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9期

一粒悲悯的子弹

作者:黄集伟











  033 尽管萧森在说到卫慧的一系列成名作时尖刻地评之为"低级手淫读本",可我依旧认为他其实一肚子古道热肠。在那篇名为《70年代作家三瞥》的长文中,萧森引经据典,广征博引。被拉来陪绑的不仅有长长一串现当代中国男女名家,更有遥远的亨利·米勒,发霉生锈的朱彝尊、周邦彦、赵才卿和温琬……恕不赘述。
   034 这最后两个名字属大众极端陌生人物。赵才卿是唐代成都官妓,温琬是北宋汴梁名妓……在我看,尽管如是联想、组合本身已暗含揶揄,可其实依旧充满诚恳与期待:"坐着拉屎才几天呀,就开始嘲笑和反叛蹲着拉屎之辈?怀裹着历史虚无主义,不向过去,不计将来,最终的下场只能是路越走越窄,只能是跌入色情文学的泥淖不能自拔"(P249)……这样的话固然尖锐刺耳,可其实,其内核不过宁可细心研读,绝不冒然"棒杀"。"70年代女作家既然有那么多不可取的流俗之处,是否就应该被'棒杀'呢?显然不是,也显然不能。她们的存在是有绝对的合理性的,她们的作品有着巨大的社会文化背景的支撑,有着庞大的读者群和人物原型支撑,我们更应当把她们作为一种文化现象、文化事件看待"。(P248)
   035 言及"先锋",萧森说:事实上,所谓"先锋"走的是"第三条道路"---他们站在"最前沿,顶风冒雨,伸脚踩下,去试探前方的路,而这条向未知向疼痛挑战的路也是最苦最累又最不为人理解的"(P3);言及"权力",萧森说:"在一万次对实利和执权者的退让后,我看到了目前的这个正在以更卑微的姿势克隆和展现着执权者僚气的我"(P7);言及原本自在的"地图",萧森说:"那是男人权力欲和流浪欲的体现,要控制一切,要探索一切"(P111);言及男人心中的"不安",萧森说:"就像小时侯我蜷缩在安全而温暖的被窝里想像着自己在宇宙中一样---我是屋中的一点点,屋子又是全楼的一点点,楼又是城市的一点点,城市又是地球的一点点,而地球又是银河系的一点点,银河系又是宇宙的一点点,想着想着,我就会有一种失重的感觉,茫茫宇宙,自己仿佛如尘埃漂浮,根本就谈不上存在"(P171)……
   036 阅读萧森如上向度缤纷之批评轨迹,我的体会是,如果说生于今天这样一个时代,每一位优秀的批评家就像一粒能量饱满的子弹的话,仔细挑剔其间细若毫发的高低之别,那就是,最好的"子弹"在"能量饱满"之外,更有"情感饱满"境界---而作为青年批评家的萧森几已抵达这一境界:它富于"当量"而外,又满怀悲悯之心。而在我看来,后者事实上更难做到,因为那种以常识面目出现的"谬误"告诉我们,批评诞生于愤怒。这或许有道理,但其实远欠完备:事实上,最犀利的批评更源自热爱。批评的子弹不是行刑的子弹。行刑的子弹是"结束",而批评的子弹则是"开始"……当然,这只是针对那些成熟作家而言---他们在不畏惧批评的同时,还会把批评当成智慧。对于一个作家而言,还有比来自另一个胸膛的智慧更肥沃的营养?
   037 在《一粒子弹》中,我个人最喜欢的一篇文章是《像周润发那样握枪》(P140)。在我的联想中,不仅握枪的姿势已被幻化为生存姿势,而且,枪法之精妙、行止之潇洒等等也一一被幻化为自己蜷缩于这个世界时终于小小不然的反目以及终生无法释然的不安:有周润发在前,有萧森在后,尽管年老色衰,可依旧需要坚持---惟其如此,我才可能在被厄运瞄准时,挪用那句著名台词勉强缓释内心恐惧:"不要用枪指着我的头"……
   ○《一粒子弹》(随笔集)/ 萧 森著 / 时代文艺出版社出版
  连 岳
  (专栏作家)
   038 连岳新书《来去自由》中最好看的,是被标明为"连城诀"的那一部分。这样的表扬有可能被解释为该书的其它部分不好看……如你所知,我不是那个意思。
   039 我的意思是,就我的个人偏爱而言,我最感兴趣的,是连岳文字中那些样貌轻扬、由类似飘升感、陶醉感、忘我感之类混杂而成虚无感的那类文字。我把这个意思说给一个朋友听,他说,你的意思不就是"磕药"后的感觉?这个联想让我哑口无言。
   040 开列在"连城诀"辑下一共有60篇文章。那其实是并不靠色的60篇文章。其中《偷偷吃了食指》、《苹果上的梵文》、《每年空虚一次》、《憋尿》等二十来篇,我个人最喜欢。它们甚至让我再次与诸如"疏离"、"背叛"之类的情感范畴狭路相逢……这些都些让我很陌生的冲动了。比如,看完《每年空虚一次》,我就想:我为什么要上班?
   041 我上班的地方在一幢写字楼的第十二层。每个周末下班后,我都要坐电梯到位于该楼地下二层的游泳池去放松一下。因为那个游泳池小得不能再小,所以,在我嘴里,"游泳"被改称为"划水",力避夸张。有好几次,我坐在电梯里等待从十二层下降到地下二层,"划"一周困顿,可奇怪的是,十多分钟过去了,电梯却一动不动,稳稳当当停在原地……好安静啊。
   042 如你所知,信号再灵敏的手机在电梯里也不灵。其实我一个人呆在电梯里也就十来分钟,可那十来分钟实在太恐怖了……在那十来分钟里,我甚至连中国出版业的前世来生都想到了。那真是一个标准的现代化孤岛……太安静了。
   043 而在《来去自由》之《自私地飞向木星》一文中,连岳的经历跟我截然相反---那天早上十点半,连岳在十二楼被十八楼的一个编辑叫去领稿费。电梯在那那个时段是最清闲的。连岳按了按了向上按钮,十八楼键灯熄了,电梯却不停。更奇怪的是,电梯在十九楼也不停。楼层显示灯不一会儿就跳到了一百层。又过了一会儿,楼层显示键由原来的自然数变成了水星、金星、火星、木星、土星、冥王星。木星键亮着。连岳顺应命运的安排,自私地飞向木星……
   044 引述如上两个细节,事实上不是要说我与连岳的相似,而是相反---他向上,而我向下;他按动木星键钮,而我按动的是游泳池键钮;他要奔赴的是太空,而我需要潜入的则是那个脸盆大小的冲凉之地……正如我在网络各式论坛多年只潜水不发言只观望不结交后所得出的深刻体验一样:关于文字,关于汉语,如我之类语文工作者过于一厢情愿的乐观都太夸张了。
   045 在《人立在床头的蛇》一文中,连岳写:"我躺在床上。睡着了。外面下雨。被窝里是热的,而伸在外面的手微微有点凉意。明天不用早起。我像一枚好钢造的硬钉子,倦意则像一把手柄已被握得油亮的铁锤,把我敲进新鲜的、刚刚刨好的、厚软的松木中"(P184)。
   046 在《上帝规则,魔鬼规则》一文中,连岳写:"上帝先造蚊子,人睡不着,被咬得起包,整夜抓挠,他再接着创造蚊帐,人杀了一头公羊做燔祭感谢它……上帝的规则是:先给出痛苦,然后给出路;他在帐篷边和城市外面无所事事地游荡,魔鬼其实很无聊,在山上、平原上挖了成千上万个坑,人们就在报纸上谴责他。魔鬼只好连夜加班制造瘟疫,让坑起作用……魔鬼的规则是,制造麻烦,然后将之合理化"(P210)。
   047 在《如果我有四只翅膀》一文中,连岳写:"我要和叶芝一样,找个湖心小岛,养一箱蜜蜂,种九行豆角,在蜂鸣声中,睡个死去活来的午觉。我还要在湖中潜水,要潜一百五十米,在深水里打坐一会儿,仿佛处在虚空当中,我的肺缩小了十六倍,而耳朵敏锐了二十倍,听见深水鱼苍白地游弋,听见水草顺着几缕阳光向上攀爬"(P226)……
   048 如是汉语,已多有令人"惊艳"之处。扼要说,在将王小波的松弛、卫斯理的奇幻、罗素的晓白、星爷的怪诞之类一古脑放到锅里侉炖三五年后,连岳端出了一块儿属于他自己的味道怪异的蛋糕:它是城市的,却有郊外青草之味,它是理工科的,但也有旧式文人细若游丝的精致;它洋溢着颓气、顽气、嚣张之气,却也弥漫着梦想与失落交错而成无数碎片之光……而如是斑驳,连岳下笔不过三下五除二……恭喜。
   049 后来我才知道,我在电梯里那十来分钟惊心动魂,其实不过因为昏头昏脑忘了按动泳池键钮,它与连岳在文中所隐喻的现代人愈演愈烈的"恍惚"主题相距霄壤。说到"恍惚",我以为它正是连岳"连城诀"辑中写得最完美的一个主题。他以散漫而真假莫辨的述说,不怀好意地混淆着幻觉与真实、永恒与偶然的界限,并以寻常汉字导演出一幕幕藏匿于现代生活皱褶中无穷琐屑暴力、细末血腥……了得啊。
   050 顺便说一句,读《来去自由》事实上无助于了解连岳本人,甚至完全相反。比如,在我阅读时的一个恍惚中,我见到连岳本人时便迟迟不肯上前与之握手寒暄--我担心的是他右手食指是否健在。我的疑问是,连岳右手食指第一节是否果真巧克力味、第二节是否果真草莓味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可能永远不开会吗?
   ○《来去自由》(随笔集) / 连 岳著 / 四川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