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期

君子之交

作者:章诒和











  
  自打反右运动一起头儿,父亲(即章伯钧)就开始琢磨着反右的结局和自己的下场,甚至在上面还没想好怎么处理他的时候,他就在家里把自己处理了一回——让警卫秘书王锁柱把家中所有的工作人员召集到东客厅,请他们围着平时吃饭的圆形大餐桌,一一坐下。
  父亲客气又郑重地对他们说:“你们大概已经从报纸上知道了,我现在犯了政治错误。所以,请你们不要再叫我章部长了,可称我先生,也可直呼我的姓名。”
  坐于一侧的王秘书赶紧声明:“在我们没有接到正式通知以前,大家都必须继续称呼您为章部长。”
  此后,父亲不止一次地对家人说:“我们准备过老百姓的日子吧,回桐城老家更好。”
  1958年1月底,父母双双获得“又划又戴、降职降薪”的处理。好像上边对父亲特别宽大,在撤掉交通部部长、全国政协副主席、农工中央主席、民盟中央第一副主席、光明日报社长等九个职务之后,特意保留了“全国政协常委”、“民盟中央常委”的职务。在由行政三级降至七级后,又特别保留了四合院、小轿车、司机、警卫、厨师、勤杂、秘书。国人社会地位的尊卑,往往集中展示于权力所给予物质待遇之厚薄上。父亲既受政治贬损,又得生活厚待。如此发落,大大出乎承受者的预想。
  斗转星移,岁月悠悠。慢慢地,父母开始咀嚼出那帽子的沉重和帽子底下沉重的人生。首先便是与中国历史同样源远流长的世态炎凉。
  一日,戴帽的母亲到农工党北京市委会去参加政治学习。在回家的路上,大老远便瞅见个老熟人。老熟人是民盟中央的副秘书长,他不仅和父亲、母亲熟,而且和我姐、和我也熟。我家的门槛儿,他是跨进跨出的。每每在与父亲谈正事之前,他都要给我姐妹俩讲上一段故事。故事多半说的是燕都旧话,再与那满嘴的京腔京韵相搭配,我俩听得津津有味。民盟中央的人,从沈钧儒开始往下数,来家里开会、谈事、做客、聊天的,不下几十个。要论个生熟咸淡,眼下这位离母亲不远的人,得算在十名以内。
  
  母亲挥动着手,向他飞奔过去。那位副秘书长停住脚步,四下里张望。当他那双近视加老花的眼睛透过厚重的镜片,终于辨清来者为何人的时候,即毫不犹豫地转身一百八十度,快速消失在人流中。
  母亲傻站在街沿。回到家中眼泪便扑簌簌地滚落出来。在父亲的询问下,母亲讲述了街头刹那间的经历。
  父亲则劝母亲心放宽些、看得开些,语重心长地说:“大到一个政党的背信弃义,小至某人的躲避奔逃,自古就是中国官场的传统。”不过,父亲也从中预见到自己的未来,必是孤独自处的末路。除非钦定的罗章联盟和反右运动被钦定者推翻,而这个“推翻”又是根本不可能的。
  忧心忡忡的我问道:“爸,人当了右派,怎么别人就不理睬了。日子也难过了?”
  问话使父亲激愤起来,他忿忿地说:“只有在中国当右派,才是这个样子。小愚(我的乳名),你哪里晓得——在西方,右派也是很体面的。议会里,还有他们的席位呢!与左派的区别仅仅是政见之不同罢了。议论国家大事的时候,左派、右派、中间派各自发表看法,陈述主张,申明立场。这一切,都是很正常的政治现象,并受法律保障。在我们这个国度,谁一旦成了统治者的政治对头或被看做思想异端,日子就很难过了。国家、权力、舆论、党派、社会、朋友,甚至家庭,都会纠合成为一股力量,不断地打击、迫害、除灭这个对头和异端……”
  父亲面对政治压力和应付社会环境的惟一选择,是独处,也只能独处。假如他是个埋头做学问的,面壁数十载,独处一辈子,也算不得什么难事。偏偏父亲从中国私塾读到柏林大学,也没能专心做学问,而是起劲儿地搞政治。搞政治可不能清静,得参与,得活动,得闹腾。开会,讲演,结社,游行,拟指示,呼口号,写文章,直至发动战争(可惜父亲的本质是书生,他搞的政治始终未能上升到拿枪杆子的高级阶段)。父亲以此为生活,以此为追求,以此为乐趣。如今这种生活、追求和乐趣,给撅折掐断,戛然而止了。这番光景,好似一个有名气的演员,戏唱得正带劲儿的时候,被轰下了台。父亲全天最重要的事,就是从洪秘书手里接过当天的报纸——《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北京日报》、《中国青年报》……厚厚一叠,他的眼睛像架扫描仪,用不了多大工夫,就都“扫”完了。惟有每日分两版的16开大小的《参考资料》,读得仔细,看的时间也最长。
  父亲说:“只有‘参考’上,还有一点消息。”有时候《参考资料》送进门,正巧父亲要去方便。他能拿着它,在卫生间里呆上几十分钟。要不是母亲催我也叫唤的话,不知他坐在马桶上还得看多久。老实讲,能得到这一点消息,也来之不易。因为父亲在必须接受右派帽子时,向中共中央统战部提出的惟一请求,就是希望今后能够继续看到一份《参考资料》。
  
  把看“参考”的事做毕,父亲也就终日无事可做了。在以往杂乱忙碌辛苦劳累疲惫困乏的时候,他多么向往安宁清静恬淡闲适的日子。现在,他向往的日子来了,却没能给自己带来安宁清静恬淡闲适。
  年轻的我很难体会出父亲内心的复杂感受,但我发现自己的日子过得也不痛快了。下午自习课后的自由活动,是我最难挨的时光。看着同学三三两两地闲聊天,拉帮结伙地搞活动,我孤零零地伫立于操场东头的老杨树下,看着渐褪的夕阳,即使什么都不想,只要鼻子一酸,那眼泪就流成了行。为了排遣空虚,我能借个篮球,一口气玩它几个小时。
  我的同学,已是北京青少年业余体校篮球队员的洪钤,瞧我投篮的兴致如此之高,便对我说:“你那么爱好体育,找个机会我推荐你去业余体校学打篮球吧?”
  我回家把这事儿跟父亲说了。父亲这下子可找到一个分析事理的机会。他口若悬河地讲起来,认为洪钤的通脱,更多地是接受了其父洪深的影响。由此,我发现讲些自己的事,居然能引起父亲的话头。他,真的寂寞。
  时间一长,我打球的热情开始消衰,决定不再去体校。下午放学回家,把功课做完,就和父亲一样地无事可做。无事可做的父亲看不惯无事可做的女儿。他问:“你的心上是不是长了草?能不能安安静静地做成一件事?”
  人可真是个复杂的东西,像父亲仅在1957年一个夏季,就能给官方提那么多条的批评意见;而我跟他生活了几十年,除了以疑问句方式批评我“心上长草”之外,至今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父亲是否还教训过我什么。
  为了能安安静静地做成一件事,我向父亲郑重提出要学书画。理由是:“如果我不学的话,将来你死了,你买的那么多的字画由谁来欣赏呢?”父亲听后,大惊大笑亦大喜。
  父亲立即张罗起来。首先让母亲把她的西书房腾给我,然后给我送来文房四宝、镇尺印泥、碑帖、画谱。他自己充当搬运工,不叫洪秘书插手。什么康熙时期造的墨,给乾隆爷进贡的纸,紫檀的笔架,端溪的砚台,还有祝允明、文徵明、吴昌硕、金农、郑板桥、吴大、康有为等人,以及我当时就认不得、现在也记不起的许多名家写的立轴、手卷、册页。父亲每搬来一样宝贝,都要数落给我听,抖落给我看。
  见他两手灰尘一脸汗,我心疼得叫:“爸,别搬了。”他却乐此不疲,止都止不住。
  母亲被父女俩昂扬的热情所感染,也陪着我们高兴。
  继而,是关于请谁来当我老师的问题。
  父亲说:“教你写字的人不用请,你妈就是最好的老师。”
  母亲的书法特棒,这是党派圈内众人皆知的事。抗战时期“民盟”给中共中央的一些信函文件,就是母亲用正楷誊写的。她正经八百一手颜体楷书,连周恩来都知道。50年代初国家决定在天安门前修建人民英雄纪念碑,母亲接到被聘为纪念碑建筑委员会委员的通知。她大惑不解:自己不是建筑家,又非美术家,怎地成了委员?后来遇见周恩来,周说是他提名的,说:李健生懂书法,对碑文的设计可以出些力。
  谁来教我画画儿呢?父亲决定给我找最好的国画老师:“你看,陈半丁怎么样?”
  我说:“当然好啦,只怕太高,我够不着。”
  父亲笑了,说我傻。因为投师皆投于高门之下。
  父亲把洪秘书叫来,让他与陈半丁联系,问问:这个星期天陈半老是否住在西四?上午可有空暇?章某人想带着他的女儿登门拜访。不一会儿,就有了回话儿,说半丁老人非常欢迎章先生和女公子。
  听到这“非常欢迎”四个字,父亲实在舒心。
  陈半丁家,茶几上,摆着用玻璃杯沏好的两杯热茶,这显然是给我们的。望着杯子里尖细的茶叶载沉载浮和澄清的茶水染绿染浓,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杯水之间,能呈现如此的清幽和美丽。它的诱惑,简直有如饿汉面对着一道美食。实在忍不住,自己先就喝开了,一口、两口、三口,直至喝干,然后兴奋得对父亲叫嚷道:“爸,我喝的这是什么茶呀!会这么香?”
  陈半丁说:“这茶叫洞庭碧螺春,是我特意给你们预备好的。”
  父亲见我如此牛饮,便道:“陈半老,请莫见笑哇!我不懂茶,更不知品茶为何事,一家人每日下午喝一道红茶罢了。”
  父亲细细啜饮,对茶味的醇和与茶香的绵长,赞不绝口:“这里的茶,让我想起‘佳茗似佳人’的诗句和因吃茶把家产吃空的故事了。”
  从这话里,我能感受到父亲因获得碧螺春规格的礼遇而产生的快慰。父亲曾说过:如到别家做客,从外国人给你预备的杯盘刀叉和从中国人为你冲泡的茶水里,大半能判别出这家主人对你欢迎和尊重的程度。
  父亲问陈半老最近在做些什么,陈答:“我在大跃进。”
  父亲困惑不解:“画家怎么大跃进?”
  “画家的大跃进,就是把画越画越大。”陈半老从沙发上站起来,指着自己的画桌说:“这张桌子够大了吧?不行,不够大,要画更大张的,我就挪到地上画。后来,这样画也不行了,要求画更大更大张的,我就搬到院子里画。”
  讲到此,他把我们父女带至客厅门口,让我们目测这所四合院的庭院横有多宽,竖有多长。父亲听得直摇头。
  陈半老说:“因为大跃进的缘故,我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个院子的尺寸。跃进到最后,院子有多大,我的画就有多大了。”
  爸又困惑不解了:“这样大的画,该如何画呢?”
  陈答:“脱了鞋,站在纸上、蹲在纸上或趴在纸上画。西南角画它一棵松,东北角涂它一架藤,松枝旁边添石头,藤蔓底下开菊花……至于这幅画的全貌,我也难知。因为画完以后,我家无法张挂。我自己也不知道什么地方可以悬挂这样的画。”
  一阵闲谈后,父亲将女儿想学画的事说了。
  陈半老一口答应收我为徒。父亲向陈半老请教,画坛收徒有何规矩及礼仪。陈半老说:“你家是下午喝红茶的洋派,那些规矩就免了。”
  我问陈半老,今后是怎样个教法?答曰:“画好一张或数张,拿来我看。”
  在归途,兴致不减的父亲还带我到西单商场的旧书店逛了一圈。我很知道父亲足足高兴了一天的原因是什么——陈半丁没把他当右派。
  父亲自己也看出来,要陈半老一枝一叶、一山一石地教我这个一窍不通的学生,几乎是不可能的。他决定重新物色个更加适合于我的老师。这时,父亲想到女画家潘素。
  我问:“谁是潘素?”
  “张伯驹夫人。”
  “谁是张伯驹?”
  父亲说:“此人大有名气。他入过军界,搞过金融,最后扬名在诗词文物。你看的旧小说里,形容才子不是常用‘诗词歌赋,无所不晓,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吗?张伯驹正是这样的人。家中的收藏,多为罕见之物,那是他用大洋、金条、首饰乃至房产换来的。别看爸爸有字画五千多件,即使都卖掉,也未必抵得上他的一件呢。
  张伯驹藏有李白的真迹,叫《上阳台帖》。他把这个帖送给了毛泽东。收有杜牧的字,范仲淹的手卷……”
  父亲一路说下去,我听着,听着,仿佛觉得他不是在陈述某个事实,而是在编造一个神话。这个神话王国,该是什么样子的?想必张伯驹是风流倜傥,器宇轩昂;想必他家是墨香四溢,金玉满堂。
  可父亲又说:“我们去他家,这些东西都看不到了。”
  “为什么?”
  “因为张伯驹把这些最好的藏品,捐给了国家。我们只能见到文化部长沈雁冰发给他的一张奖状。”
  如果说,头回去拜望陈半丁是怀着尊敬和不安的话;那么,这次则是揣着兴奋与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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