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8期

九楼之下的城市(外二篇)

作者:祝成明




  九楼与这个城市的关系,有点暧昧。云贵高原上的城市,地势并不开阔,这里一座山,那里一座山,山离山似乎紧挨着。即使在九楼,视线总在一个有限的空间里打转,我不可能穿透那些厚实的山,望到山后的山峰和楼房,望到这个城市更远的部分。
  城市供养着一群大山(不知是城里的山,还是山里的城),一群楼房,一群尖叫的街道和一群奔涌的人流。坐在九楼上,我借助想象去构思或者拼凑这个城市的整体。当然,想象不可能高过空中的鸽群,它们比我更有权利说出城市的秘密。九楼这样的位置,永远要在山峰面前低头,它必须学会谦卑。当大地的尘埃到了这个高度,便不再上扬,也不再下降,它们就在这片天空逗留。所以,建筑学上把九楼至十一楼的空间叫做“扬灰层”。宿舍里每天都会飘进许多新迁的尘埃,栖在地板上,落在桌子上,粘在书本上,这里成了尘埃的乐园。我每天总是不厌其烦地拖地板,抹桌子,掸掸书本,保持每一个日子的干净。尼采说,“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尘埃读透了哲学,它们的舞蹈让我深思。每一粒落定的尘埃便是一颗死去的心灵。风会带给它们第二次的生命。
  鸽子在城市上空飞翔。灰色和白色的鸽子互相混杂,组成一个飞翔表演队。它们一会儿正飞,一会儿侧飞,一会儿向上冲锋,一会儿向下俯冲,反复地练习生命的姿势。它们在飞翔中获得快感,从不在那一角楼顶歇息。它们是这个城市最自由的精灵。在九楼的阳台上,我晒着深秋的阳光,看到几股黑烟从楼群中上升,被风折弯、扩散、消失。我知道,这不是炊烟。烟雾弥漫的天空中,没有鸽子的身影。许多丁字型的钢铁起重架,布满了城市的角落,城市正在昼夜不停地打造它们的作品。这些日渐突兀的楼盘,将视线分割得更加破碎。我只看到一些或高或低的楼房的头颅,圆形的、方型的、尖型的、苗条的、臃肿的、连体的,古典的、欧化的、半土不洋的,颜色也是穷尽姿彩。仅有的一些树叶的亮色,也被水泥森林吞没,掩盖。城市是由楼房、人海和车流构成的。没有楼房,人海和车流就没有了居住的地方。人海和车流让楼房的疯狂繁殖,增强了旺盛的欲望。我们能否把居住的城市叫做家乡?我不知道。
  夜色中的九楼也给了我飞扬的思维。当脚下的校园此时显得猥琐,城市则撩开了它的裙子。白天威武的山峰隐去了,高楼上的灯光开始发送它的秋波,一改白天灰不溜秋的模样。那大厦上顶着的广告牌、霓虹灯卖弄着它们的性感,把城市推上了梦幻的高潮。我会常常站在阳台上,盯着这个城市——从黑夜开往黎明的车辆,它的叫喊,它的喘息;四处游荡闪烁的灯光,像冷艳的女郎飘出的捉摸不定的眼神,也像城市变幻着的世事。城市人藏在这方明暗之中,我看不到他们的面容,虽然我们同栖一座城市里,像蚂蚁一样生活。深夜,躺在床上,我往往失眠。驶进感觉中的车辆,还挑衅似的把灯光投射到天花板上,在黑暗中转一个身,然后离去,隔一会儿,又来扭扭腰肢。远处广场上穿透力更强的激光束,像一列火车笔直地撞进九楼的空间,匆匆而来,匆匆而去,让眼睛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被击昏,眩晕老半天还没醒悟过来。即使睡去了,醒来,我还在想,打开玻璃门,阳台下就是无边的黑暗,万一梦游掉下去,就永远生活在黑暗中了,成为尘埃的一部分,一部分的尘埃。
  九楼之下,城市的气息四处飘荡,拥挤的夜市里有各式香辣的小吃,各种奇异的服饰,堆满盗版的书籍和碟片。我有时独自一人穿过街市,看看那些雅致的茶具和古典的蜡染艺术品,从地摊上捎几本发黄的旧书回到九楼。
  当我打开那些旧书的时候,我就打开了这个城市。九楼实在是一个适宜的阅读角度,它让我在这个不高不低的空间思索,像一粒尘埃一样,上升,还是下沉?
  
  山居书思
  
  至乐无如读书。山居观书,乃乐中至乐。
  山居隐于山之脚水之侧,林荫蔽天,隔一垅田野与村庄相望。遑论晨昏,皆有枝叶间飘落的啁啾鸟鸣,亦可触到树叶筛落的细碎晃动的阳光。不远处的白鹅吞着青草,此刻母亲丢下的一堆草, 就是鹅类的快乐。小鱼有时会蹦出水面,望望另一个世界。动物与人都有自已的快乐。
  读书,是要讲究心境与环境的。不同的心境,可读出不同的情致;不同的环境,可读出不同的意趣。如此恬淡清新的环境伴以闲适空灵的心境,不知道会带来哪一种形式的味道?
  穿过田塍,穿过蛙鸣和稻香,走进山居, 便走进了意趣盎然的世界。一把靠椅,一杯酽茶,卸却书斋的逼仄和压抑,心灵的沉重与焦渴,开始了与书的交流。
  书早早就已备好,暂还未打开。我先喝口茶,清清喉咙,打开胸腔,打开激情,兀自背些唐诗宋词,比如“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大江东去”之流,借以滋养胸中的清雅之气。于是,便有了一种氛围,一种韵味,顿觉口有余香,心有灵犀。
  更多的时候,我喜欢阅读一些散文,比如张承志《清洁的精神》,掀起我的渴慕之心,那是神话般的、唯洁为首的年代。遥远的乡下,还残留着一抹夕阳的余晖。王小妮的《放逐深圳》,“人,除开两只脚以外,是需要精神支点的。”山有其骨骼,树有其挺拔,这在山居处处可见。深圳离山居有几千里之遥,不知人文有多少差距?比之喧嚣浮躁的都市,我更愿意到自然之中寻找精神和理想。史铁生的《地坛》,是真正完全地投入到生命本身的舞蹈,是真正的苦难。我们似乎正在努力地超越生命和寻找生命的永恒。自从二十多年前,我就从山居出发探寻人生和人世,企图寻找人类的诗意,越是寻找的东西,这个世界就越是匮乏。“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山居无言,让我寻找到一缕岁月背后的诗意和诗意背后的心迹。
  天上风追着月,好像两个快乐的儿童。思绪如风,我在追逐着什么?即使是沉重的思考,也是一种别样的快乐。山居让我的心灵更贴近大地和世俗。
  山居是一条穿越岁月时空的河流,折书为舟,我渡向彼岸。
  彼岸遥遥。
  
  山居趣味
  
  山居多味,此话不假。
  我越来越嚼出了它的趣味。
  一幢极普通的江南瓦房,蹲于小山脚下,屋前一水塘,算不上宽阔,都让浮萍侵占了。无奈,用竹竿拦出一角,供洗手濯足之用。屋后一水井,终年满满盈盈,腊月不瘦,三伏不溢。房前多果树,见缝插针地东种几株,西补几棵,一则美化环境,桃李点缀了三月,桔橙香飘四月,那花朵极素朴而果实长满刺儿的板栗,那形象极虬曲的枣树,那只开花不结果的柿树,各有情致;二则丰富生活,吃腻了大鱼大肉,尝上几枚上好的水果,满口带香,两颊生津,顿觉身神俱泰。
  如果仅仅描绘些自然风光和山野气息,山居就很令人羡慕。更妙的是,山居还有些可爱的动物,时不时地会闯入平静的生活,让我体会到置身声电光气时代所享受不到的情趣。那水质肥腴的水塘,养育了从春至秋的夜夜蛙鸣,更显山居之清幽。浮萍之下,蛙鸣之中,藏有经年的鳝鱼。这是天然养殖场,鱼们自然繁殖,自然生长。最有收获的是钓鳝鱼,这事弟弟挺能干。每逢日暮,弟便捕来几只青蛙做诱饵,把针刺入青蛙,伪装完毕,荡开水面的浮萍,只待翌日凌晨再来收拾。鳝鱼嘴馋,喜食蛙,一旦咬钩,很难挣脱。但也有情况不妙之时,上钩的鳝鱼情急之下钻进曲里拐弯的石头缝隙,用劲一拽线,线断了,只能望之兴叹。弟弟钓上的鳝鱼,最大的一条达1.1斤,跟蛇一样,额头上隐约有个字样,山里人说是"王"字。水塘是它们的乐园。一旦水塘干涸,它们便躲入石头缝隙,奈何不得。塘水盈盈,更是难办。我一直想来个"扫荡",苦于无计,只好作罢。
  水里有鱼,山上有兽。家里的猫也很有灵性,曾叼回两只野兔,原准备喂养它的那些宝贝儿子的,都让我给"缴"了,做成了餐桌上的美味。寒冬时节,野兔常下山偷食油菜,往往将一畦绿油油的油菜吃得只剩下光杆儿。母亲很恼火,将耗子药冲成溶液,用毛笔涂在菜叶上。翌日清晨,地沟上准躺着几只猎物,早已气绝。
  我们猎取动物,动物也常偷袭我们。常常,一群小鸡正在后山入迷地觅食,一只老鹰突地俯冲而下,以特有的速度和力量,卷走一只小鸡。更气人的是那种土名叫白尾豺的动物,有时趁着家里没人,冲进厅堂,抢走大母鸡,只留下一路的鸡毛和惨叫声。待我们发觉,它早已溜上了山。它还会刨一个坑用浮泥杂草将鸡掩埋掉。待人走远,再来饕餮大吃。若被人寻着,掏出鸡来,发觉鸡的喉管早已被那厮咬断。
  现在,老鹰捉小鸡的事已不常发生,白尾豺这种动物几乎没了踪影。我挺怀念它们,怀念那种无以言喻的妙趣。只有活蹦乱跳的野兔,仍于我们居住在同一块大地上。梭罗在《瓦尔登湖》中已预言过野兔:"要是没有野兔和鹧鹄,一块田野还成什么田野呢?它们是最简单的土生土长的动物,与大自然同色彩,同性质,和树叶,和土地是最亲密的联盟……”
  山居是一曲天籁。恢宏悠远的蛙鼓奏出夜的情调,抢早的鸟儿吟出黎明的鲜翠。既有现代生活的情趣,又有豆棚瓜架的韵致,一半精巧,一半拙朴,别有一番意韵,再精绝的作品也比不上它的鲜活和大气。
  山居,我的这些零乱的记忆,永远也记录不下它的真谛,我只是感谢它的造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