铁条上,走得很快,比十二个人划独木舟全速行驶还要快。你要是想和一个朋友说声达罗发(萨摩亚的问候语,原意是我爱你),也不需要走到或划到他那里去,你只需要把要说的话吹到一根金属丝中去就行了,它们就像长长的藤条把各个石头岛屿连接起来,它们可以像飞鸟一样快地到达你所指定的地方。
  各个石头岛屿之间,才是真正的土地,也就是我们称为欧洲的地方。这里的土地有些地方很美很肥沃,和我们家乡的一样。那里也有树木、河流和森林,也有真正的村庄。
  在这些村庄里生活的人,想法和城市里的不一样,城市里的人们称他们是乡下人。他们的手很粗糙,遮羞布也比夹缝人的肮脏,但他们却占有很多可以吃的东西。他们的生活比夹缝人要更健康也更美好,但他们却不这么认为,他们反倒羡慕那些被他们称为无事可做的人,因为那些人不接触土地,也不播下种子收获果实。他们和那些夹缝人是敌对的,因为他们必须收获果实,必须把食品交给那些夹缝人,供给那些夹缝人吃;他们必须守护和养育牲畜,直到它们长胖了,把其中的一半交出去。
  夹缝人坚信他们有比乡下人更高的权利,他们坚信他们生产的东西比土地中生长的东西更有价值。这两者之间的争执当然没有达到进行战争的程度。但总的来说,帕帕朗基认为,不管是生活在夹缝中,还是生活在乡村里,都是各得其所。乡下人如果进入夹缝人的地方,就会羡慕他们的世界,而夹缝人要是来到村庄,也会兴奋地高声歌唱。夹缝人认同乡下人养肥猪的爱好,乡下人也认同夹缝人修建和爱他们的石头匣子的爱好。
  但是我们这些在太阳和光明中生活的自由孩子,却愿意忠于我们的伟大神灵,不想用石头压在我们的心上。只有不接受神灵之手保护的疯人和病人,才会觉得生活在没有太阳、没有光明、没有风的石头夹缝中是幸福的。让帕帕朗基去享受他们虚伪的幸福吧,但我们必须打消他们想在我们充满阳光的海滨修建石头匣子的企图。用石头、夹缝、污秽、喧闹、烟雾和沙粒来扼杀人间的欢乐,确实是他们的打算和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