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10期

当年快乐的清华生活

作者:张泽石











  
  见到了“荷塘月色”
  
  当我和王翔(作者中学时的同班好友)坐的清华校车到达“清华园”大门时,首先映入我们眼帘的是 “热烈欢迎新同学”的大横幅和在大门口两旁飘扬着的彩旗。我俩刚下车,手里的行李就被迎接我们的高年级同学抢了过去。王翔高兴地对我说:“看来我给你提皮箱的任务就此结束了。”
  大操场上摆着一排课桌,学生自治会的干事们正在给新来的同学进行登记、分配宿舍、出售食堂饭票。我被分配在“新斋”112房间住宿,王翔陪着我到宿舍一看,室内三张钢丝床三套课桌椅,宽敞整洁,比我们在中学时的住宿条件强多了。
  放下行李,王翔又陪我到教务处去注册报到。接待我们的是位40多岁、态度和蔼的女老师。当她根据我自报的姓名和系别打开注册登记本,移动着手指找到物理系我的名下时,竟然吃惊地说:“怎么回事?昨天已经有一个张泽石来报到注册了!”我听后脸一下就吓白了。王翔也急了:“这不可能,清华新生录取名单在《重庆日报》公布后,我们核对过姓名后面的准考证号,要不,也不敢跑了上万里路来报到!”
  “别急,别急,等我查对一下报名表,那上面有像片。”那位老师转身打开文件柜,抽出我那张《报名表》。我们立即凑过去,看见照片上面正是我那张娃娃脸,我俩都长出了口气。
  “原来是一个冒名顶替的!也怪我昨天没有认真核对像片。让你们吓了一大跳!”教务处老师抱歉地说。
  “上学也有冒名顶替的?”王翔诧异地问。
  “听说前两天北大也发现了一起冒名顶替的,被顶替的好像也是你们重庆的新生,可能是有人看到新生报到期限快到了,你们四川又远隔万水千山估计你们来不了,就钻这个空子试一试,我们真得小心了。”
  我交了像片,领取了学生证。但是当王翔请求办一个“旁听证”时,那位老师说:“学校刚从昆明西南联大迁回来复校,百废待兴,困难太多。学校已经决定今年(1946年)不收旁听生了,真是抱歉。”
  离开教务处,我对王翔说:“我们到附近农家去租一间住房,你就天天来教室听课,老师总不至于每节课都检查学生证吧!”
  “走,我们去逛逛清华园,也算我没白来一趟!”王翔拉着我在清华园里转了一大圈,从大礼堂到图书馆、从教学楼到饭厅,一座座典雅庄重的建筑、一片片绿树红花,还有校园里那些小桥流水、假山亭台,让我无限惊喜,也令王翔赞叹不已!
  当我们在“工字厅”附近见到一个荷花盛开的池塘时,便都想起了在中学课文里读过的朱自清先生那篇著名的《荷塘月色》。
  “我真羡慕你现在能够当面听朱自清教授讲课了,你一定要格外珍惜这个学习机会。”王翔停下来对我说。我深深点头,眼睛已有些发涩。
  
  动人的迎新晚会
  
  我回到宿舍,正好同寝室的两位室友都在,我们互相交换了自己的简况。一位叫赵铭,19岁,是湖南长沙来的化学系新生;另一位叫吴加义,北平人,20岁,机械系新生。
  晚饭后,全校老师、同学都聚会在大礼堂参加迎新晚会。我们新同学被安排在大厅的最前面和老师们坐在一起。我坐下后,激动地环视这座设计别致的礼堂,特别对它那天蓝色的圆形拱顶惊叹不已!我想如果那上面出现星星闪亮,自己也会相信它是真的。
  学生自治会的同学宣布开会后,梅贻琦校长上台致了虽然简短却情真意切的欢迎词。梅校长要求新同学们刻苦学习,争取成长为国家栋梁之材,还要同学们继承和发扬清华严谨、求实的优良学风。望着梅校长那清瘦矍铄的面容,我在心里说:“老校长请放心,我记住你的教诲了。”
  第二天,物理系全体师生聚在“工字厅”的小礼堂里举行了本系的迎新会。等人到齐了大家才发现二、三、四年级物理系的同学加在一起还没有本届新生多。一位高年级同学笑着问新同学:“你们怎么都报考物理系?是不是都受了电影《居里夫人》的影响?”另一位高年级同学说:“也可能都想为咱中国造个原子弹吧!”说得大家轰然大笑。迎新会由系主任叶企荪教授先致词,他对新同学提出了恳切的希望:“奋起直追,努力将我国的科学水平赶上欧美发达国家。”
  新从美国回来的孟昭英教授向大家介绍了美国物理学发展的现况和我们的差距,建议同学们先在国内打好基础,毕业后留学美国,利用美国大学优越的研究条件进一步深造。两位教授的讲话获得大家热烈鼓掌。我发现自己的手掌都拍红了。
  
  周培源先生要我们去迎接原子时代
  
  新生正式上课后,我怀着极大的激情和新鲜感听课,记笔记,看参考书,完成规定的作业。特别对专业基础课:普通物理、普通化学、微积分,我心里相当紧张,怕自己跟不上进度或学得不深不透,基础不牢靠。
  记得开课第一天,我早早吃过晚饭,就跑到图书馆去抢占了一个靠边上的位置,打算好好温习一天的功课。可当我打开作业,精神却集中不起来!我不时抬头环顾那灯光明亮的大厅,不时看看周围专心阅读的同学,再听到那如蚕食桑叶沙沙的翻书声,对自己也能坐在这样庄严的学习殿堂里,总觉得是在做梦!等到我强迫自己静下心来,钻进作业就快到闭馆时间了。
  开课后半个月,每天晚上,包括星期天,我都是在图书馆里度过的。真做到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不久,我发现那几门专业基础课不像我开始担心的那样艰深,也基本上掌握了学习它们的方法和规律,便腾出时间阅读一些英语书刊,来提高自己的英语水平。还对那位中年俄罗斯女教师教的俄语课下了功夫,我发现俄语的发音比英语更规范些,语法虽然繁难但规律性也较英语强。那位漂亮的女教师还在课堂上鼓励同学们说:“正是由于俄语词尾的变格多样化,才丰富了它们的表现力,才有了优美的俄国文学。”我本来就十分喜欢托尔斯泰、屠格涅夫、普希金的作品,便产生了有一天能阅读他们的俄文原著的愿望,更有兴致地学起俄语来。
  我对文学的爱好是从小就被培养起来的,我已记不清自己幼儿时在故乡小镇上、在祖父那新修宅院里的枇杷树下,坐在祖父母怀中曾听过多少民间童话和神话故事。但我还记得上初小时,在校园草坪上听老师给我和同学们讲《木偶奇遇记》的情景。到了高小,几个寒暑假我几乎都用来读《三国》、《水浒》、《西游记》。那时,我对《西游记》里那些“有诗为证”的诗文根本看不懂,去问两个哥哥也得不到答案,便跳过去只读孙悟空如何七十二变的故事情节。我在一个教会学校念初中时,更多地接触到了西方文学,王尔德、安徒生的童话集都是在这个时期读到的,但那时也正值抗日战争的艰难岁月,文学承担着“唤醒民众”的任务。父亲买回家的《狂人日记》,《家》、《春》、《秋》三部曲等等作品便成了我的主要课外读物。到了高中,我对西方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学着了迷,《悲惨世界》、《简爱》、《牛虻》、《罗亭》、《复活》等名著给我的影响十分深远!考大学时,若不是父亲关于科学救国的教导和王翔的劝说,我就可能报考中文系了!现在我尽管专攻自然科学却没放弃自己的文学向往,因而在确定选修课时,选择了《现代汉语》和《俄语》这两门工具课。
  11月中旬,我盼来了父亲的信。
  没想到父亲所在的工厂倒闭了,父亲被卷入全国性的失业浪潮之中。我的眼前出现了人们在上海外滩江边集市上争相抢购美国货的情景,不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寝室的同学知道后,建议我申请助学金。
  第二天下午,吴加义陪着我去了教务处。在填写申请表的“家庭经济状况”一栏时,我记得前年祖父去世后,父亲分到的田产是“120挑谷子”于是填了:“父亲失业后,父母及五兄妹的生活学习费用仅靠祖父留下的薄田120亩所收的租子。”
  一周后,我去教务处询问助学金申请审批情况时,那位主管老师从文件柜里取出一摞《申请表》,找到了我的那张表格看了批文后,满脸歉意地说:“你的申请未被批准。”
  我惊慌地问:“我可以知道是什么原因么?”
  “你的家里有120亩田产已超过了享受助学金的标准。”
  “我们四川广安是丘陵地区,旱地多,水田少,土地贫脊,产量低,一遇上天灾,租子就收不上来。”我说着嗓音已有些嘶哑。
  “这个情况你在申请表上没写清楚。我建议你直接去向李继侗主任讲。”管事老师同情地说,同时指了一下旁边办公室的门。我敲门进去后,见到了两鬓霜白的李继侗主任。李主任听了我的申诉后,微笑着说:
  “我知道你们川东地区土地收成差异很大,因此,你们是以能收多少担谷子而不是以有多大面积来计算土地,对吧?你们广安大约一亩地平均按5担谷子计算。”
  “对,我们那里都说家里有多少挑谷子的地,不说有多少亩地!”我恍然大悟,又接着说:“我在申请表上把祖产120挑谷子地写成120亩地,是完全错了。”
  “如果是120担谷子只折合土地24亩。你们家7口人,人均不到4亩,又是山地,可以享受二等助学金。你去重新填一张申请表吧。”
  “谢谢您了!”我欢喜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向慈祥地看着我的老主任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重新填完表回到宿舍,把情况告诉了吴加义和赵铭,吴加义指着我的鼻子说:“你们学物理的平时最注意单位换算了,却在最关键的时候出了错。”
  赵铭也“趁火打劫”:“你这叫自食其果,幸好改正得快。等助学金下来可别忘了请客!”
  “忘不了!”我说完在床上翻了个筋斗。
  三天后,我到教务处询问申请结果,得到了明确答复:获准享受每月(相当于钢洋)10元的二等助学金。那时以我的饭量,吃中等伙食每月用去6-7元,还有3-4元的零花钱。我立即将这天大的喜讯写信告诉了父母,又到校门外的小商店买了些花生瓜子和一小瓶果子酒,请赵铭、吴加义与我共享快乐。
  那个周末,物理系举办了一次讲座,请周培源教授主讲《原子能与人类未来》。偌大的阶梯教室里坐满了同学和青年教师,我与系里的同学早早就坐在靠前的位置,等着听这个我们一直非常关心的学术问题。
  我还未见过这位著名的物理学家、清华理学院的院长,当周教授由叶企荪系主任陪着站在讲台上时,我发现周先生的精神和体态都比自己原来想像的年轻多了。周培源教授的讲演非常精彩,他从居里夫人发现镭原子核的天然分裂现象开始,讲到科学家们怎样通过以中子轰击铀原子,获得人工分裂原子核的划时代科学成果;又从爱因斯坦发现质能转换定律,讲到科学家们终于找到用中子轰击铀238原子核的连锁反应以及用石墨吸收中子来实现原子能可控释放的伟大功绩。从此,人类不仅可以制造出用以结束二次世界大战的原子弹,也使人类得以和平利用原子能。现在人类已从热能、电能时代向原子能的新时代迈进!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周先生最后鼓励同学们努力学好现代物理,迎接原子时代的到来。
  他说:“哪个国家掌握了原子能,哪个国家就能壮大自己的国力,就能立于不败之地!”这更加坚定了我攀登物理学高峰的决心。
  
  挤进吴晗先生讲明史的教室
  
  1947年春的新学期开始了。
  新学期开课后,清华园里明显地流动着不安的气氛。首先是伙食上饭菜涨价了,以我的二等助学金已不能再吃“白面食堂”,必须转到“窝头食堂”就餐了。我倒不怕吃窝头,但听到同学对物价上涨的抱怨,心里也感到不是滋味!其次是时局动荡加剧,长城内外的内战枪声愈来愈激烈,经历多年战乱的老百姓企盼天下太平休养生息的希望破灭了。学生饭厅走廊上的墙报明显增多了,墙报上针砭时弊的文章越来越尖锐,其中《奔流》壁报办得尤其有声有色,也十分大胆,围观的同学络绎不绝。有一次晚饭后,我挤在人群中读到他们一篇分析东北战局的文章,竟然对共军“三下江南,四保临江”的作战经过与结果讲得头头是道,令我惊讶不已!我回到宿舍对吴加义谈了自己对那篇文章的惊奇感,吴加义神秘地笑笑说:“他们肯定通过特殊渠道,掌握了一般报纸上根本见不到的消息。”
  “难道咱们学校里有共产党?”我更加惊奇了。
  “共产党的脸上又没刻得有字,只怕他在你面前走过,你都不知道。”吴加义看着我那充满疑问的脸色说。
  “那,你是共产党么?”我轻声问。
  “当共产党那是要准备豁出身家性命去牺牲的,我还做不到。”他慎重地回答。
  我想起王翔告诫我的“国共双方都在争取大学生,别卷入政治斗争”的叮咛,便挎起书包上了图书馆。
  过了几天,“戈壁草读书会”执行了我们的集体活动计划:一起去听吴晗教授的明史课。我没想到吴老师的课是在一个大阶梯教室里上,当我们挤进去时教室已经坐满人,我们只得坐在最后一排。快开讲时,我发现窗户外也站上了同学,心里不禁升起对吴晗教授深深的敬意。
  那一节课讲的是明朝末年农民起义的历史。吴晗老师列举了典型生动的史实来说明当时朝政腐败之极、贪官污吏横行、苛捐重赋盘剥、天灾瘟疫不断、百姓无以为生,遂有李自成在陕西、张献忠在湖北等地的农民起义。吴老师较详细讲了张献忠的人马从湖北麻城转到四川东部建立农民政权实行军垦屯田的经历,驳斥了一些歪曲农民起义的传统史学观点。这节课从头至尾强烈地吸引了我这个在川东长大的农民的后代。
  那个周末,“戈壁草”又在吴晗教授家开了学习心得交流会,吴先生也饶有兴趣地参加了我们的座谈。
  开会前,嘴馋的我见到客厅茶几上放着一筒桔子罐头,忍不住拿到鼻子前闻香,让吴师母看见了,便笑着递给我开罐头刀说:
  “我就是拿出来让你们吃的,小天真(作者在读书会里的化名),你最勇敢,你就先吃。”
  “谢谢吴师母了。”我反倒有些脸红了。
  罐头刚刚打开,梁大雁便拿着个空碗过来说:“有福同享!”。
  开会了,吃了罐头的我抢先发言说:
  “我是在川东华蓥山脚下长大的,我看过存放在我们家族祠堂里的家谱,我的祖籍原是湖北麻城孝感,我们那个地区好多家族的祖籍都是湖北麻城。我祖父跟我讲过我们的老祖宗是跟随张献忠入川定居在华蓥山的。我们那里有许多关于张献忠的传说。给我印象最深的:一是他立的‘杀字碑’:‘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无一德以报天,杀、杀、杀!’二是有一次他在地里大便时,顺手扯了一片褐麻叶子擦屁股,肛门被刺得痛极了,便认为四川太坏,连草叶子都刺人,该多杀些人。这回听了吴老师的课,才知道这些传说故意把张献忠说成是杀人魔王,实际上他是优秀的农民起义军首领,并且带着我那饥饿的祖先去开垦了华蓥山下那片土地。”
  “历史上农民起义军的征战经常伴随着大量的饥民迁移,这对新地区的开发,异地文化的交流乃至民族的融合都起了不小的作用。”吴教授在对我的发言做了笔录之后,感慨地说。
  “吴老师,尽管李自成、张献忠都没有坐上皇帝宝座,但我觉得他们的起义对明朝的覆灭是起了决定性作用的,能不能这么看呢?”问话的是读书会的另一个同学。
  “当然要这样去认识!归根到底决定历史发展的是人民大众,在中国这个农业大国,决定社会发展的基本力量是农民;这既是孟子所说‘民可以载舟亦可覆舟’的思想,也是马克思的唯物史观。我建议你们去读一读《共产党宣言》。”吴先生的口气很恳切。
  这次座谈会结束时,“戈壁草”读书会决定的下一本读物是《共产党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