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期

指挥席上的谭盾

作者:熊育群











  
  2002年11月12日,广州冼海音乐厅,谭盾正在指挥广州交响乐团演奏他的交响剧场音乐《O》。一束灯光打在他的身上,桔黄色的光,显得热烈又沉静。谭盾的双臂舒展开来,像承载着流水一般的力量,大幅度上下挥动着,手臂的动作舒缓而流畅,有着沉浸与神圣的表情。如瀑的音乐流泻着,溢满了每一个空间。观众席是空着的,坐在第一排,我不时从他侧转身体的时候,看到他晶亮的眼神,那种急欲把作品含意传递的目光,像炽热的灯一样一遍遍扫过乐队,充满了许多的暗示与期待。这是一张有着无穷活力与丰富表情的脸,自信、热情、敏锐。。。。。。桔黄色的灯光使它显得非同凡响。
  与广州交响乐团的首场排练进展得十分顺利,只有今天一天的时间,明天他就要动身去香港,后天乐队也将赶到香港,谭盾要带着广州交响乐团参加2002年香港艺术节。三部谭盾自己创作的作品都要在这一天排练完。
  上午9点乐队就在舞台就位。谭盾一身黑色休闲装,T恤衫,短袖、圆领,他没有别的指挥常有的长发,头发短得像植了块黑草皮,显得干净利索。双手指挥时,他的五个手指都在动,每奏过一段,就停下,偶尔掏出手帕擦擦脸上的汗,往回翻过几页乐谱,从哪个小节到哪一小节需要重来,他会很简洁地说上几句,如音乐表现的是什么情景、什么情绪,有的是乡村劳动号子,表现劳动场景的,有的是表现悲哀的情绪;有时是某个演奏者奏得或是不准、或是声音表现得还不到位,重了轻了,或者是渐强渐弱的把握;在演奏《门》时,他口里发出敲钟的声音,告诉演奏者这是黎明时分敲响的时光之钟,要一下一下敲,一声比一声亮;一阵高潮过后,他又示意停止,口里打出节奏,要鼓手按他的示范重打一遍,注意切分到位,打出一种狂野的气氛;有时告诉长笛,吹得轻快一些,有风的感觉......
  把人声加入乐队是谭盾的创造。他接受了凯奇的"整体声音"观念(即"一切声音都是音乐"),把喊叫声、嘘声、拍打乐器声、集体翻谱声等等都作为创作的音源,打破演奏和演唱分开的传统,使演奏、演唱再度结合起来。排练到乐队全体人员喊"嘿左、嘿左"时,演奏者还不习惯,有些喊得不自然。谭盾停下来示范,要他们大声一点,要喊得自信。又是一声叹息,谭盾长长地叹一口气,从强渐弱。他强调要有一种感觉,从胸腔发出气息,拉长,慢慢弱下去。当整个乐队在器乐声里夹进一片轻微的叹息声时,一种奇妙的感受强有力地表现出来了。《O》是英文原本、根一词的第一个字母,谭盾借此来表达自己对于原初的、自然的、劳动的声音的热爱。
  时间是个奇妙的东西,它让奇迹在一个人身上呈现时,有一种惊人的力量。二十余年时间,一个插队知青,以一把缺弦的乐器考入中央音乐学院,从一个"农民音乐家"变成了当代国际古典音乐大师!隐蔽到时间深处的往事,再呈现出来时,已是风靡世界的最动听的声音――谭盾又把乡村生活的意境表现在他许许多多的作品中。
  看着他挥动的手臂,听着湘西风土味的声音弥漫,谭盾带着我向着岁月的深谷俯瞰、滑翔,他就像站在一个制高点上,像声音的王,那么自信地抛洒出心里面的声音,灵魂的生命的声音。我是把他看作乡村的梦游者,还是一个技术娴熟的作曲大师、指挥大师呢?一瞬间,他潇洒的身影消失到了广阔的时空里。
  休息时间,谭盾忙着在舞台上贴纸,标出某些重要的位置。他把小提琴手安排到音乐厅的八个地方,让声音从大厅各个方向发出来。小提琴手的位置正好让给音乐剧《门》的表演者。灯光师易立明在向他说明光的打法,他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他走到乐台后面,一步一步向前走,指着易立明说,你的灯光打向我,在我身后白幕上投下一个巨影--他既是指挥,又是阎王的扮演者。表演时,他就从乐队中间一步一步走下来,用徐缓的男低音说着台词,乐队小提琴位置上的三个女性缩成一团,瑟瑟发抖。一个是朱丽叶,由美国女高音歌唱家南希扮演;一个是虞姬,扮演者挥舞双剑,唱的是京剧;一个是日本歌伎,用的是木偶,由表演者以日语独白,她们向阎王诉说自己的爱情与身世。乐队奏响的宏大声浪就在演员身后奔泻。
  南希身材瘦小,她的声音一出来,却异常的饱满、有着金属一般的穿透力。她在高音区轻松而自由地滑行,不时有京剧的拖腔。谭盾在美声唱法里有意加入了京剧的下滑音。演奏水乐的托尼也上场了,玻璃缸内的水从指间滑落,发出了叮叮咚咚的声音;一台老式英文打字机也成了乐器,他击打出细碎而紧密的节奏,营造出一片神秘阴郁的氛围。
  谭盾在美国留学时,常在一家银行前拉琴,那里挣钱多,去的学生也多。一个黑人学生总是跟谭盾抢地盘。10年后,谭盾再经过那家银行,黑人还在那里拉,他叫住谭盾:"哎,好久没见了,你到哪儿去了?"谭盾说:"我现在在卡内基音乐厅拉。""那边也可以赚钱吗?""是,不过,我在里边拉。"--这近似于一则幽默。 10年时间,这个来自中国的青年,在世界各地著名的古典音乐殿堂里,让小提琴发出了京胡一般的声音。谭盾成功的秘诀在哪里呢?他说:"就是创新,你要引导潮流。"
  中午,在冼海音乐厅西餐厅共进午餐,对广州交响乐团的配合,谭盾赞叹不已。他说:"广州乐团演奏音乐剧《O》,它演的感觉就是比纽约爱乐要好。唉,我就告诉你一个非常发人深省的问题:为什么中国乐队奏贝多芬、奏柴可夫斯基都比不过外国乐队,但是奏中国的东西就是比外国的乐队好?这就是有意思的课题,因为它不是我们自己的音乐。"
  南希说:"谭盾与中国的乐队一起合作,我看到了一种'自然',中国人对谭盾音乐语言风格的接受是那么自我,非常容易沟通。这种民族性的沟通,让我看到了一种渊源的关系。"
  在刀叉清脆的碰撞声中,我们一问一答聊了起来--
  "你在湘西下乡的那段生活,对你的创作影响很大吧?"我问,"我也很熟悉那里,去过很多次。""我在纽约写作,其实灵感还是跟湖南断不了。湖南的那种打击乐呀、湖南的那种弦子呀......还有自然中一些东西,譬如湘西的苗族、侗族、瑶族、土家族的音乐,对我影响很大,我特别喜欢。还有他们的傩戏,那是最早的一种祭祀歌舞,把人的过去和来世连结起来。这个楚文化、巫文化的东西对我影响很大。我在纽约搞巫文化、楚文化,人家都觉得有意思。"
  谭盾着迷于湖南的民族音乐。在记录"巫文化"音乐时,现有的记谱法无法记录这些特殊的旋律,于是,他发明了一种五线谱。他把常见的五线分为极高音区、高音区、中音区、低音区和极低音区,音符画成了自由的、毫无约束的"心电图"。 "巫文化"中巫师发出的如鬼哭般的"咒语"被记录下来了。
  "《门》是你献给新世纪的作品,让新世纪的人们更加珍惜爱、懂得爱。"
  "这个《门》很有意思,这是走出国门,《门》是一种看不见的门。《门》也是歌剧,多媒体的,新的歌剧形式。你认为歌剧只是一种歌剧吧?都不一样,莫扎特的歌剧跟贝多芬的、跟瓦格纳的、跟德彪西的完全不一样。我也不一样,我一样我还能生存吗?"
  "你为什么把这三个女性组合到一起?"
  "一言难尽。"
  "我觉得你这个《门》不只是民族性的,是世界性的。"
  "我只跟你讲一句话:世界就是中国,中国就是世界,如果你没有这个心态的话,中国你要发展,发展不起来。这些人为什么来到中国演奏呢,因为他们认为广州也是世界的一部分。"
  "你的风格最明显的特点在哪里?"
  "是我们自己的语言,有文化的根。中国戏曲加到里面去重新主创歌剧的观念。"
  50分钟,吃完午餐,我们又回到了大厅里面,演奏者也陆续进来了。
  谭盾向他们解释自己的指挥风格,到他这一代已是第三代了,他的指挥与以前的完全不同,是一种新的指挥体系。他要了一个微型话筒,又要求打开了几处地方的灯光,于是,具有巫风一般的音乐又如水似地流泻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