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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八首

作者:白连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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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 园
  
  在城市和乡村间,多少人不停地往返
  飞机、火车、汽车、船,有的还用上了
  泪水和命,也未能到达。多少人在乡村梦见
  城市。多少人在城市梦见乡村。城市和乡村
  就这么血肉相连:一生一世,只能怀念。那些
  挣扎在城市和乡村的人,看得见的灵魂和
  看不见的脸,都在历史的粉尘中闪现:地
  博大
  天高远。岁月无限,苍白得发蓝,其实,永远
  只是城市和乡村两个点。有的人可以把城
  市和
  乡村加在一起,还可以乘和乘方。有的人却
  只能减:一天一天地减,一年一年地减
  减到零还不够,还必须继续减,直到成为
  最大的负数。有的人的骨头是城市
  有的人的血是乡村。有的人什么也
  不是,他甚至没有心,对于他来说
  城市和乡村,是地球两个拆开的
  极端,就像家和园,没有连接线
  
  尘 埃
  
  我喷。表面宁静。内心张扬。尤其在夜晚
  所有人都进入梦乡。我喷。手里只有一支
  圆珠笔,没有海洋。我不是喷泉,喷的不是水
  也不是血和泪,是朴素,我是一粒小小的
  泥土
  太阳不照着,你就看不清我的模样。你叫我
  尘埃。你不喜欢我的存在,常拿抹布把我擦掉
  你认为我脏。其实,我是想指给你看一些东西
  被你遗忘在角落里的。它们破旧,早已绍
  失去价值。我把自己喷在它们的额头,我把
  它们紧贴在胸膛。它们是你幼年的乳房
  童年的翅膀、少年的天堂、青年的祖国
  中年的心脏和老年的故乡。我用我的土办法
  把它们珍藏。一生一世。我喷。纷纷
  扬扬。朝着落日下亲人的方向。我喷
  从不遥望,也不歌唱,更不悲伤
  我喷出自己,在时间中,在空气里
  细小,但是,一点也不迷茫
  
  爱 情
  
  带着伤口,歌声,病和泪:我的手和
  我的脚走在一起,还有我的头我的心
  我的血以及我的骨头和灵魂。我是一个四川
  农民,更是一个诗人,满身是火山和冰海的
  激情
  想在北京,这条地球的路的中心,剖开胸
  膛,然而
  我不能。不是怕,是对你的爱越来越大,完全
  消灭了自己,包括你给我的黑暗和苦难。我
  承认
  我卑微,穷困,不再年轻,但是绝不盲目,像
  一棵草在大地上绿,从春天开始,一直绿到
  枯萎,像一只鸟在天空飞,虽然天空越来越
  低了
  仍然飞着,就不停,像一只老鼠一辈子都在
  打洞,在小小的深深的黑黑的洞里。我,带
  着
  伤口,歌声,病和泪:手、脚、头、心、血
  以及骨头和灵魂,全都一起。走,在上帝
  创造的每一个城市和乡村,哪怕五千年
  只是为了找到你,爱你五千年。你
  这个上帝为我创造的唯一的女人
  
  红 苕
  
  揣着一枚红苕就出发了。从此红苕
  就是我流浪的马车。无论你管红苕
  叫红薯或地瓜。种一枚红苕只需针尖大的
  泥土,所以我活得狭隘,偏执和纯朴。青春
  一天天减少,受过的伤一天天结疤。不懂
  红苕的人
  只看见我的脏,不知削掉皮,我会露出红
  红的乳汁
  那是我的心,像一只拳头,却柔软和甜蜜,
  谁想
  咬一口,都可以。在路上,我丢掉了语言,头
  和
  梦中的天堂,最后,只剩下一颗赤裸裸的心
  仿佛一辆空荡荡的马车,从一个秋天走向
  另一个
  秋天,从一个地方走向另一个地方。天地无限
  道路又黑又白又黄又蓝。每一个村庄的炊烟
  都闪现着母亲的脸,她那一捧被我遗忘在
  心深处的泥土,总算,我看清了她的
  乳房,以及藏在乳房里的悲伤。现在
  我全部的旅程,是一颗疲惫的心
  如何挣扎,才能回到自己的故乡
  
  亲 戚
  
  一个小小的黑黑的洞里,田鼠一生
  以草根和散落在地里的粮食过日子
  它似乎是上帝创造的唯一不需要阳光的生
  命
  它一声不响,然而一点也不颓废。它有没有
  爱情,我不知道,我只是观察它有很多孩子
  它的孩子也是田鼠。小田鼠不唱歌不哭泣
  也不到处乱跑,它们在我家的院墙下悄悄地
  磨牙齿。那儿生长着几棵矮小茂盛的枞树
  枞树不开花,更不结果,但是生机勃勃
  几年过去了,枞树一点也没有长高
  就像田鼠,看起来一点也没有长大
  实际上,它们肯定有自己的理想和幸福
  它们的生活和人不一样。我很高兴
  它们一直很平安地在一起
  有时我把一泡尿撒到枞树跟前
  有时我把几颗麦子扔在田鼠洞边
  我相信它们都是我的亲戚
  
  长 江
  
  我想知道长江有多长,她要流多长时间
  才能到达海洋,还有,路上她要经过
  多少个村庄。我想知道长江里有多少滴水
  有多少条鱼,有多少粒沙子和多少块石头
  还有,她沉没了多少艘船,淹死了多少个妇女
  我想知道长江上有多少座桥,她的岸边有多
  少座
  城市,有多少个少年在长江的波浪里学会了
  飞翔,还有,涨水的时候,她毁坏了多少
  人的家。这些,我都想知道。我还想知道
  有多少朵桃花在长江的额头上开放
  有多少丛竹子在风雨里坚持站成
  长江秀丽的睫毛,有多少个母亲为长江
  干瘪了乳房,有多少个诗人
  最终燃烧成了长江的灵魂。这些
  我都想知道。最后,我还想知道一个人
  干脆说吧就是我,从一座桥上跳下去
  要多久,才能摸到长江的底
  
  沙 湾 乡
  
  长江眼皮上一根睫毛:柔软、渺小、易断
  当我从童年的梦中醒来,揉眼睛,不小心
  就把你碰掉了。谁在乎一根睫毛?一起床
  我就忘了。沙湾乡,你这生我养我的地方
  我一望你,就是一辈子。一辈子,我像一只
  土拨鼠,驮着空空的胃和更加空的理想,到
  过
  世界上许多地方,感到每个地方其实都和你
  一样
  人丁兴旺。尘土飞扬。到处是养育的乳房
  如今,我老了,用尽了青春,得到了荒凉
  总算回到你的身旁,才发现你不是一根睫毛
  而是一棵针,扎在我的胸口上。那是我
  生命的口袋,装着我的骨头和血,还装着
  毯曲伤和歌唱:沙湾乡,请把我埋葬
  在母亲生我的地方。一棵秋天的
  桔子树上,春天的太阳还晒着
  我的襁褓。我迷失在风中的灵魂
  发着抖,看见了天堂
  
  油 菜
  
  我家门口种着油菜,春天就金灿灿一片
  尤其傍晚,景色更加迷人。童年,我常
  静静地守着油菜花,面对面地,像守着
  一个亲人。油菜花早已亲进我的骨头,亲得我
  都不知道究竟是我的什么亲人了:母亲、父亲
  祖母、祖父、姐姐和妹妹,更多的时候,是我
  所有亲人的总和。我和油菜花的关系越陷
  越深
  有几次,我陷进夕阳里差一点儿就淹死了
  我才知道我必须做一只蜜蜂,才能到达天堂
  如果做一条狗,就只能永远留在生活的岸边
  现在,我来到了北京,却还陷在故乡的
  油菜地里,不是蜜蜂,不是狗,是石头
  砸痛了油菜花的心。我们如同一对
  爱得很深的恋人,不再追求拥有
  只求相互熔化。所以,我一生的理想
  就是做一棵油菜,在北京门口
  春天,我只要开出小小的一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