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8期

人在黄梅天(外二篇)

作者:许冬林




  人在镜子前,闻到绿豆汤的香。也不全是绿豆,还掺了些百合,细碎的苦,隐约在齿舌之间,走走停停的样子。中医里,百合是治咳的一味妙药,也可久久地食用。身有一小疾,时聚时散地纠缠了多年,也不甚碍事,但也记得时时煮那白月牙样的一瓣瓣小百合。像弃了贫贱的旧相好,嫁进豪门的妇人,纵然一朝安逸,心里终是不安,年年月月还记得把那钱物迢迢地寄去,安抚着。
  也只绕了个简单的莲蓬髻,放下梳子,不修眉,不上妆。
  端起白碗,嘬着小口,吹开一片浪,汤匙来来去去地捞着,权当是仲夏采莲的船。一碗绿豆百合粥见底,天就热起来。玫瑰红的旗袍已经有点缠人,像热情的初恋男女,腻得叫人的心底生出几分厌来,只是尚还能受得住,那份恼人还未到唇边。
  窗外,才九点钟,香樟树上早挤满了单调的蝉鸣,铺路石子样的粗糙,祥林嫂似的一遍又一遍,没个了时,叫人厌烦。上午的天气和人较上了劲,却又不动声色,窗子开着关着都是闷。也知道不关窗子的事,这是黄梅天了。墙角潮潮的,擦不干,而阳光,明明在晒着窗台。这天气,像分头而睡的一对老夫妻,各自絮叨着,多年的不呼应。拨弄窗子的人也潮潮的,只觉得有千万只手臂勒抱着,挣脱不去,力气都用在了喘气上。想到浴缸里泡个凉水澡,打开衣橱,满眼的姹紫嫣红,可是两根手指捏不出一件来,新的嫌新,旧的嫌旧。
  一块牛奶糖,在桌角,也软了,白白的一滩,没保住自己的矜持。像旋风中的女子,刚蹲下身捂住了裙摆,结果低胸的领子又泄了上面的春光。所以,这样的时候,是拒绝和朋友见面的。黄梅天,燥热像无处不在的泥,刷得人面目模糊。涂了粉底和胭脂,一张小脸梨花白桃花红地艳着,怕一路上,出了汗,像个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的末路英雄。然后踌躇着在门外,再也不敢推开门,抬头迎接围了一桌子的面孔。所以,我的淡漠,我的孤僻,愿它像画着残荷夕照的屏风,曲曲折折地立在阴暗的深宅里,遮住了后面一张俊俏含着烟愁的面孔,一根袅袅的辫梢,一双绣花的鞋子。
  午后的时光是慵懒的。当有一炉香,一壶茶。竹摇椅的枕上,发有三五分的乱,乱发的底下是泛黄的纸,泛黄的纸上是平平仄仄的句子。眼闭着,梦做着,人是醒的。凉了的茶喝了一半,水没续上。
  料定会有一场雨,果然。莲蓬髻歪在右耳边,不及梳。俯在窗台边,由着风从指间过。想着,天上也一定住着一对夫妻,打雷的是老公,下雨的是老婆。男人嘛,火气大;女人么,泪水多。雷声和雨声纠缠到黄昏,做丈夫的渐渐没了声音,只剩下连绵的雨在窗外,像掩了房门,俯在梳妆台上的嘤嘤啜泣,间以点点滴滴的数落。
  午后三寸雨,浮生一日凉。难得。倚着窗儿,是拂面的晚风,像美人的裙裾在半空里翻飞,看得见的清凉。转身,谋划晚餐。
  想起一个浅浅交往的女友,人长得漂亮,却受不得朝九晚五上班的辛苦,更不屑牛奶尿布拖把菜刀的琐碎,她的过日子,就是走马灯似的换男朋友。三十多岁了,还能花开几度草绿几茬呢?她离美丽也许很近,离生活,却很远。回头看自己在切得薄薄的白藕上撒糖,忽然想起,自己这一天的庸碌和琐碎,后面,还是甜的。
  蝉声歇,蛙声起。总耐是凉了,好入眠的。
  后半夜的月,从西边的墙头上,斜斜地出得港来。像妙龄的寡妇那张清白瘦削的脸,从房舍到树林,到草地,到小河,一路寂寂地走着,目不斜视的样子,是圣洁又孤独的静。
  前半夜雨,后半夜月。一日的浮躁,烦闷,纠缠,辛苦和琐碎,都化作了这一刻的澄明恬静。而我,在这样的夜,成了被内在的清明和外在的安静养着的女人。像青灰色的砖墙后面那个旧陶罐里,盈盈的一捧清水养着的盈盈的一弯皓月。
  
  是是非非的吐丝
  
  江南养蚕人是要把蚕称为蚕宝宝的,可见其爱。听说,蚕的寿命通常也就是一个月多一点,心里悄悄疼了一下。也听说,江南人在蚕吐丝的那段时间里,家家户户都闭门谢客,惟恐有一点点的喧哗,惊了这宝宝,它就不吐丝了,它太胆小。于是听人描述的时候,也不敢出一点大气,感觉吐丝是那样一个羞怯,神秘,玻璃般玲珑易碎的过程。像在月光下的树林里看天上的仙女在人间沐浴,只能向往,只能朝圣般俯首闭目地安静,是不能走近的。近了,神话就碎了,碎成一地冰冷的月光。
  读李义山的句子: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知道“丝”是谐音“思”的,知道这是千古流传的爱情盟誓。便以为,春蚕吐丝,只是一场从生到死一点不打弯的痴情。蚕是生而为吐丝的,日日夜夜的吐丝在一寸一寸耗尽蚕的生命——自从和某个冤家相识,从此一生便耗在了对那人的无尽的思念中,不问值与不值。如此,蚕的吐丝是深情的。
  后来,这深情有了更广泛的外延。所有在平凡岗位上默默奉献自己热血青春乃至生命的人,都成了一只吐着丝的春蚕。教师,医生……那些吐丝人的名和姓,年年月月总要占据几回头版头条的位置。春蚕吐丝,这一次从厢房里牵出来,稳稳端坐高堂上,享尽饶舌的讴歌。
  看到“作茧自缚”四个字,心头忽然就一阵麻。扬名了几千年的吐丝,忽然之间,吐丝就成了罪孽。还要遭人耻笑——迂腐,顽固,不识时务,不明事理。文字里的蚕的命运,竟也这样颠沛流离。像六七十年代的知识分子,还是那样的名和姓,还是低头在做着学问,忽然名字就写在墙上,上面还打着叉。王孙公子,贵妇宫妃身上的绫罗绸缎,怎就忘了呢?顺着常人的目光看那“作茧自缚”四个字,想那吐丝竟是用情极深,可惜用错了地方,便成了无谓的纠缠。吐丝一事,当初的神秘,崇高,威严都没了,像王子落难民间,贱了贱了,还躲不过万人的耻笑。
  在苏州第一丝厂看见一个女工剥开了一个茧,里面躺着相对而抱的两只蚕,心底溢出四个字:低调地爱。内行人解释说:不是所有的茧都可以理出丝来,大的茧里是两只蚕同时吐丝,丝头就乱了,只能用来做蚕丝被。于是动情地想:这两只蚕淡泊名利,无意于身后的丝是否走进华堂,披在贵人身上。只要两个生命能终生抱在一起,我的丝缠着你的丝,一辈子在这座巢里不出去就好。至于做衣还是做被,那是身后的事情;贵还是贱,成还是败,也由外人说去吧。抱定了一生不弃的,像《胭脂扣》里的梅艳芳和张国荣,约定了为爱一起去死,纵然一个暂且留下,另一个化作一缕冤魂,也要折回来寻他。
  如此,回头看那功成名就的一只蚕吐的丝,就觉得它太寂寞了。成就了绫罗绸缎,人前有了奢华,背地里,少了多少欢爱。
  唉。这个季节,江南的蚕宝宝正在低头咀嚼自己的桑叶吧。年年月月,它依然在忙着吐自己的丝,做一只蚕能做的事。是非曲直,只是人口里的无聊事。
  
  亲亲我的桃
  
  初夏的时令,各色的水果仙子还没有鱼贯而入、齐整地列于水果摊前,桃暂且唱了回主角。
  其实,樱桃也是这个时候上市的。小小的,晶莹剔透,宛如着红装的小家碧玉,没有殷实的家底,故而嫁得早些,从浓密的枝上走下来,开始堂前庭外地待客理家。但这种水果只在山区丘陵里见得多,山泉里濯洗,绿篾箩里摊开来,盈盈的水光晃动。倘能一夕瞥见,回家隔了一夜,心底里还惦记着。只是在我生活的这块江北平原,难得见的。
  街头巷尾也能见到荔枝,谣传说是福尔马林溶液泡过,远远地从火热的南方过来的。于是翘着兰花指,嘬着双唇象征性地尝两颗,不敢贪多。像对异族的人,伸长脖子拿脸颊和人家的耳朵碰一回,作友好状,其实心底里总要习惯地设上几道防。
  去年的苹果在水果摊或装潢考究的水果店里都能见到,但是,是再不肯买了。费了半天的劲削皮,一口下去,是酥松,又粉又面的那种感觉,可以当饼干了。那口感,是一位老太太在儿孙前兜露了千百回的往事,已经嚼不出零星半点的新鲜劲。于是故事听不到一半,各自撒欢去了——垃圾桶里总有吃不掉的大半个好端端的苹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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