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6期

我与黄胄的热恋

作者:郑闻慧











  
  1950年,我由幼儿教育系转到艺术系,我的目的是想学音乐。可是音乐系当时还没有成立,只有美术系。我到了美术系,我们的老师吕斯百是从法国回来的,是徐悲鸿先生的学生,解放后曾在华北革命大学学习,毕业时他要求到边疆,分配到我们学校。他对我们说:我曾经向在北京的徐悲鸿先生要美术教员,可徐先生说:“为什么向我要教员呢?在你们西北就有一个画得很好的青年画家,叫做黄画胄。”他听了徐先生的话,就开始在西北寻找“黄画胄”,可是找了许久也没有找到,于是又问徐悲鸿先生,徐先生说好像是在军队。吕斯百先生又去军队中寻找,终于找到了,原来不叫什么“黄画胄”,而是叫梁黄胄。
  吕先生经过许多周折终于在西北军区找到了黄胄。当时黄胄在第一野战军战士读物社任美术记者兼编辑,每个月都要出一本很厚的普及读物,绘画占很大比例。黄胄要在《战士读物》上画漫画、连环画,还要介绍军队中的好人好事。他的任务很繁重,部队不愿意放他。吕先生再三要求院长去交涉,他自己也到杂志社去,看望和动员黄胄。最后部队要求我们学校体育系为军区培养篮球运动员作为交换条件,答应黄胄在不影响出杂志的情况下为我们代课。
  那时的战士读物社不是在西北军区的总部,而是在七里河。七里河和我们学校所在的十里店本来是遥遥相望的,只是隔了一道黄河,如果是现在很快就到了,而那时黄河上只有一座铁桥,是在兰州大学的旁边,所以黄胄要到我们学校教课得绕道先到兰州市,然后再乘马车到我们学校(那时到十里店还没有公共汽车),所以教那么几堂课也是很费事的。
  吕先生对我们说:“不久将有一位年轻的老师来教你们,这个老师画的画儿非常好,是自学成才的,非常用功,他的作品在全国得了奖。”我们学生听后就一直盼望着这个老师赶快来,我们很想看看他到底是什么模样儿。可是总也不见他来,听说他不常在兰州,经常深入基层连队。
  到了1950年我们开学大约有一个月的样子,吕先生领了一个中等个子、脸膛黑红色的青年来到了我们教室。这个人的腿有些瘸,我们正在奇怪的时候,吕先生说道:“大家注意了,这位就是梁黄胄先生,他将给你们教创作课。由于他去青海剿匪,右腿受了伤,又得了严重的关节炎,所以在上课时你们一定要搬一把椅子给他坐。梁先生在军队的工作任务很重,星期一到星期六都没有时间来给你们上课,只能利用星期日的时间,所以星期天你们就不能够玩了,因为从上午九点到下午三点都是上创作课的时间。”听了吕先生的话,我们的心里都有些别扭,那时我还不到十九岁,正是贪玩的年龄,好好的星期天却不能休息玩耍,要听这样一位其貌不扬一拐一瘸的“老师”讲课,真是没意思。后来我们才知道能请到这样一位老师是挺不容易的,是在我们学校答应了西北军区的一个条件的前提下,西北军区才同意的。
  在上创作课的时候,班长给黄胄搬了一个椅子放到台上,但黄胄却往往不能坐着讲课,因为我们的黑板很高,他要在黑板上写字、画画儿的时候,必须得站起来才够得着。第一次上创作课的时候,黄胄对我们说:“我们的创作课我也不知该怎样教,但总的来说应该要发挥自己的才智,也必须锻炼自己的技巧。”他告诉我们:“技巧是相当重要的,如果没有技巧,你可能会想要画一个人笑,却画成了一个人哭。因此创作必须依赖于技巧,你们要多多练习绘画的技巧。”
  黄胄来给我们上一次课是很不容易的,那时兰州风沙非常大,遇到刮风就更难了。他每次来都要花费一个半到两个小时的时间,假如不顺利从七里河来就要花费近三个小时的时间。我们学校为此在十里店的教职员宿舍给了他一间房子,让他在星期六就到学校来住,可是有时候他要赶着为战士读物社发稿,星期六到不了学校,往往在星期天早上九点半、十点才来。因此我们的创作课也上得挺自由的。
  
  黄胄给我们上课的时候,总是穿着一条大棉裤、一件羊皮大衣。有时他去了新疆或青海就不来上课了,我们希望他不来,那样的话,星期天我们就可以洗衣服、打羽毛球,或者去滑冰。不过有的时候又很想念他,因为他的到来能给我们带来很大的乐趣。比如他会以很快的速度给我们画一个丘吉尔,一个铁托,一个艾森豪威尔或是其他的外国人物。因为那时画漫画儿是很受欢迎的,我们觉得他画得那么神奇,那么迅速,而这是吕斯百等老师所不能及的。
  那时,我们的老师还有一个叫刘文清的,也是从法国回来的,教我们素描课。还有一个教速写的韩天眷老师和教理论的洪毅然老师,我们对这些老师都有几分议论,而我们对梁黄胄先生却越来越佩服了,因为他和别的老师相比画得又快又好,而且给学生改稿子一下子就改好了,一点儿也不费劲儿。所以同学们经常学他走路,学他把舌头放在嘴边专心画速写的样子,并经常说起自己的理想是做吕斯百或者是黄胄,甚至说达到他们的水平这一辈子也算不白活了。
  到了三年级第二学期和四年级第一学期,我对黄胄的印象越来越好,自觉不自觉的总爱在他面前表现自己的才干。我很喜爱唱歌,音乐系的声乐教员很想把我培养成一个出色的歌唱家。因为我是外系同学,声乐老师教我练声时间只能排在星期天,于是上天赐给我一个很好地表现自己的机会。黄胄在给我们上课之前,刚好能听到我练声时洪亮的声音。我内心期盼着自己洪亮的嗓音能够打动他,不过最终我也不清楚自己的目的达到了没有。现在回想起来,那时我对黄胄已经有了很强烈的好感,并且产生了爱慕。
  在这段时间里,我听说黄胄已经有了一个女朋友,是一个女工程师,搞纺织的。不过尽管我们常去黄胄那儿玩儿,却始终没有见过她。到四年级的时候,我们要开始参观实习了,地点是北京。那时,苏联对我们的影响特别大,当时有一种叫做《星火》的杂志,大家都很喜欢看,只要有一点儿钱就去买来看。记得我们将起程去北京参观北京师范大学的教学方法的时候,黄胄忽然对我说:“你需要不需要钱去买一些参考书?”我听了,觉得他这个问题提得太唐突了,作为一个女孩子怎么能轻易接受老师的钱呢?所以我立即拒绝了。但是尽管如此,我却连着几个晚上睡不着觉,翻来覆去地想:他为什么会对我讲这样的话?他究竟是什么用意呢?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只好随班里同学一起上火车去了北京,不过我暗自感觉到自己在他的心里已经有些分量了。
  回到兰州以后,我就没有再见到黄胄,因为他又去了青海。我被分到了西安女子中学任教。就在这个时候,我接到了黄胄的一封信。黄胄的这封信写得很明确和自信,在信里说他很爱我,早就想向我表示他的爱情,可是没有机会。他说他三年来一直在注意我,觉得我朴素、大方、勤俭,正是他所需要的终身伴侣,非常想用他的双臂来拥抱我,给我一个可以依赖、休息的臂膀,给我一切我想得到的幸福。
  他信中所说的这一切,正是我许久以来盼望得到的,我在看信的这一瞬间兴奋极了,几乎激动得想跳起来,可是不知为什么,我的双腿却变得软绵绵的,不但没有跳起来,而且觉得站立不住,似乎要晕倒的样子。我这才发觉,爱情原来是这样地让人神魂颠倒。我很快地给他写了回信,告诉他:他的信很打动我,让我觉得很幸福、很安慰,我也有差不多一年的时间在等待着他向我求爱,现在终于如愿以偿了。希望暑假的时候我们能够见面。
  可是暑假还没有到,有一天他却突然地出现在我的面前。他的出现使我几乎晕了过去。当时我正住在女生宿舍的一个小套间里,传达室的同志跑来告诉我,外面有个人自称是你的男朋友,想要进来看你。我出去一看,见是黄胄,便手忙脚乱地将他领进我的宿舍。进了宿舍,我们来不及说话,便拥抱在一起了。他一边紧紧地抱着我,一边低声说道:“我来了,我将永远与你结合在一起。”说完,便开始热烈地吻我,吻了好久好久。
  由于害怕楼下的学生们听到我们这里发生的事情,我便与黄胄离开学校,到市里的联合公园去。联合公园很美,我们找到一处幽静的地方,然后肩并肩地坐在一起,聊我们的生活、工作和未来,一切都是那么美妙。
  联合公园本来叫做莲湖公园。公园里有一片美丽的湖泊,此时正是夏天,湖面上盛开着许多莲花,湖周围还有一丛丛的芦苇和垂杨柳,因此要找到一处没有人的僻静地方是很容易的。那时我们虽不像现代人那么开放,但仍然会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而手拉着手,甚至亲吻、爱抚。可是有时我忽然感到有些害怕,我怯生生地对黄胄说:“我有点儿怕你。”他说:“你为什么会有怕我的感觉呢?”我说:“以前我一直叫你梁先生,现在改口都改不过来。”他说:“我知道这不是主要原因,最主要的是你怕生孩子,对不对?”我说:“是,我很害怕生孩子。”他说:“那我们尽量不要孩子,好吗?”我说:“好。”他接着说:“我的假期有限,我们就定在8月4日举行结婚仪式好吗?”“好。但是你母亲不在西安,我父亲又不能来,谁给咱们做主婚人啊?”我高兴而又犹豫地问他。“我的老师赵望云啊!”“噢!我知道了,就是那位有很多作品发表在《大公报》上的著名农村写生画家吧?现在已经是文化局的局长了,他肯吗?”“肯!他是我的恩师,我从十八岁就在他身边,亏得有他接待我,我才能过上比较安定一点的生活。他不光教我画画,也给我树立了用图画反映生活的榜样。他很爱我,听见我要结婚了,他一定会高兴。……明天,咱们就到老师家去,让老师和师母看看你,问他们中意不中意。”他搂着我说。我索性靠在他胸前,反问:“如果他们不中意呢?”“不会的。赵老师性格豁达,他和我有相同的命运。他也是十五岁上失去父亲,从此没有机会上学,去当制皮学徒。”
  8月4日终于到了。晚上七时,我们的结婚典礼在陕西省历史博物馆的一座藤萝架下举行。赵老师和师母早早的就来了,把送给我们的绣有红旗和毛主席像的粉红色软缎签名簿铺在那儿,夕阳的光辉使那块软缎闪闪发光,我感到是那么漂亮,这是主婚人精心为我们购置的结婚礼物,以此祝福我们天长地久的爱情。我们的婚礼只花了三十七块五毛钱,用来招待陕西博物馆、美协的同志还有我的女学生们。赵望云先生高大的身躯,端坐在主婚人的座位上。石鲁是我们的司仪,我们的婚礼简直把石鲁忙坏了,我看他比给亲弟弟娶媳妇还上心。结婚仪式其实非常简单,赵先生只说了几句祝福的话,随后就是石鲁、方济众、修军和赵家的兄弟们,还有我的女学生们,给我们身上撒彩色纸屑和花瓣。石鲁、方济众和赵家的兄弟们,总是给黄胄和我出一些难题,让我们做。熙熙攘攘,有时候不知为什么有人笑得前仰后合,而我注意到赵先生却总是端庄地坐在座位上,慈祥地微笑着,甚至眼睛里噙着一些泪水。
  新房就设在石鲁给黄胄准备的那一大间临时画室里。我们和石鲁住在一个院子里,他住北房,我们住东房。所有家具都是由美协借的,我们的全部家当就是各自的一个木箱以及两床被子。
  当时黄胄所在的西北军区给的婚假很短,只有十几天的时间。为了帮助我们,石鲁想了许多办法,他向西北军区给黄胄请假,说需要黄胄同志留在西安一段时间,帮助陕西美协评定西北地区参加全国美展的作品,这样黄胄便能在西安多停留一些日子了。
  当时的陕西美协位于东大街,是个很繁华的地区,到了晚上有许多小吃摊。黄胄能在一晚上把大街上的小吃吃个遍。我可就没有他这么大的胃口了,而且觉得他太能花钱了。其实那时因为东西很便宜,即使吃个遍也不过花了一块多。
  吃完晚饭回到我们自己的小天地,我们总是甜甜蜜蜜地在一起低声细语,有着说不完的往事和吐露爱慕之情的语言。有时候,他给我讲吓人的《聊斋》故事,当夜深人静,他便紧紧地抱着我,与我做爱。每当这时,他便会充满激情地对我说:“我恨不得你变成我的一个细胞、一个分子!”有时他又会体贴地问我:“难过不难过?是不是由于我的力量太大而受到了伤害?”我觉得他是那么的强壮,那么的有力,我们每次的做爱都是那么充满激情,那么令人陶醉,我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幸福了,即使是从父母那里也没有得到过这么多的爱。
  8月份天气很热,有一天黄胄忽然对我说:“亲爱的,我能不能给你画裸体?”我说:“当然可以,现在我一切都是你的,画裸体有什么不行呢?”他说:“太好了,我的人体素描基础太差了,我需要画一些人体,你能够帮助我把人体问题解决了就太好了……。中国人物画之所以不如法国人物画出色,主要就是因为封建意识,不能画人体。”这样我就开始给他做模特儿,摆出各种姿态让他练习人体素描。其实我给他做人体模特儿是我的一大享受,因为他是我最亲爱的人,他画我的时候,总是带着一种爱恋、欣赏的目光,并不时地赞叹道:“你的身材是太美了!难怪西方的写实主义美学家们把表现人体当作最高的追求,人体是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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