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5期

依然一棵年轻的树

作者:谢 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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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辛笛先生从事创作的年限已进入“古稀之年”。但读他的诗,依然感到一种青春的气象。此刻诗人静坐在那里,望着那棵窗前的树。那树是他的老朋友了,他们经常默然相对。尽管在不开花的时候,他和树一样要承受寂寞,但他们不说一声憔悴。我不知道树的年龄,但我知道诗人已不再年轻,但他依然有着一颗憧憬春天的心。诗人就这么坐在那里,望着这棵“窗前树”,空阔中传来他的声音:“明年春天来了,/它还会照样开花。”
  再过两年,还是一样的年轻的声音:“四月,春天来了”。他看到了“桃花挤满枝条”的繁忙景象,也看到了那三十六层高楼一夜间又长了一层。在写给从巴黎归来的友人的那首《迎客诗帖》中,他回忆起莫奈的睡莲,名叫“诺曼底太阳”的红酒,他一样听到了塞纳河边树叶的絮语。半个世纪已经悄然在身边过去了,诗人并没有那种落寞的秋意,他仍然执著地相信:生命的冬天可以触摸到春天的脚步。这些诗,都是在诗人过了八十岁以后写的。他已把一生中大部分时光留在了身后,但他的情感世界没有苍老,他对周围的一切仍然保留那种纯真的喜悦。这就是辛笛,九叶诗人中最年长、也最辛勤的、令人肃然起敬的一位。
  辛笛先生是一个很矜持的诗人,他对自己的创作有着近乎冷酷的挑剔。记得他在《手掌集》的后记中引用过奥登在1945年的诗集小序中的论点,奥登认为在每一个作者的眼光中,自己过去的作品大体可分四类,一是不堪入目的东西;一是有一些很好的意思,只是由于才华短拙或匆忙成章而没有写到好处;其三,是一些自认为尚看得过的篇章,但缺乏重要性。任何集子都无可逃避地以此三类为定,只有他认为的第四类,才是诗人自己最为激赏的诗歌。但若以此为限结集成书,那么他的集子就薄得太令人气短了。辛笛先生说:“我很喜欢奥登这一段简洁完全的文字,虽然写来平易,创作的甘苦都给他轻轻道破。我写了这么些年的新诗,纵说是百分之九十九时间都用在与诗歌全不相干的研究和工作上,写存的诗原本不多,更经不住拣选,而论品质来——倘若有何品质可言,却大体属于奥登所列举的前三类的东西。加上从1936年的《珠贝集》中摘下的部分也还只有如此小小的一本。”
  辛笛是一位对自己要求非常严格的诗人。尽管他对自己的文字显得有些吝啬,总的产量不算太多。但我们还是要感谢他,是他在沉沉的暗夜撒给了我们一串闪光的珠贝。我这里要说的是,即使他毕生只写一本《手掌集》,就这本诗集也足以展示他作为成功诗人的全部才华与风采,他在中国诗歌史上的地位也可以由一本诗集来论定。事实是对所有诗人来说,大量的诗总是平常的,好诗总是少数。即使一位诗人非常杰出,事实上也不可能每篇均可传世。由一首诗而让我们永记一个名字,因一本诗集而让我们想起一位诗人,这样的例子在中外的诗歌史上实在是太多了。记得当年,我还是一个爱好诗歌的少年,我是那样地对辛笛先生的文字感兴趣。一本《手掌集》当时定价是国币四元五角,它使一个贫穷的初中生在书柜旁徘徊了整整一个学期,终于攒够了钱买下来了。这本《手掌集》伴随我走过了风雨人生,经历了无数劫难,至今仍是我的珍藏。
  我现在还记得初读辛笛诗歌时所受到的感动:“鞭起了的马蹄不可少留。想收拾下铃辔的叮当么?帏灯正摇落着无声的露而去呢,心沉向苍茫的海了。”当日这样的语气和句式让我着迷,我感到从来没有的新鲜和奇异,诗原来是可以这样委屈地表达情感的复杂性,可以如此细微地体察人情、而且可以如此传达出婉转缠绵的美感。我那时不知诗,只知道辛笛和他的朋友们写着一些不同凡响的诗。后来约略地知道,辛笛的诗和当时流行的诗之间有着明显的不同之处——他极端重视通过精美的艺术表现力体现生活中的美感。在别人可能是直露地表达的地方,他追求一种纤细委婉的效果。他直接继承了五四以来新诗崇尚艺术审美的这一路诗人的传统。这一路诗人注重诗的艺术性,但并不排斥诗歌和现实生活的关联。但他们对艺术的真诚,在艺术不受重视的年代的确是一道鲜丽的风景。
  他们明确地坚持诗应当是音乐的,是美的,诗不仅应当有情有意,还应当有声有色。“花的天气里夜的白色,映照中一个裙带的柔和”(《丁香、灯和夜》);“我把碎裂的怀想散播在田原上”,“你给我带来了一纸清寒”(《寄意》)——他的诗句表达情感很细腻,有一种感伤的美丽。它通过暗示、借代、移情、通感等多种手段,让所要加以传达的情致都有一个熨贴的居所。读《潭柘》的首句“虫声让我怀着夏日的绿意了”,即可窥见作者的匠心:虫声是诉诸听觉的,绿意是作用于视觉的,从声音的感知,转换而为色彩的接纳,造出了这种音色之间的立体画面。主体是人,我是被虫声唤起而怀着一种夏日清凉的绿意的。
  读着这样的诗句,人们也许会说,这是辛笛早年的作品,那时他年轻,有着青春愉悦的心境。此话其实不对。既使是六、七十年之后的今天,诗人审美的触角依然没有钝化。一曲《夜航》即是明证。夜航船“悄悄地,在巨幅流动的暗色绸面上滑行”,他说的是夜间的水面,那是流动的暗色的绸,夜航的船是在一幅巨大的绸缎上滑行。即使到了晚年,辛笛依然心细如初,文字鲜丽如初。他是一棵依然年轻的树。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是辛笛创作的高峰期。当时中国社会处于剧烈震荡之中,时世的严重使一些人产生错觉,以为思想替代艺术是正当的,为了内容的重要性可以完全忽略形式和技巧。这些人往往对注意艺术表现的现象不怀好感,认为是“艺术至上”或“唯美主义”。很长时间内对“九叶诗派”的误解即是由此而生。其实,分歧不在对现实的态度,而在如何表现现实,即是艺术的还是非艺术的分歧上。所谓“至上”是心目中除了形式别无他物,“唯美”云云,也是如此。反观辛笛那时的作品,如《巴黎旅意》:“千里万里,我全不能为这异域的魅力移心,而忘怀了凄凉故国的关山月”;再如《布谷》——
  我听见过意大利的夜莺
  我听见过英吉利的百灵
  但我渡海而归
  暮暮朝朝
  我只一心一意想着你
  古中国的凡鸟
  从《巴黎旅意》到《布谷》,跨越不同的时空,始终不变的是那种非常让人感动的东西,说是乡土情结也可以,说是爱国主义也无妨。这点,所有的忠实于时代的诗人都在这么做的,也是不问艺术流派的。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后期,《中国新诗》和《诗创造》兴起,其中以辛笛先生参与其中的“九叶诗派”最为引人注目。“九叶”诸诗人精通外文,深得现代主义神韵,又熟谙中国传统诗学,致力于沟通东西方文化以建设现代化的中国新诗。这本是上个世纪中叶中国诗歌史上的一番盛事。不意却是谤讽骤起,有说是“中国新诗的恶流”的,是“南北才子才女大会串”的。这不能不使人感慨于中国的惰性。
  然而历史是公平的,偏见已随着岁月流逝。至今人们对此都深信不疑:辛笛(和他的朋友们)不仅是非常“新潮”的,而且也是非常“传统”的。辛笛先生最近在接受一次访谈时说了这样一段话:“直到今天我仍然想,我们如果运用一些半文不白的词汇、典故,只要运用适当,必然会给新诗增添一种难能可贵的魅力。……中国文言贵在言简意深,而古典诗词的内涵蕴藏尤为丰富,不论四声,格律,对仗都是讲究有来历的。很多美妙之处是只能意会,不可言传的。所以如果能够把古典诗歌的传统恰当地溶入到新诗中来,必可为新诗开拓前所未有的思路”。这话说得很“大胆”,也很“保守”,但的确发人深省。
  附带说一句,辛笛先生不仅外文好,而且国学基础深厚,他不仅新诗写得好,还写着一手地道的旧体诗,他的《听水吟集》可与《珠贝集》和《手掌集》比美。
  
  
  2003年10月27日于北京大学中文系
  ①辛笛:《窗前树》,作于1993年。见《诗刊》2003年10月号上半月刊,第24页。
  ②辛笛:《四月,春天来了》、《迎客诗贴》,均作于1995年。见《诗刊》2003年10月号上半月刊,第24—25页。
  ③见《手掌集》后记。星群出版公司,1948年1月,第115一116页。
  ④辛笛:《夜别》。作于1933年。见《手掌集》第ll页。1948年1月,星群出版公司。
  ⑤星群出版公司出版《手掌集》时在《诗创造》上刊登的广告词说:“他的诗里没有浮面的东西,没有不耐咀嚼的糟粕,他把感觉的真和艺术的真统一成一个至高至纯的境界,使人沉湎其中,低徊而忘返。他那柔和的笔触,对于遣词使字和内在节奏都是十分完美的。”
  ⑥《夜航》,辛笛作于1993年。载《诗刊》2003年10月号上半月刊,第24页。
  ⑦《巴黎旅意》,约作于30年代末,《手掌集》第69—71页,星群版。《布谷》,作于1946,《手掌集》第91—94页。
  ⑧见张羽《南北才子才女的大会串》——评《中国新诗》,《新诗潮》第4期,1948年。又见游友基著《九叶诗派研究》,第112一113页。福建教育出版社,1997年8月第l版。
  ⑨见《诗刊》2003年lO月号上半月刊,第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