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5期

成功者的劫难

作者:王充闾











  一
  
  "劫难"一词始见于佛学经典,含义大体上与"灾难"、"祸患"相当,蕴涵要更普泛、更深刻一些。世路维艰,征程迢递,各色人等都会遭遇到劫难,成功者自然也不例外。比如唐僧西天取经,就曾历经了九九八十一难;而传世名作《红楼梦》,更是文学天才曹雪芹受尽贫病熬煎和饥寒、落寞之苦,耗尽心血和生命的产物。但本文想说的并不是这种劫难。"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在创造煌煌业绩的过程中所必须付出的种种代价,严格地讲,并非真正意义上的灾祸。这里所说的"劫难",是指已经获得成功之后所面临的"不虞之毁",这样一种新的威胁。
  这种"新的威胁"来自于周围人群的嫉妒心理,所谓"一山突起丘陵妒","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说来,实在是一个令人感到愤懑、感到沮丧的沉重话题。
  功成见嫉,自古已然。楚国的屈原,《史记》里讲,怀王时,他担任左徒官职,"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王甚任之"。上官大夫靳尚与他爵位相同,心想独得楚王的宠信,便嫉其才能,极尽谗毁之能事。《离骚》中"众皆竞进以贪婪兮,凭不餍乎求索。羌内恕已以量人兮,各兴心而嫉妒",讲的就是这种情境。"岂知千丽句,不敌一谗言。"(陆龟蒙诗)最后"抱石沉江"的悲惨下场,是众人皆知的了。
  嫉妒,作为一种情感、一种欲望、一种心理活动,属于精神范畴,但就其实质而言,却存在着一种鲜明的趋利性。嫉妒是功利计较、名位争夺的一种特殊的表现形式,其最深层面是利益冲突。一切嫉妒者瞄准的都是现实的功利,即成功之后所带来的种种好处。长期以来,人们习惯说"嫉贤妒能",其实,准确地表述,应该是嫉名妒利。在嫉妒者的眼中,贤、能并没有实际价值,他们所看重的是贤、能背后的声望、地位,归根结底,是种种实惠。正像囊空如洗、衣衫褴褛的人不必担心遭劫被抢一样,那些穷途末路、潦倒终生的人向来也不忧虑遭人嫉妒。法国大作家罗曼·罗兰在其名著 《约翰·克利斯朵夫》中说过:"不结果的树是没人去摇的。惟有那些果实累累的才有人用石子去打。"我国宋代文学家欧阳修说得更简捷、深刻:"其所以见称于世者,亦所以取嫉于人。"
  嫉妒,既然产生于相互比较,这就决定了当事者双方必然彼此熟悉,且又限于看得见、接触得到的范围之内。所以,就呈现出这样一种现象:嫉妒心理的强弱,与引其发作的对象的距离成正比。这和磁性引力有些相似,距离越近,力量越强。如果上官大夫之流与屈原不是同在楚国、同参朝政,那就不会"各兴心而嫉妒"了。嫉妒的出现还有一个重要条件,那就是存在着相互比较的可能性,一般称之为"同辈的嫉妒"。诗人不会嫉妒科学家的发明,老年人也不可能去嫉妒"少壮派",初试镜头的学员对于明星角色只能产生崇拜心理,三军统帅的地位在普通士兵眼中带有命定的性质。嫉妒的对象,一般的多属同僚、对手或者邻人、朋友。《三国演义》中的周瑜,在才智方面嫉妒诸葛亮,甚至诘问天命:"既生瑜,何生亮?"大有势不两立的劲头;战国时期,魏国的大将庞涓担心老同学会取代他的显赫地位,便进谗于魏王,结果,孙膑的膝盖骨被剜掉了,成了终身残废。
  
  二
  
  争名于朝,争利于市,自是嫉妒所由产生的焦点,但不等于此外都是净土,均与嫉妒心理绝缘。其实,在现实社会中,凡有人群的场所,只要存在着利益与私欲的冲突,且能通过直接的对阵或间接的客观比较,显现出优劣、高下、智愚、胜负来,就都有可能孳生出嫉妒的毒菌。当然,情况和特点各有不同。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后期,我在一家报社当记者,当时积极性很高,三天两头就在报纸上发表一篇通讯报道,引起了许多人的关注。按说,这对于这张报纸本是好事,不料,却遭到了无端的指责。这天,总编辑找我谈话,告诉我:"以后不要在自家报纸上连篇累牍地发文章--当然也不是让你向外投稿,我们不能种了人家的地,荒了自己的田。--要写的话,署上'本报记者'就可以了,不要落个人名字。"他有些愤激地说,劳动人民创造 了世界,也没见哪座山头、哪片大地刻上某某的名字。写个"屁股大的"方块、一两千字的小稿,算得了什么?原来,他听到了人们议论:总编是个"草包",某某某是有真才实学的。因此,他对我写文章、"出风头"感到异常恼火。无奈,一个人既已同缪斯女神结下了"孽缘",就有如妖魔附身,像舞女穿上了红色的魔鞋一般,竟至到了欲罢不能的地步。这样,我就继续把笔不辍,并练习写作散文、特写。为了减轻周围人的嫉妒心理,缓解环境的压力,我便变换着笔名,偷偷地往外寄稿,但终归还是"露了馅儿",结果以"埋头走白专道路"、"名利思想严重"的罪名遭到大会上点名批判。
  嫉妒者缺乏的是自信力,而多的是患得患失心理。他们是低能者,自己不思长进,也不许旁人出人头地。由于私欲作祟,他人的一切优势,才华、美貌也好,功业、名望也好,财富、地位也好,都感到是对自己的一种直接威胁,因而,很容易把自己的失败与低能,以及由此而产生的失落感、恐惧感化为一种敌意,投射到优胜者身上。如同英国著名历史学家帕金森在《官场病》一书中所指出的,在这种"集无能与嫉妒于一身"的场合,必然造成人人自危,都把自己的才干隐藏起来,装出一副低能又好说话的模样,而担任着"消灭才干"的侦察员,由于愚蠢之故,即使遇上了干才,也是视而不见的。
  嫉妒与竞争表面上有些相似,实际上存在着显著的差别。两者在情绪上都有不服气、不甘心的成分,性质都是相互排斥的。但竞争者是在承认对方的优势地位的前提下,从磨练内功、提高本领上下功夫;他们公开宣称要奋力拼搏,独占鳌头,甚至明确提出要以对方为赶超目标,把这作为内驱力来激扬下属的志气;竞争者之间在理性的轨道上,按照一定的社会规范进行;他们所奉行的原则是,你好,我要比你更好。而嫉妒者绝不公开承认对方比自己高明,一般的都以贬损对方为能事;他们是黑箱操作,暗算别人,因此,是见不得阳光,摆不到桌面上的;他们也是眼睛紧盯着对方,但不是为了寻找可供学习、借鉴的长处,而是抱着幸灾乐祸的阴暗心理,希图从对方的失算中获得心理的平衡、精神的慰藉。在他们看来,旁人的失败就等于自己的胜利,因此,所奉行的原则是,我不行,咱们谁也不行才好,其结果,就是"武大郎开店"--满屋都是矬子。竞争的效应是积极的,它能促进人心向上,社会发展;而嫉妒所带来的消极后果,同狡诈、欺骗、残忍、贪婪一样,直接妨碍着正常的人际关系的建立。
  
  三
  
  在关于嫉妒的心理模态及其悲剧性效应的揭示上,我觉得当代著名作家陆文夫的中篇小说《井》有其独到之处。
  小药厂的技术员徐丽莎,自幼就受到家庭出身的困扰,嫁到东胡家巷朱家之后,更是一头扎进"是非坑"里,历经了悍姑与恶夫制造的种种磨难。开始时,也曾获得小巷中马阿姨们的同情、信任与关注,暗中为她鸣不平、出主意;可是,一当她事业有了成就,地位得到提高,社会上给予尊重之后,事态便发生了戏剧性的转折。这时的徐丽莎,在马阿姨们的眼中,风风火火地像"吃了回春药",人变得丰满了,衣着也入时了,而且成了新闻人物,电视上有影,电台里有声,报纸上登出介绍她先进事迹的大块文章,她像模像样地登台领奖,出出进进车接车送,从此,便遭到了人们的冷眼。原因何在?小说点拨得很清楚:"若干年前人们同情过她,因为她当时是弱者,现在变成强者了,对于强者,人们除掉折服之外,往往就是嫉妒"。结果,当单位领导对知识分子不信任的心理惯性出现,使她再度遇到种种麻烦时,当她在家庭婚姻生活中遭受巨大创伤而身心备受折磨时,当她被历史的沉积与现实的惰性交织而成的罗网紧紧裹缚难以解脱时,井边上的舆论对她就十分不利,甚至满含着敌意了。不仅不再重新援之以手,反而以彻骨的冷漠和蔑视,使她在刻毒的流言面前丧失了生存的勇气,最后含冤投井,了却残生。
  小说透过市井人群中心理沉积的恶垢与尘污的揭示,使我们看到了"人性的弱点"和"国民的劣根性"。他们有善良的一面,同情弱者,对于社会的不公正一般也能表示强烈的愤慨。但狭隘、委琐,带有比较浓厚的庸人气味。他们"永远是戏剧的看客"(鲁迅语),存在着隔岸观火的"看客心理"和由社会冷漠所造成的"旁观者效应"。闲居无聊,特别喜欢收集他人的"情报",习惯于窥视他人动静,特别是有关男女之间的闲话,这倒不是出于关心,也并非因为这类事情和他们有什么实际联系,只是出于一种嫉妒心理,希望从他人的麻烦、烦恼、苦痛、失意中获取一丝心灵上的快意,给原本单调的日常生活增添一点点"作料",也就是拿"他人的苦"做赏玩,做慰安。遇到看不惯的人和事,他们一般地不肯明确指出问题的所在,而只是模模糊糊地摇头,或摆出一副全然不屑的姿势,使不了解真相的人摸不着头脑,不知严重到何种程度。他们喜欢拨弄是非,鼓动情绪,往往是捕捉到一点踪影,便通过口耳相传的业余"小广播"迅速传开,而且添油加醋,旁生枝节,顷刻间苍蝇便成了大象,弄得满城风雨。
  这种不健康的心理习惯,作为带有习惯性、本能性的"集体无意识",作为一种生活存在方式,已经长久而稳定地积淀在人们的内心深处,扎根在市井民间的板滞的土壤里。据法国社会心理学家列朋和塔尔德的研究,这种"集群心理"有一系列的内在特征:一是同质、同向现象,大家有着共同的动因,共同的指向,因而存在着鲜明的情绪联系;二是被暗示、受感染与模仿心理,在集群环境的影响下,个性融汇于群体之中,个人与他人融为一体,很容易接受他人的影响,就像传染病源扩散感染那样,群体的情绪、观念以及兴奋点能够迅速地向周围的人传播;三是情绪过激与非理智行为,在群体气氛中,情绪性高于理智性,显示出原始化、简单化的特点;四是责任分散心理,人们处于集群状态,容易出现"法不责众"的责任分散心理和社会冷漠现象,相对地降低了人们的同情心、罪恶感和内疚意识,某些超常、失范的行为,常常会在过激情绪和责任分散心理支配下出现。
  这种集群行为的可怕之处在于,它往往以貌似公允的姿态,构成一种"无主名无意识"的强大的舆论压力,有时比蛊惑人的巫术还要厉害。尽管多数情况下,原初并没有包藏蛇蝎般的害人之心,但是,这种情绪很容易被人利用,成为心怀叵测的造谣诽谤、诬陷中伤者的帮凶,不自觉地"助桀为虐",最终使被攻击的对象陷入"人海战术"的重罗密网之中,只有含愤受辱,忍气吞声,而没有当众辩解与申诉的可能,直到超越了委屈承受的极限,走上饮恨捐生之一途。徐丽莎式的"上了无意识的圈套,做了无主名的牺牲"的道德人格性的悲剧结局,就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发生的。
  形成嫉妒心理的社会根源是平均主义。差异原因是客观存在,"物之不齐,物之情也";从事物发展规律看,差异就是矛盾,它是有利于相竞而生,有利于促进人才成长和社会进步的。可是,过去在小生产的自然经济形态下,长期奉行儒家的消极平衡理论,使平均主义在思想、生活领域,同经济领域一样,也占了上风,人们看不得别人冒尖,更不允许他人超过自己。这是嫉妒情性恶性膨胀的一种沃壤。
  
  四
  
  不论嫉妒的范围、嫉妒的形式、嫉妒的内容表现得如何纷繁万状,光怪陆离,宫廷中的政治斗争也好,普通人群中的欲望追逐也好,市井小巷中的集群心理也好,归结到一点上,都可以从人性的弱点方面寻根探源。
  古往今来,人们形成了共识,公认嫉妒是一种病态心理,是人性中至为恶劣的一种秉性。京剧《法门寺》中有这样一个情节:这天,大太监刘瑾亲自审案,提审对象是刘媒婆。刘瑾脱口而出:"咱家最恨这一档子人了!"他怕小太监听不懂,接着又解释一句:"咱们用不到她!"原来,专以营谋男女婚事为职业的媒婆的出现,对于一个存在着难以克服的生理缺陷的人,无异于直接揭破心灵上的疮疤,公开触痛其无法补偿的见不得人的丑陋、残缺与忌讳,因此表现出极端的恼恨。
  走笔至此,我记起了鲁迅先生对于法海禅师卑劣行径的痛斥:"和尚本应该只管自己念经。白蛇自迷许仙,许仙自娶妖怪,和别人有什么相干呢?他偏要放下经卷,横来招是搬非,大约是怀着嫉妒罢--那简直是一定的。"太监也好,和尚也好,这类典型事例共同告诉我们,阴暗心理是嫉妒所由产生的一个重要根源。作为一种社会与自然的双重存在物,人是什么?哲人早就指出了,"一半是野兽,一半是天使",嫉妒就正是属于人性中"恶"的一面。
  嫉妒作为一种欲望,它的杀伤力是非同小可的。莎士比亚的不朽剧作《奥瑟罗》中,有个叫伊阿古的小人物,不过是个旗官,却有一套翻云覆雨、兴风鼓浪的惊人本领。作为恶的现实的物质承担者,他靠的就是嫉妒这一杀人不见血的法宝,而他造作事端的根由,也是出于嫉妒心理。他这种人,属于心理极端阴暗、精神上有缺陷的那种类型,忍受不了他人的纯洁、幸福的爱情,根本不可能成人之美。当他看到奥瑟罗和苔丝狄蒙娜这对真诚相爱的情侣终成眷属,陶醉在宴尔新婚的甜蜜生活之中时,感到受了极大的刺激,发誓定要把它毁掉。他说:"啊,你们现在是琴瑟调和,看我不动声色,就叫你们松了弦线走了音。"作为无德而又失意的龌龊小人,伊阿古对于有威望、有地位、饱享爱情幸福的奥瑟罗满怀嫉妒之心,是必然的。"因为人的心灵如若不能从自身的优点中取得养料,就必定要找别人的缺点来作为养料。而嫉妒者往往是自己既没有优点,又看不到别人的优点的,因此,他只能用败坏别人幸福的办法来安慰自己。"(培根语)
  伊阿古在认准了奥瑟罗这个靶心之后,他又开始寻找箭镞,结果选中了他的顶头上司、副官凯西奥。在他看来,这真是一件"一箭双雕"的精美设计。一方面,可以破坏奥瑟罗的美满婚姻,一方面又能剪除他的直接的对手。他说:"要是凯西奥活在世上,他那种翩翩的风度,叫我每天都要在他的旁边相形见绌",由此,激起了必欲杀之而后快的变态心理。于是,他就巧施诡计,诬陷栽赃,使奥瑟罗相信凯西奥与苔丝狄蒙娜通奸,从而引发出狂热的仇恨,以致丧失了理智,正如奥瑟罗自己说的,"我的心灵失去了归宿,我的生命失去了寄托,我的活力的源泉枯竭了,变成了蛤蟆繁育生息的污池",以致亲手杀害了爱妻,最后自己也同归于尽,酿成一场凄绝千古的人间惨剧。
  按照黑格尔老人的说法,罪恶生于自觉,这是一个深刻的真理。两面派的可怕之处,在于他们是在高度自觉、极端清醒的状态下策划种种罪恶活动的。明明用的就是点燃炉火的杀手锏,可是,伊阿古却偏偏煞有介事地提醒奥瑟罗:"您要当心嫉妒啊,那是一个绿眼的妖魔,谁做了它的牺牲品,就要受它的玩弄。"完全是一副"正人君子"的姿态,一副悲天悯人的菩萨心肠,难怪奥瑟罗会引为知己,深信不疑,上当受骗。看到这里,真有毛骨悚然的感觉,这类极端诡诈、口蜜腹剑的角色实在是太凶险了。禁不住想:善良的人群如果都能够从中汲取教训,提高警觉,增强识别能力,不使那些"人样的东西"得逞,那该能免除多少悲剧性的结局呀!
  "嫉妒--是心灵上的毒瘤。"这是诗人艾青的名句,应该说,形容得非常确切。但我也想过,毒瘤毕竟发生在局部,虽然为害甚烈,但只要发现得早,是可以一刀切除的;而嫉妒却是渗入骨髓、弥漫全身的沉疴、顽症、痼疾,远非刀圭所能奏效。至于古书上所说的"仓庚为膳,可以疗妒",原属荒诞不经之言。为了有效地"除去制造并赏玩别人苦痛的昏迷和强暴","要人类都受正当的幸福"(鲁迅语),我倒相信这样一个"疗妒金方",简称为"八字诀":扶正祛邪,治本攻心。当然,大前提是要辨证施治--就这一点来说,本文也许能够发挥一点效用。
  (摘自《成功者的劫难》,春风文艺出版社2003年1月版,定价:16.00元。社址:沈阳市和平区十一纬路25号,邮编:110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