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16期

诗人孙静轩

作者:叶延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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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孙静轩的最后四次通话(代前言)
  今天春节,得知孙静轩患了绝症,震惊。友人告之,家人和朋友都瞒着他,说做了迦玛刀手术,效果不错。怕惊扰了静轩,我没有给他打电话 。三月中旬,接到孙静轩先生的电话。十分高兴听到他的声音,我说:“静轩,你不冬眠了,怎么上午给我打电话。”静轩说:“延滨,你不知道,我差点到另一个世界去了。现在好多了,今天阳光好,就想给朋友们打个电话……”他在电话里告诉我,他这次病重的时候,也哭过,感到自己见不到朋友们了。他说,现在好了,做了迦玛马手术,正在吃中药,只是喝得太多了。他说等好了起来,今天还要搞个大的活动。我一边听,一边安慰他,心想,他也许会好起来。过了一阵子,我接到孙静轩的第二个电话:“延滨,怎么还在办公室?伊拉克打起来了!快回家去看电视。”
  第三次通话,是在北京“非典”特别紧张的时候。孙静轩打电话来:“家里都好吧?小地主还上学吗?(我儿子在成都出生后,静轩常逗小家伙,儿子长得结实,他就叫他“小地主”。)《诗刊》的朋友们都没事吧?告诉你一个偏方,这是给我看病的名医开的两味药,虎杖、大青叶。记住了!”
  第四次通话,是六月初,他听说北京没有新增加的“非典”病人了,特别高兴,然后说“都说我的病好了,但还是痛……我有篇作品,几个朋友看了,说好,我寄给《诗刊》看看,好吗?”前几天,周所同告诉我,孙静轩的诗作电传过来了,挺好的诗。我说:“尽快安排吧,让老爷子看看,病好得快些。”不料,几天后他就这么去了,也带走了我生活的一部分,我友情的一部分,我世界的一部分。
  十年前,我离开四川前夕,写过一篇有关孙静轩的文章,静轩看了说:“还像!”因此,把这篇文章一字不改发出来,作为永久的记忆,给孙静轩和爱着孙静轩的人们,给诗歌和一辈子痴爱诗歌的孙静轩。
  一提笔,那一头花白头发和一副眼镜结合成的脑袋已从我的眼前浮现。没办法,想着题目写吧?越想越心乱,各种各样的孙静轩其人其事如一团乱麻,抻不直,理不清,最后变成一只瘦老头的手:满掌的纹路又密又乱,没有一条正儿八经的代表命运的线。我记得这位著名诗人的掌纹,一句话,麻烦!
  是啊,年已花甲,六十大寿,一辈子没消停过,这位诗人哟,可不好“解剖麻雀”。哪是麻雀,是一头牛,也不合适是一头狼,也不合适是什么?“你是暴如雄狮的诗人/你是柔如秋水的诗人/你是冷若冰霜的诗人/你是暖如艳阳的诗人/你是最没有架子的诗人/你是最有脾气的诗人/你是谁也打不倒的诗人/你是被自己的诗打倒的诗人。”我脑瓜里冒出的这串儿诗句是山东一位诗人写给孙静轩的,诗人本身引为“知己”的评价。然而写文章总不是写诗,咋下笔?只好老老实实重读那砖头似的《孙静轩诗选》以求找到脉络。读到一半,书中夹有一张纸条。这张纸条是在去年召开“孙静轩诗歌讨论会”时,静轩的夫人李平大姐写给我的,当时我刚以“孙静轩是个错误”为题写了个发言。条子上写道:“延滨:我很感激你对静轩极其入木三分的评价——他真是个错误,正如他自传体小说的开场白那句:上帝降我于世上是个天大的错误!谢谢你。”
  没办法,写吧。尽管孙静轩本身是个难以理清的矛盾体,就快刀斩乱麻,由生活给我提供的画面来剪辑出一个关于孙静轩的蒙太奇。也许与孙静轩的“真实”不尽符合,好在我已声明“蒙太奇"-- 叶延宾主观镜头中的一个著名诗人。
  请孙静轩。请喜欢孙静轩和不喜欢孙静轩的人,都多多谅解我的这种介绍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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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我而言,孙静轩的出场方式有点吻合“三突出”的那个荒诞的公式,也许这个荒诞本身是我们的生活,或者我们曾经历过的年代给我们留下的一个印痕。算了,别太正儿八经了,换句客套话叫作“神交”已久——
  1973年我作为一个刚从工人中提拔起来的“以工代干”宣传干事,参加了总后勤部203部队举办的“新闻学习班”。作为知青出身又是非正式干部的我,对学习班上的大小笔杆子都十分敬佩。班头姓李,会写诗,一日酒后口出狂言:“我当诗人生不逢时,要不然,不是艾青,也是孙静轩。”艾青听说过,“孙静轩何许人也?”这位班头不屑地说我一句:“诗盲!”随后,这位才子给我看了他最珍爱的三本诗集。一本《草叶集》,一本《海洋抒情诗》,一本艾青的集子。没看成内容,他晃一下:“禁书!”这种神秘效果,足以让我记住孙诗人的大名……
  1980年夏,《诗刊》举办首届“青春诗会”。这次诗会历时一月,与会者有舒婷、顾城、江河,也有张学梦、梅绍静、徐敬亚等,在会后的几年内与会者大多在中国诗坛上领过风骚或掀过风波。会议期间,柯岩给大家讲理想、袁可嘉给大家讲诗艺,邵燕祥则充当“班主任”,告诉我们怎么做个好学生:“早先中国作家协会办文学讲习所,山东来了两位有名的青年诗人,孙静轩写的是欧化诗,另一位写的是民歌体,两人同居一室,艺术上常发生分歧,争得急眼了,孙静轩就上拳头,别看他写诗文绉绉的,打架也挺在行!”
  第三次‘神交”是不久之后,我上《诗刊》送稿,见郑晓钢、李小雨和《诗刊》的编辑们忙着买菜割肉,下厨掌勺。当时《诗刊》还在虎坊路的平房里,人挤地窄,颇有些鸡飞狗跳的乱动。“忙啥呀?”“请客呀!”“请谁呀?”“孙静轩和他新婚的夫人来北京了,大家请他们!”在混乱中提来一篮子鸡蛋的女诗人常荣打碎了一瓶香水,弄得满屋满走廊都有刺鼻的香水儿。我这个人从农村接受了再教育之后就受不了这“香风”,熏得脑门直疼,没等见到孙静轩的尊颜,便逃之天天了……
  这便是我与孙静轩正式会面前的三次“神交”,在我脑子里勾画出一个普希金式的诗人:写一手潇洒诗句,虽没有与人拔枪决斗但也常拔拳相见,崇拜者和铁哥们遍及海内……1982年我从北京到了四川省作家协会,有人指着一位精瘦的中年人说:“孙大诗人!”我不禁大大地失望了,心里说:“怎么模样长得跟演‘马尾巴的功能’的葛存壮差不多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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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孙静轩年轻的时候是极其英俊的,浓眉大眼高高的鼻梁,一副五四式大学生的标准像。不信的话,去翻《孙静轩诗选》第一页,不说是在50年代了,放在今天也会让成百上千的姑娘变成“发烧友”。孙静轩只在照片上写了行字。“1957年秋留影,时年27"岁。”27岁的青春不再来了,换来的是一个著名诗人的“档案”——
  ●籍贯,出生年月?答:山东肥城。身份证上生于1923年,实为1930。
  ●成名作篇名?答:《海洋抒情诗》。
  ●已问世著作多少部?答:十部诗集。
  ●写作习惯?答:多在夜深人静,或在喝酒半醉时。
  ●最喜欢哪位古代诗人?答:李白。
  ●最喜欢哪位当代诗人?答:艾青。
  ●最喜欢哪位外国诗人?答:普希金。
  ——(引自《星星》1993年一月号)
  作为一个著名诗人,这么简单的答案读者当然不会满足。他的文学成就是沉甸甸的:孙静轩1949年在《大众日报》发表处女作,1950年出诗集《我等着你》,后又出版了《唱给浑河》、《沿着海岸、沿着峡谷》(诗集),1957年在《诗刊》创刊号发表《海洋抒情诗》一举成功,同年《海洋抒情诗》由上海新文艺出版社出版。反右中孙静轩被那场灾害性的“扩大化”吞没,二十二年后出版近万行的诗体小说《七十二天》和近万行的长诗《黄河的儿子》重返诗坛,近年陆续出版了《抒情诗一百首》、《母亲的河流》、《孙静轩抒情诗选》、《孙静轩诗选》等,他在这一时期的大量新作如《黄土地》、《长江咏叹调》、《凤凰涅檠变奏曲》、《东方狮变奏》、《黑色》、《这里没有女人》、《沉默》、《二十一世纪》等都引起了强烈的反响,他还任四川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诗歌委员会主任、《星星》诗刊编委等等,“顾问”、“编委”、“评委”数不清的头衔。他的作品被译同居一室,艺术上常发生分歧,争得急眼了,孙静轩就上拳头,别看他写诗文绉绉的,打架也挺在行!”
  第三次‘神交”是不久之后,我上《诗刊》送稿,见郑晓钢、李小雨和《诗刊》的编辑们忙着买菜割肉,下厨掌勺。当时《诗刊》还在虎坊路的平房里,人挤地窄,颇有些鸡飞狗跳的乱动。“忙啥呀?”“请客呀!”“请谁呀?”“孙静轩和他新婚的夫人来北京了,大家请他们!”在混乱中提来一篮子鸡蛋的女诗人常荣打碎了一瓶香水,弄得满屋满走廊都有刺鼻的香水儿。我这个人从农村接受了再教育之后就受不了这“香风”,熏得脑门直疼,没等见到孙静轩的尊颜,便逃之天天了……
  这便是我与孙静轩正式会面前的三次“神交”,在我脑子里勾画出一个普希金式的诗人:写一手潇洒诗句,虽没有与人拔枪决斗但也常拔拳相见,崇拜者和铁哥们遍及海内……1982年我从北京到了四川省作家协会,有人指着一位精瘦的中年人说:“孙大诗人!”我不禁大大地失望了,心里说:“怎么模样长得跟演‘马尾巴的功能’的葛存壮差不多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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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孙静轩年轻的时候是极其英俊的,浓眉大眼高高的鼻梁,一副五四式大学生的标准像。不信的话,去翻《孙静轩诗选》第一页,不说是在50年代了,放在今天也会让成百上千的姑娘变成“发烧友”。孙静轩只在照片上写了行字。“1957年秋留影,时年27"岁。”27岁的青春不再来了,换来的是一个著名诗人的“档案”——
  ●籍贯,出生年月?答:山东肥城。身份证上生于1923年,实为1930。
  ●成名作篇名?答:《海洋抒情诗》。
  ●已问世著作多少部?答:十部诗集。
  ●写作习惯?答:多在夜深人静,或在喝酒半醉时。
  ●最喜欢哪位古代诗人?答:李白。
  ●最喜欢哪位当代诗人?答:艾青。
  ●最喜欢哪位外国诗人?答:普希金。
  ——(引自《星星》1993年一月号)
  作为一个著名诗人,这么简单的答案读者当然不会满足。他的文学成就是沉甸甸的:孙静轩1949年在《大众日报》发表处女作,1950年出诗集《我等着你》,后又出版了《唱给浑河》、《沿着海岸、沿着峡谷》(诗集),1957年在《诗刊》创刊号发表《海洋抒情诗》一举成功,同年《海洋抒情诗》由上海新文艺出版社出版。反右中孙静轩被那场灾害性的“扩大化”吞没,二十二年后出版近万行的诗体小说《七十二天》和近万行的长诗《黄河的儿子》重返诗坛,近年陆续出版了《抒情诗一百首》、《母亲的河流》、《孙静轩抒情诗选》、《孙静轩诗选》等,他在这一时期的大量新作如《黄土地》、《长江咏叹调》、《凤凰涅檠变奏曲》、《东方狮变奏》、《黑色》、《这里没有女人》、《沉默》、《二十一世纪》等都引起了强烈的反响,他还任四川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诗歌委员会主任、《星星》诗刊编委等等,“顾问”、“编委”、“评委”数不清的头衔。他的作品被译为多种文字,他作为中国作家代表团的成员出访了瑞典、芬兰等国,1992年作为有突出贡献的专家享受政府特殊津贴……
  然而,对于一个具体的生命体而言,诗人孙静轩竟是一个“错误”的产物。按照生活本身的正常逻辑,孙静轩与“武”有关,与“文”无缘——1930年孙静轩出生在山东肥城。孙家是凭“武艺拳脚”糊嘴的家庭,“我爷爷”是清衙门的听差(笔者注:诗人的爷爷及其父辈的姓名都不便打听,就用“我爷爷”“我爹”等称呼代替吧,好在孙静轩的小同乡莫言开了此例,大家也可以习以为常了)。催粮派款,季节工,不是铁饭碗。“我爹”接着给国民政府的衙门干这个营生,这活儿收入可观,但一要有功夫,二要有朋友,家里常有江湖上的大盗小偷们进出。孙静轩从小就学拳脚,“我爹”还送他进了私塾。抗战爆发了,国民党政府跑了,全家到乡下种地。孙静轩替财主放牛,吃不饱还受财主婆的气,于是去找“我大哥”和“我二哥”,他们替共产党干事,游击队也叫“青干班”。孙静轩刚到青干班才九岁,提糨糊刷标语还行,只是睡觉太死,一夜战就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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