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3期

臧克家的悲剧性体验

作者:章亚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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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理解臧克家,首先要了解诗人的悲剧性体验。
  臧克家1905年出生在山东诸城,18岁前一直生活在乡间的家园。他从小不乏对人生的悲剧性体验。祖父和父亲参加武装反清斗争失利,诗人8岁时母亲就受惊而故世;由于患肺病的缘故,父亲也仅仅活了34岁。家人的惨死,给诗人年幼的心灵留下很深的创伤;贫苦农民吃糠咽菜、手足胼胝的悲惨生活,也引起了诗人深切的同情。臧克家的情感体验,是他爱诗的“种子”。他生长于书香门第,祖父和父亲喜爱诗章,让诗人从小受到古典文学的熏陶。中学时期,新文学改变了臧克家的诗歌观念。读了郭沫若、冯至、汪静之的白话诗,心头的诗意便成长起来。他尤其喜欢郭沫若的《瓶》,从杂志上剪下郭沫若的照片,贴在案头题字说:“沫若先生,我祝你永远不死!”在叔辈诗友“一石”和“双清居士”的直接启发下,臧克家写出了第一首新诗:“秋千架下,/拥积着玲珑的少女;/但是,多少已被春风吹去了。”诗意中有青春期的淡淡哀愁,但是这种体验还比较肤浅。亲身“识尽愁滋味”,才能把凄苦的人情世态,熔铸成悲剧性的诗篇。那种诗篇就像他的代表作《老马》:“总得叫大车装个够,/它横竖不说一句话,/背上的压力往肉里扣,/它把头沉重地垂下!//这刻不知道下刻的命,/它有泪只往心里咽,/眼里飘来一道鞭影,/它抬起头望望前面。”读者都以为“老马”象征农民,其实这首诗却是诗人悲剧性体验的写照。
  1923年臧克家在山东第一师范学校读书,深受民主革命思想的影响,1926年秋千里南下到武汉,报考国民党中央军事政治学校。诗人亲眼见到工农革命运动的高潮和汉口英租界的收回,实在太激动了!北伐誓师的场面以及“民众武力”的大旗飘动,化作心中的理想之光。虽然军校的生活紧张而艰苦,但在信念鼓舞下,诗人从奋斗中体会了生命的充实。这种充实感,成为一把衡量人生的尺子。用它比较光明与黑暗,丈量生活的价值,可以捕捉到时代的诗意。1927年的春天,蒋介石背叛了革命,臧克家满怀义愤参加了追捕右倾分子的行列。为了讨伐夏斗寅,军校与学兵团合编为中央独立师,征战40天回来,却不料大革命已经失败。这个时代大悲剧,为臧克家揭开万里独行天涯漂泊的序幕。沿江而下,经上海返回山东,一路人地生疏,食宿两难。诗人的身心不堪疲惫与激愤双重折磨,到上海不久便病倒了。回乡后险些被捕,只好远走高飞,逃亡关外。臧克家悲凉的身世之感,与大革命失败后的沉痛感受融为一体,这就造成了诗人悲剧性体验的深刻性。
  由东北回山东,臧克家1930年考入青岛大学(很快就改名为山东大学)。入学的关键是他所写的一句“杂感”,即“人生永远追逐着幻光,但谁把幻光看作幻光,谁便沉人了无底的苦海!”杂感中饱含了臧克家的悲剧性体验,闻一多由此看到臧克家对人生的体验深度和感悟能力,就欣然接纳了这位学生。臧克家受业于闻一多先生,以古诗词和民歌的修养为基础,认真借鉴新月派的格律化诗风,找到了“自己的诗”。在闻一多的指导下,他学会了严格选择想象和炼字的技巧,并且在1933年出版了具有朴素、真实、含蓄、精练风格的诗集《烙印》。《烙印》的艺术魅力,在于深刻地表现了诗人的悲剧性体验。臧克家在《十年诗选》的《序言》中,说自己是“一个滋生成长在不同时代气流里的悲剧型的生命”,这种身世之感,造成了诗篇的悲凉意境。从此诗人伴随华夏民族的百年悲欢而歌哭终生。
  臧克家说过,当他在构思诗作时,那些暗夜里发生的可悲事件,又总是与自己的沉痛回忆相互交融,乃是“叫苦痛迫着,严冬深宵不成眠,一个人咬着牙齿在冷落的院子里,在吼叫的寒风下,一句句,一字字的磨出来的压榨出来的。”一首八行小诗,诗人竟然要推敲一年。那苦吟的过程,就是诗人对灾难进行再体验的过程。是悲剧性体验,决定了臧克家不同于闻一多的创作道路。臧克家的表现手法偏于细腻,可他的创作精神是喜欢宏大的。带有里程碑意味的第二部诗集《罪恶的黑手》,就是向大处走;后来写出上千行的《自己的写照》,更是努力往长里写。诗人一谈诗就讲“博大雄健”,这显然是不寻常的。如《论新诗》主张以“表现大的思想”为新诗的艺术使命,他说:“要用人间的一切学问和世情锻炼自己,而感情往远大处放。诗人要以天地为家,以世界的人类为兄弟。……对于句子的排列,那匠人比玉人雕刻一块瑰宝时候的心还细,还苦,他的诗句全是用心血涂成的。”诗人为了求“大”而付出细心和苦心,这是因为表现悲剧性体验成为臧克家的艺术追求。
  臧克家刻意再现社会的悲剧,追求悲壮美,长诗《罪恶的黑手》就有了大的框架,真实又深刻。这首诗分三部分:一是伪善的形象,迷信的情境里有对教会的讽刺;二是淳朴的形象,施工的画面上有对工人的同情;三是勇猛的形象,反叛的想象中有对革命的向往。仿佛三部曲的艺术结构,用形象对比表达社会矛盾,应该说是较为成功的。诗的构思布局有前因,有后果,依时间顺序展开,空间画面亦井井有条,于是铺开了大场面;又有细针细线的手法,如诗人讽刺教徒“用心做了一脸肃穆”,小中见大,悲剧中渗透喜剧性。从《罪恶的黑手》看臧克家创作的精神倾向,大致存在四个特点:第一,在主题选择上,诗人更加注意思想深度,努力反映民族矛盾和阶级矛盾,把反帝反封建的时代要求和革命低潮的社会现实进行对照,提出要“来一个大的反叛”。第二,在题材选择上,教堂成了社会的缩影,其背景有工人的血泪、乡村的破产,也有帝国主义进行文化侵略的投影。第三,在诗的形式上,不但叙事增多,而且篇幅拉长,从十几行发展到百余行,后来更写三、五千行的长诗,说起来看似求长,实为取大取真,因为叙事诗较便于再现生活,长篇叙事诗更是容量大,场景大,气势也大。第四,在语言选择上,诗人喜欢以土白人诗,做到深入浅出——《罪恶的黑手》确实很重视口语化的形象描写,比如在形容教堂的施工场景时,抒情主人公这样说:
  有的在几千尺之上投下只黑影,
  冒着可怕的一低头的晕眩,
  石灰的白雾迷了人形,
  泥巴给人涂一身黑点。
  铁锤下的火花像彗星向人扫射,
  风挟着木屑直往鼻眼里钻。
  在方言白话里提炼诗的语言,字里行间似有民间说唱艺术的影响,叙事形象鲜明,语句节奏明快,在描写中锤炼动词颇见功力,通俗易懂又晓畅传神,符合叙事诗文体特色。臧克家从此逐渐脱离了闻一多的影响,形成一种偏重表现悲剧性体验的抒情个性。
  抗日战争时期,长篇叙事诗成为臧克家创作的“重头戏”,然后是四十年代的政治讽刺诗,其中有丰富的现实内容,也有理性批判的强大力量。有爱也有憎,臧克家的思想日趋成熟,他形成了自己的“星星主义”:人民群众,就是暗夜里明亮的星群;只要大家汇聚起来,就能造出个灿烂的明天。所以谁有一分热,就该发一分光。在抗日战争前后到解放战争时期,臧克家诗艺的重心,经历了一个从抒情诗到长篇叙事诗、再到政治讽刺诗的文体发展转换过程。文体的交替适应着诗人悲剧性体验内容的变化,也伴随着诗人人格的成长。在《刺向黑暗的“黑心”》一文中,提出政治讽刺诗的艺术追求:“讽刺不是耍聪明,也不是说漂亮话。看得真,感得切,恨得透,坚决,尖锐,厉害,这样情形下产生的诗,才有力。力,从诗人传给诗,从诗传给群众。”在《你们》这首诗里,臧克家向反动统治者鲜明地表示了自己的创作态度,即以诗为剑:“我要用我的诗句鞭打你们,/就是你们死了,我也要鞭打你们的尸身!/我要把我的诗句当刀子/去剖开你们的胸膛……”因为写政治讽刺诗,1948年臧克家被迫逃亡香港。从校园诗人到战地诗人,从战地诗人到抗议诗人,构成诗人臧克家独特的创作道路。这条道路受到悲剧性体验的牵引,促成了文体选择的演变。像一株饱经风霜的老树,生活的甘苦充实了臧克家的心灵,也丰富了诗人的美感。借助想象的翅膀,他能通观过去、现在、未来;但是他更加相信自己的双足,宁肯一步一步地丈量人生的大地。惟其如此,诗人脚下始终拥有坚实的大地,而且亲身经历过的一切,也最能唤醒他的灵感。
  臧克家,始终是生活美坚定执著的歌手。
  栏目主持人:阎延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