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作品回放(1986-1999):诗八首

作者:陈 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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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新词
  
  一个新词让怀抱它的空气变冷
  那些穿过喉咙的话语用它拧干污水
  诗篇,这个冬天你的骨头闪烁其词
  但它们与灰色的木柴一样,干燥,急迫
  坚持走向炉火,我已看到
  
  一个新词交付松动的笔画来生育
  让智性降低,或相反,撕开能指的表皮
  现在保持着一枚花籽的内伤
  诗篇,对于你,它是闯入的和陌生的
  而它自身也成了被你围困的部分
  
  一个新词走上最黑的道路
  车轮的筋腱将圆周悄悄劈开
  背过通衢的狂欢,触点被戳深
  诗篇,你深藏秘密,于黑箱中开路
  惊动了李贺,硝石,和聋掉的鼓
  
  一个新词从发烧的嘴唇吐出
  弯曲的字型使烧红的一小块金属进步
  它们在乙醇的激励中失落又冥行
  诗篇,你目光恍惚,主语得不到肯定
  循声而来的医师隐瞒了内伤的部位
  
  一个新词像肤色冷白的合金
  把自己收紧又收紧,轧出多余的空气
  谁见到它谁就蓦然震悚,贴向汉语的锋刃
  诗篇,你从言辞的矩阵脱险而出
  又在本质的错视里捍卫孤单
  
  少年之忆:水仙镜像
  
  一个男孩的累,沿初放的水仙升起
  一直到达他光滑的前额。
  往世的水,仅有的石子
  在贫血中探进了冬天。
  
  倒影中的危险是崭新的。
  童年放学后的空教室
  碎紫花的球鞋带儿……呵——
  当“爱情”从一块橡皮下消失!
  
  空旷的操场上我等什么?
  传错了的纸条又该怪谁?
  我茫然、走上前……又放弃
  少年心儿劳瘁急行军的无告和无知!
  
  花盆里的水使枯萎变得漫长。
  暮色中纸船更压低了身子。
  大耳朵的红小兵女排长
  她来啦!盯着我贪长的颈子:
  往世之水
  至清无鱼。
  
  大淀的清晨
  
  落了一夜的雨在早晨停住。
  我身下的草席发出蒲苇的气味儿。
  机帆船舷旁堆着十四只绿色的空酒瓶,
  霏雨的冲洗使它们反射出曦光。
  朋友们还在酣睡,
  他们的咽倦缘于竟夜的牌局。
  而在鱼鹰翅膀舒缓又轻逸的扑棱声中
  我独自醒来,光脚走出船舱。
  
  雨后的太阳像渔家姑娘苇编的
  大金箔盘盏,柔和地闪熠。
  大淀吐翠,芦荡莽莽,
  凉快的湖风翻扑着荷叶
  和我宽大的棉布衬衫。
  在靠近船身右侧的地方
  一群透明的小青虾凝然不动
  用它们清亮呆滞的近视眼盯着虾篓,
  由于我快活的尖叫提醒
  又倏然遁入青泥。
  挖藕采菱的安新渔民驾木舟
  从如烟的岸柳中驶来……
  
  哦,星期天的白洋淀清晨
  显得不真实。它让我忘记了生活重压的焦虑,
  有如天涯归客恍惚于故乡久别的美。
  如果不是抬眼望到那些旅游者在玩飘伞,
  我就将一步跨出“现代化”的时间。
  
  夜烤烟草
  
  大头,最近我常想起你
  峻赠的咬肌,一双咽倦的红眼
  运了一天粪,军绿棉袄斑斑点点
  和衣躺在知青户火炕上
  向我诉说对广播站彭金凤的爱恋
  
  门缝钻进的风摇晃着十五瓦灯泡
  堆柴的地上,牙狗懵懂着双眼
  烟瘾在催促,呼神唤鬼舞蹁跹
  我躬背在炕火口翻烤受潮的烟草
  那年月,咱们抽不起三毛五的“瑞金”烟
  
  烟草在瓦刀下忽悠忽悠发出香味儿
  像金色的草褥,集拢起清贫中的温暖
  你单相思的故事教我腻烦……“烤得嘞”
  旧报纸条儿变戏法似地卷成两门大炮
  腮帮子嗖嗖鼓翼,脑袋紧跟着晕眩
  烟草质地粗劣还混着丝瓜蔓
  “妈的,这孬烟让老子喷不成烟圈”
  像你对彭金凤的单恋还没成形就已溃散
  剩下的事是睡前右手在兴奋中忙活
  后半夜才发出一个“革命青年”的雷鼾
  
  大头,最近我常常把你思念
  我勺多菜少、瘾大烟缺年代的伙伴
  如今,我跑遍全城到处找不到散烟草
  每逢冬夜里饥情往上涌
  只能在心里不断翻烤那些受潮的陈年
  
  秋日郊外散步
  
  京深高速公路的护栏加深了草场,
  暮色中我们散步在郊外干涸的河床,
  你散开洗过的秀发,谈起孩子病情好转,
  夕阳闪烁的金点将我的悒郁镀亮。
  
  秋天深了,柳条转黄是那么匆忙,
  凤仙花和草勾子也发出干燥的金光……
  雾幔安详缭绕徐徐合上四野,
  大自然的筵宴依依惜别地收场。
  
  西西,我们的心衰老得多么快,多么快!
  疲倦和岑寂道着珍重近年已频频叩访。
  十八年我们习惯了数不清的争辩与和解,
  是呵,有一道暗影就伴随一道光芒。
  
  你瞧,在离河岸二百米的棕色缓丘上,
  乡村墓群又将一对对辛劳的农人夫妇合葬;
  可记得就在十年之前的夏日,
  那儿曾是我们游泳后晾衣的地方?
  
  携手漫游的青春已隔在岁月那一边,
  翻开旧相册,我们依然结伴倚窗。
  不容易的人生像河床荒凉又发热的沙土路,
  在上帝的疏忽里也有上帝的慈祥……
  
  未来的旧录像带
  
  石家庄西郊的植物园
  在满地落叶中伫立。瞧这老头
  刚刮了脸,干干净净的皱纹
  亚赛一头步入慈祥期的火鸡
  
  西风翻越抱犊山,涂出一片
  铁锌的天气。这老头刚好七十岁
  腿脚儿晃得厉害,三杯淡葡萄酒
  就麻利地将他郑重的风格歪曲
  
  一九八八年十月,他三十岁生日
  录像就在此地。那一头长发像黑烟炱
  穿合身的红T恤,跳起够柿子
  那时,他对三个女人都有二意
  
  在铁线莲和鹳草花之间
  他没心没肺地唱过《别让爱悄悄溜去》
  还有两本书写得,还有冒险的许诺做得
  还有数不清的小乱子等他参与
  
  ……录像带已走音、褪色得邪乎
  多年后,他仍站在这里。在电磁
  来得及说出生活的讥诮之前,他
  已无法将剩日的荒瘠从心中抹去
  
  后生们,我最终认输。“老狗不学
  新把戏。”日子就是变花草为烂泥
  在植物园稍后的双凤山公墓
  我爹我娘会招呼我,以他们不变的年纪
  
  红黄绿黑花条围巾
  
  今晚大雪飘摇
  眩晕使我暂时退出朋友们的酒局
  大街上出租车放慢了速度
  汽车前灯照出束束
  不胜酒力的雪花
  和在酒光四射中摇晃的裕华路
  一个穿军大衣的少妇
  怀抱一摞书籍走上便道
  她的头微微仰向天空
  承接着脸上融雪的快乐
  红黄绿黑花条围巾裹着她的脸
  在路灯和雪阵的映射下
  闪出清洁白皙的柔光
  
  大地像一张洁白旋转的
  密纹的胶木老唱片
  以微微抖颤而失真的音色
  唤回我自律与单纯的青春岁月
  
  一条八十年代老式的花条围巾
  一种老派的围法
  一张成熟美丽的脸
  让醉酒中的我踏实,又猛地一震
  感到我的生活和心,好好的没变
  
  透过酒店玻璃我望着朋友们
  他们还在为“后现代”起劲地争执
  朋友们,让我们谈点逝去年代的人与事
  与我们记忆中珍存的青春原浆酒窖相比
  “后现代”鸡尾酒又算什么?
  
  早餐
  
  无数个冬天的早晨
  厨房传来
  年轻的妈妈
  轻轻击碎水缸中的冰片
  捅火 烧饭
  
  爸爸结束了晨练
  “你轻点 让孩子再睡会儿”
  妈妈对他嘘着指尖
  
  被窝里
  我已经醒来
  望着窗玻璃的冰凌花
  想它像宝剑 还是像船
  
  吃吧 一碟雪里蕻
  一碗米粥 烤窝头片
  我背起布书包 拉开家门
  雪地的反光使我眯起眼
  有雾凇的柳树干枝上
  三颗晨星闪烁
  妈妈的早餐使冬天温暖
  
  多年后
  无数个冬天的早晨
  妈妈的头发白过了冰凌花
  在枕头上揉得凌乱
  人到中年的我
  打开煤气灶煮早餐
  不要开油烟机 让妈妈再睡会儿
  嘘——,轻点
  
  积雪映亮五路车站的站牌
  早班的公共汽车轰鸣
  而爸爸,在另一个世界
  是否还保持着晨练的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