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5期

我和艾青的夫妻缘从这时开始

作者:高 瑛











  窗户上那双眼睛
  
  1955年,我被调到中国作家协会工作,会址在东总布胡同22号,那是个大宅院。我们每天都在小楼下做工间操。有一天,我发现在二楼的窗户上,有一双眼睛。第二天,再做操时,那双眼睛又出现了。第三天我换了位置,那双眼睛也随着我移动了。
  他是谁﹖为什么老盯着我﹖我暗暗地想。
  一天,楼上走下来一个人,我问关木琴:"他是谁﹖"关木琴说:"你不知道吗﹖他是艾青。"
  好一个"庞然大物"!这位诗人,完全不是我想像的那个形象!
  记得是一个星期六,楼上那个人又走出来了,关木琴问:"艾青同志,你要去哪里﹖"
  艾青说:"去审查印度电影《流浪者》。"他问关木琴:"你想不想看﹖"
  关木琴转过身来对我说:"今天晚上我们没有什么事做了,去看电影吧,机会难得。"
  这时,我想到窗户上那双眼睛,正不知所措时,艾青指指我说:"你也一道去吧﹖"关木琴拉着我,就随着艾青上了汽车。
  我和艾青就是在这一天认识的。
  没有过几天,人事科长对我说,艾青来电话,说要什么介绍信。他叫我上楼去艾青那里问问,给办一下。
  我感觉艾青看上了我,去他那里,有些胆怯。可不去又不行。想到这是工作,还是鼓起勇气上楼了。
  我们人事科在小楼一层,二层住着三家:沙可夫、陈企霞,还有艾青。
  给我开门的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女人。等我坐下来,才知道她是艾青的妹妹,刚从上海来。
  艾青从里屋走出来,说他要去北京医院检查身体,要开一张介绍信。我说马上去给他办。
  我去给艾青送介绍信,他对我说,他妹妹来北京,想去颐和园看看,人地生疏,问我能不能陪她去,我答应了。
  我本以为只有我和艾青妹妹两个人去,没想到艾青也去了。我们在颐和园里转来转去走累了,就在后山人少的地方坐下来,打开他们带去的食品,边吃边漫无边际地聊起来。
  艾青妹妹问我有没有对象,我说我已经结婚了。艾青听了愣了一下,对我说的话有点半信半疑:"看不出你像个结了婚的人。"他问我:"你爱人在哪个单位工作﹖"
  我说:"就在我们作家协会组联科工作。"
  他问:"是哪一位﹖"
  我告诉他叫谭谊。
  "你的婚姻生活幸福吗﹖"艾青妹妹问我。
  我没有吱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我还不想告诉她我的婚姻状况。
  可能艾青察觉到了我有难言之隐,就拿出烟来吸。他的眼睛老是盯着一棵盘根错节的古松,我感觉他不是在看而是在思索,也许他在想:"我爱上的怎么是一个结了婚的人﹖"
  艾青妹妹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问,我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答。我们是新相识,却像老朋友那样谈心。在我们聊天的时候,艾青一会儿吸着烟站在一边听,一会儿避开,到林间踱来踱去。
  从颐和园回来,我想,我把艾青兄妹想知道的都和盘托出了,他们对我不会再想入非非了。至于我,对于艾青没有梦,仅仅是崇拜和尊敬。
  然而,再做工间操时,我还能看见窗户上那双眼睛。
  没过几天,我去小楼后院吃饭时,艾青从楼上走下来,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明天(星期日)上午九时,我在崇文门内春明食品店等你,你一定要来。"
  这一夜我怎么都无法入睡,大脑像个轮子刹不住地转。一连串的问题,像水一样从我的脑海里流出来,我心乱如麻。
  我想,我和艾青的差距太大。他是位大诗人,我是个小干部,用世俗的话说:不般配。论年龄,我没有问过艾青多大岁数,但是我的眼睛告诉我,他是属于我父辈的人。我想,我在艾青心目中有什么可取之处,值得他来爱﹖我想,我还没有从失败婚姻的坑里爬出来,会不会有另一个坑在等着我﹖我就这样怀着不安的心情去赴约了。
  我在公共汽车上就看见了艾青,他已经站在那里等我了。
  他说:"我的小妹妹住在永定门外东铁匠营,我们去串门好不好﹖"
  我说:"你带着一个陌生人去,好吗﹖"
  艾青说:"没有关系,我那个小妹妹人很老实,她会欢迎你的。"
  艾青看到我在他妹妹家里显得很拘束,吃完饭就领着我出来了。
  我们沿着马路一直往南走,远远地望见了田野。艾青说;"高瑛,你看,那才是我们想去的地方。"
  这一天,我们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不知疲劳地走啊走啊,一直走到了龙潭湖。
  艾青告诉我,那天从颐和园回到家,妹妹对他说,高瑛是个很可爱的姑娘,人很直爽,性格开朗,长得也叫人喜欢,想不到已经结了婚。妹妹临走时,劝艾青不要再和我接触,说我还没有离婚会有麻烦。
  艾青说:"我想了好几天,也矛盾了好几天,心里还是放不下你,你知不知道,我是真的爱上了你,你说怎么办﹖我想先听听你的。"
  我就把昨天夜里的所思所想,通通告诉了他。
  我说完了。他说:"高瑛啊,我真是没有想到,一个二十二三岁的姑娘,思想会这么成熟。你对我有顾虑和猜疑,说明你对待我和你的关系非常认真。有一点我要向你说明,我的感情经历比你复杂得多,但是,我从不玩弄女性,我都是认真地去爱。当然有爱对了的,也有爱错了的。"
  他说:"在你不知道的时候,我爱上了你,在你知道了的时候,我了解了你。如果开始我知道你结婚了,我就不会有非分之想了,我会接受我妹妹的忠告。如果你的婚姻美满幸福,我也不会夺人所爱。"
  他说:"我为离婚熬了五年,你要离婚,会不会也得熬五年﹖"
  我说:"不会的,我在哈尔滨就和谭谊提出过离婚,他马上表示同意。要不是我母亲苦苦相劝,我和他在来北京之前就分手了。"
  我说:"我们俩的关系这道题,我要这样回答:如果我加你,等于苦海,我们都不要往下跳了;如果你加我,等于难逢的幸福,那么我们就得耐心等待。再说,我们还需要相互了解,还要有段时间考验。有一句话:知人知面不知心。上当的人,多半是爱轻信的人。"
  艾青大笑起来;"你这个山东姑娘,年纪不大,倒很老练,真的叫我这个诗人刮目相看了!"
  
  我轻信了他
  
  一天夜里,谭谊走进我的屋子,说要好好和我谈谈。我们开诚布公地谈起来了。
  谭谊说:"咱们好合好分,你年轻漂亮,聪明能干,很容易找到一个你爱的人,我希望你生活幸福。我呢,再找个老婆也不难……"
  我被他的一席话感动了,我对他的那些良好祝愿,信以为真。我天真幼稚,就把我和艾青相爱的事告诉了他。
  结果,谭谊一早跑到单位告状,把我对他说的事都汇报了,说艾青破坏了他的家庭。
  由于我的轻信,惹出了大祸。
  那天,我一到机关上班,单位就通知我到《人民文学》编辑部上班。我立刻明白自己做了傻事,我和艾青相爱的事没有人知道,干吗要讲出来﹖后悔已经晚了!
  我刚到《人民文学》编辑部,主编葛洛就找我谈话,叫我写检查。
  我到了《人民文学》,首先想到的是艾青,想到他的日子会比我难过。我的下落不明,会让艾青焦虑不安。我在收发室的桌子上发现有艾青的《双尖山》的稿费通知单,就偷偷在上面写了一行小字:我在《人民文学》。但是,粗心大意的艾青没有发现。
  《人民文学》编辑部诗歌组的编辑谈家芳到艾青那里去约稿,她看到艾青闷闷不乐的样子,就问:"老师身体不舒服吗﹖"
  艾青说:"我的生活出了问题。我爱上了一个姑娘,却不知道她被调到哪里去了﹖"
  谈家芳说:"我们单位刚来了一个姑娘。"
  艾青问:"她叫什么名字﹖"
  谈家芳说:"叫高瑛。"
  艾青说:"就是她,就是她。"就把他和我的关系从头到尾说了一遍。他叫谈家芳转告我,他依然爱我,无论事情发展到哪一步,他都不会改变初衷,对我负责到底。他请谈家芳给我带来几本小说,叫我看书解闷。他不敢给我写信,怕被别人发现,罪加一等。
  我在小说里找到了和艾青交流的办法。我借用小说里的人物对话,向艾青表达我的内心。我把选出的句子,都用红笔勾上,请谈家芳还书时嘱咐艾青重读。
  我选用了这样一些句子:
  "她会真爱他,所以同意做他的妻子。相信他的生活会重新开始。"
  "我在思念中,便愈和你接近……"
  艾青重读了小说,他吊在半空的心落下来了。
  
  不破不立
  
  一天,我背着人拨通了艾青的电话。他听到是我的声音,就说马上想见我。
  我说:"今天太晚了,明天下班后再见吧。"
  他问:"到什么地方﹖"
  我说:"最好走远一点,防着熟人看见。"
  他想了一会儿说:"到八王坟吧。"那是我们曾经去过的地方。
  我一下班,就急急忙忙赶到了相约地点。一见面艾青就说他已经等我一个多小时了。
  下过雨的秋夜,天气很凉。
  艾青问我:"你是不是很冷﹖"他摸了摸我身上的衣服。
  我说:"有点凉,没有关系。"
  他一下子把我搂在怀里说:"来,我给你点温暖。"
  我哭了。这时真想把这些日子憋在心里的泪通通地放出来。
  艾青问我:"你的行动有人监视吗﹖"
  我说:"没有人对我说,我的行动受限制,只是叫我检查和你的关系。"
  艾青说:"我们俩都得有思想准备,看来你的丈夫是不会放过我们的。"
  我说:"我很后悔。我不该把我们的事情告诉谭谊。是我害了你,让你背上了破坏别人家庭的罪名。"
  艾青说:"不要自责了,事情已经发生了,只要你能经受得住压力,我就放心了。至于我,什么名誉、地位呵,都不去想了。乌云会过去,天还会晴起来。"他握着我的手,说:"我重读了你还给我的那几本小说。你怎么想到借用小说里人物说的话和我对话﹖你真是太聪明了!这几本小说我得好好保存起来,因为那里面有你写给我的情书。"听了他这番话,正在难过的我心里轻松多了。
  我说:"我的离婚关还没有过,那位姓谭的,肯定要在我和你的身上出口气。我已经下决心,破罐子破摔了。我现在最担心的是你,怕谭谊和支持他的人,把你搞得身败名裂!"
  艾青说:"你说的这话我也想到了,我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你说你破罐子破摔了,我说,不破不立,摔了个破罐子,还可以换来个新罐子。"
  
  从楼上到楼下
  
  一天下午三点多钟,我接到艾青的电话,他叫我下班后到东便门去,有重要的事要告诉我。
  到了下班的时候,卷着黄沙的风,越刮越大,叫人睁不开眼睛。
  我顺着建国门外城墙根的小路,直往东便门奔,连对面走过来的骆驼队都没看见,差一点撞上去。
  东便门那座小桥上,站着一个人,我想那一定是艾青。他的头发像一大把乱草,在风中飘来飘去,走近一看,他浑身落满了尘土。他说:"我站在这里已经抽了好几支烟了。"
  我说:"发生了什么事,赶快告诉我吧。"
  他说:"不要着急,找个地方坐下来再说。"
  我们走进一家只有一间屋的小饭馆,里边一位顾客也没有,成了我们的包房。这倒方便说话了。
  艾青说:"作协通知我搬家,从楼上搬到后院的小平房里,说是刘白羽的主意。理由很简单,就是因为我们俩的事。他们先把陈企霞赶下楼,现在又轮到我了。"
  我说:"你是不是很难过,很生气﹖"
  艾青说:"我心里是不好受的。当初刘白羽想离开部队,跟我说希望到作协来工作,还是我找周扬谈的。人啊,太无情无义了。"接着又说:"可能明天就给我搬家,看看是谁搬上楼去。我已不在乎住什么楼房啊平房啊,以后只要能和你生活在一起,哪怕是住鸡窝,我都愿意。我想搬出东总布22号,真不愿意再见到那张脸。"我知道他说的是谁。
  艾青说:"高瑛,论年龄,应该说我是你的父辈;论爱情,我忘了年龄。以后我的脸上很快就要出现火车道道,会越来越四通八达,到那个时候你还能爱我吗﹖"我想他是酒后吐真言了。
  我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自古以来,在文学作品中,在现实生活里,看到的听到的'海誓山盟'太多了,可是有多少是兑现了的﹖我不想向你'宣誓'。我愿意用我的行动回答你。"
  艾青说:"我为了和韦女士离婚,打了五年官司,已经精疲力竭了,再也经受不起折腾了。我多想找一个我爱的和爱我的人。上半辈子已经过去了,我无法预测下半辈子还有多少年,在我有生之年,还是想写出些有份量的作品。我需要有一个称心如意的伴侣,真诚相待,一心一意地跟我生活在一起。"
  
  公开的秘密
  
  1956年8月,艾青应内蒙古文联的邀请,去内蒙古各地参观。这是我认识艾青以来,他第一次出远门。
  一天夜里,我正熟睡的时候,收发室的张师傅来敲门,大嗓门喊我接电话。
  我说,都深更半夜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张师傅说:"打电话的人说有急事,叫你一定得接。"
  我猜大概是艾青回来了,就急忙往收发室跑。
  "天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打电话来﹖"其实艾青回来了,我心里高兴,嘴里却没说。
  他说:"十几天没见面了,我很想你,你马上来吧。"
  我说:"已经半夜了,明天一大早我就去看你。"
  他说:"不行,现在就来。我去锡林郭勒大草原参观,从马上掉下来把腿摔断了。"
  我信以为真,骑上自行车就往艾青那里跑。
  快到建国门外大桥了,我远远望见桥头上站着一个人,以我的眼神断定,那就是艾青。
  他看我风风火火赶路的样子扬头大笑,我气喘吁吁地笑不起来。
  我说:"你不是腿断了吗﹖怎么能走到这里﹖"
  他说:"我要是不说谎话今天晚上就见不到你。一天不见,如隔三秋,十几天不见,你算算是多少年﹖"
  我说:"张师傅叫我接电话,四邻都能听见。明天上班准有人传,说你半夜找我。我们还是得检点一些,要注意影响。"
  艾青说:"不要一见面就批评人,你是不是不想我﹖"
  他拥抱我时,发现汗水湿透了我的衣服,就内疚地说:"我这个人哪,就是理智不足,感情有余。以后我得把它倒过来,感情不足、理智有余就行了。走吧,我们回家去。"
  我说:"都深夜了,我不到你那里,这个时候去,让阿姨看见不好,我们各回各的家吧。"
  艾青说:"我已经和阿姨说我们快结婚了。阿姨嘛只管洗衣做饭,主人家里别的事不能管。"
  自从艾青买了房子,我们就结束了郊游的生活。
  我怀孕了,想做人工流产,艾青不同意。他说:"这是我送给你的最好的礼物,你不能随便放弃。"
  我和艾青相爱一年多了,挨过批评、受过处分。但是我们什么都不顾,感情的温度只升不降,死心塌地,有生在一起、死在一块的决心。
  我对艾青说:"我现在怀孕还不是时候,等孩子生下来,一算时间,就知道是婚前有的,何必叫人家七嘴八舌地议论﹖"
  他说:"让人家说去吧,说够了就不说了。我们俩的关系过去是公开的秘密,现在是秘密的公开。你就不要有那么多的顾虑了。这个孩子是我的,我有权保护他。"
  我说:"这个孩子,真是个不速之客。"
  艾青说:"这个孩子是我们两个人的作品,也许是一个杰作!"
  (摘自《我和艾青的故事》,中国戏剧出版社2003年1月版,定价:28.00元。社址:北京海淀区大钟寺南村甲81号,邮编:1000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