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3期

在路上

作者:郑小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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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她在深夜不断地想念着火车时,内心潮湿温暖的部分便会像春天小医院前面的那排树木一样苏醒,渐渐地长出了不满一丝丝柔嫩的绿意。她到小医院刚上二个月班,她便想到了逃离,她那时躺在床上读着巴金的小说《家》,她不敢想象她也许一辈子将在这个有些荒凉与寂寞的小医院里度过,她常常把自己比作书中的人物。这种想法让她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让她的那颗寂寞的心更加潮湿而阴暗。在小医院不远的地方是一条铁轨,每夜都会有火车呼啸而过,常常将她从睡梦中惊醒起来。那段时间,她不可遏制地爱上响尾蛇一样的火车,因为火车可以把她从这个寂寞的小医院带到远方去,带她去她曾想象着的地方。
  在小医院里,唯一能够带给她幸福的便是悬挂在医院门口的邮筒,她经常的不知天高地厚地把她的那些凌乱的心情用文字表达出来,然后把它们寄到她自己也不知道的许多地方,给她少女时代有过的梦插上翅膀。虽然在那一年里,她的热情丝毫没有得到远方的回应,但是她依然无怨无悔的坚持着自己的行动。因为在那个寂寞而压抑的小医院,她太需要一个美丽的谎言来安慰自己了,让她的内心有所眺望,让她的寂寞找到借口,让她的生命不会枯萎下去。她不断地在她的诗句中写着“给你深夜的睡眠和两点钟月光投影下的眺望/给你那个绿色邮筒的欢乐与寂寞”“给你远方的梦境/给你一辆奔驰的火车”。每天晚上十一点十八分,她准时会坐在床上倾听一列火车从不远处的铁轨上奔驰而来,又奔驰而去,只留下哐哐的声音在辽阔的夜中不断地回味着,那台随身听此时恰好播放着一个午夜电波的栏目,她就这样在收音机的忧伤的声音与火车的呼啸中睡去。
  她坐在南下的火车上,回忆着这些往事,更让她有了要勇敢地逃出小医院的冲动,她不断地想起中国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青年挣脱旧的篱笼的抉择的情形,她觉得此刻自己就是电影中那个年轻人,小说中那个主人公了。火车穿越着一个又一个喧嚣的都市,进入一座又一座幽邃的旷野和深不可测的夜幕,一个个在地理的城市在夜幕中跳跃,如同闪烁的街灯,转眼便消失了,不留一点儿记忆。她没有一点睡意,每经过一个城市,她便会想起自己在小医院里寄走的那些信件,它们的目的地便是这些城市。原来以为是那么遥远的地方现在可以真实的感触到了。是的,有一段时间,她还以为铁轨是一条长长的河流,城市只是这条河流上的一个码头,而她自己,只是这条河流上飘着一只无根无蒂的小舟,这些码头永远不是属于它的,这只小舟只有在一声声汽笛中奔波的命运。
  夜深了,她独坐窗口默想静观,她觉得那个小医院的生活恍如昨日旧梦一样远去了。她将脸贴在窗口的玻璃上,火车正经过中国西南内陆,铁轨两边的景物如幻灯镜中拉洋片一样不断地拉了过去,过去了,都过去了,她低声说着。当火车经过一片树林时,她发现了那在树林上空悬挂着的半月,灰蒙蒙的夜色中月景多像她读过的一幅摄影作品,柔美的月色,无声的旷野,错落有致的村舍和重重叠叠的庄稼地。在斑驳的光点与列车车轮磕碰铁轨的哐当声里,她不断地在告诉自己,终于远行了,哦,终于出远门了!她想起她喜欢的一个作家余华,他是十八岁出远门,而她却是二十岁。从小她便觉得自己无法摆脱漂泊的命运,而现在她终于有了这样的机会,她曾不断地在诗句中写着漂泊的字样,她还完全沉浸在这两个字中。窗外,星月交辉是和谐的,旷野迷蒙是静美的。
  火车依旧在行驶着,时间,是她身体里面的另一辆火车,她同样不知道时间这辆火车将要把她带到何方。现在当她坐在南下选择的这个城市里,回忆着那一年的火车,她依然没有改变自己漂泊的命运,她注定还将在这个城市里流浪下去,她还是那样一只无根无蒂的小舟。有时她会对这个有着数百万的外来者的城市感到同样的沮丧,但更多的时候,她会从记忆的箱底找出过去的影集,一言不发地看着过去的自己,追忆着流逝的少年。现在唯一带给她温暖的还是那台伴随着度过了四年校园时光一年小医院生活如今又快四年的打工生活的随身听,在深夜里,她会打开它,不断听着那个有些忧郁的神经质的朴树的曲子“……/好在曾经拥有你们的春秋和冬夏……你们就像被风吹走插在了天涯/她们都老了吧/她们还在开吗/我们就这样各奔天涯……”在寂寥的歌声中,同样寂寥的她小心翼翼地跟唱着,泪水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