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8期

郑小琼:承担之镜

作者:江碧钗[泰国] 胡 桑




  两位八十年代出生的四川诗人:阿索拉毅和郑小琼,都以特殊的身份出现在诗坛上。这正好是两位我比较关注的当代诗人。阿索拉毅是“彝族史诗诗人”,以其“少数民族”身份居住在“与世隔绝”的小凉山深处;郑小琼是“打工诗人”,以“打工者”身份居住在中国经济的试验前线——珠江三角洲。其实,对于这两位诗人,与其说是“居住”,不如说是“隐居”。一位“隐居”在时代之外,一位隐居在时代之前沿。有必要强调的是:我所谓的“隐居”与中国传统文人标榜独立品格而进行的“逸乐”生活无关,这里的“隐居”代表着与时代及当代心灵的关系。
  郑小琼“隐居”在时代的最前沿。她在访谈中多次声称,尽管有很多次机会离开现在的工作环境到更加优越的地方,她都拒绝了。她选择东莞一家工厂的车间,来完成自己的与诗与人生。
  我并不打算用身份政治来解读郑小琼的诗。所谓“打工诗人”对我来说有些虚妄。诗乃庞大之物,时代更为庞大。没错,诗人的宿命是自我。对于郑小琼来说,这个自我即中国南方的一家五金厂。但诗人宿命的涅磐处在于诗。所以,我们不能在起点上谈论郑小琼的外衣,而应在终点处与她的内在面对面。
  与郑小琼相识许久,却从未谋面,只通过“诗”来认识她。我甚至经常想不起她是四川人。对我而言,她是一名与祖国、社会、工厂、经济以及钢铁做顽强抵抗的诗人。她在《生活》一诗里,写过自己的生活状态:“你们不知道,我的姓名隐进了一张工卡里/我的双手成为流水线的一部分,身体签给了/合同,头发正由黑变白,剩下喧哗,奔波/加班,薪水……”就在同一首诗里,也写了故乡(“月光来自于四川”)还写过“孤独与疼痛”。这是她所谓的“打工诗人”的真实状态。但她的诗无论在语言的纯洁度上,还是在语言与经验的默契程度上,抑或在诗对历史的消化和瓦解意义上,都比一般的“打工诗人”做得更出色。郑小琼诗歌的词语显得很“合适”,不偏不倚,合适而不中庸,这来自她对现实的尊重,自我的敞开以及最重要的是对时间的切身体验。在她的诗里,我读不到语言的自我繁殖,而遍布一些活着的带血肉的词。“时间”成为郑小琼的词语的承载物。她写着自足自为“神秘而缄默”的时间:
  
  时间没有动静,它神秘而缄默
  ——《交谈》
  (本文所选诗句均出自《郑小琼诗选》,花城出版社,2008)
  
  一些命运不可思议的形成历史,时间偏向梦中
  悲伤寄托扑翅之鸟,在遥远的大海尽头
  ——《蜷缩》
  她返身看看回忆的造型,啊
  多么透明!时光此刻也停顿
  ——《病中作》
  
  草木还保留着旧有朝代的秩序生长
  窗外的河流如秦朝时一样流动
  啊,今天却已换走了昨天
  它们挤出了时间的皱纹
   ——《草木还保留着旧有》
  
  寂静的光阴穿越荔枝林,傍晚的光线
  照亮落花,啊,遍地的落花与光阴
   ——《光阴》
  
  一些往事从回忆中掉了出来,它们潮湿
  忧伤,灯火已照亮眼角渐起的皱纹
   ——《时光》
  
  郑小琼的“时间”是具有生命的,或者至少是实体的,它不是过去现在未来的进化轴线,而是事物栖息的场所,或者干脆就是事物本身。郑小琼能够把事物写得真诚,即恢复事物的尊严以及时间的尊严。她的抒情主体没有自我关闭,也不具有暴力,而向事物/时间开放。当代诗歌中,这样的“自我”少有,我们有的是欲望宣泄,或者反向退入无自我的词语形式主义。短诗《安慰》可以视作郑小琼对“自我”的坚持和清醒:
  
  我有一颗明亮而固执的心,它有自己的懊恼
  忏悔,茂密的不幸与劳累,微小的怨恨
  它们侧身过来,浸入我身体柔软的部分
  成为遥远的事物,在我的血液和骨骼
  转动,制造出希望,疼痛,疾病,幸福,
  这些图纸,线条,器具,它们会对我说
  在生活中我们相遇也将相爱,我在
  某个机台上打磨生活,涌动如潮汐的
  未来,我收集着的爱,恨,青春,忧伤
  正被流水线编排,装配,成为我无法捉摸的
  过去,理想,未来,它们与爱情,亲人纠缠
  似一根古老发黑的枝条,等待某个春天来临
  我的往昔已沉入蔚蓝的天空,剩下回忆似星辰
  若隐若现,安慰着我孤独而温暖的心
  
  这样的“自我”不侵略,甚至不是现代主义意义上的“个体”,因而不溃散、不漂浮,但分明有些忧伤。有趣的是,或许是出于疏忽,或许是有意为之,诗集《郑小琼诗选》里另有一首《明亮而坚固的心》与这首《安慰》大同小异,只是一繁一简,《安慰》可以看作是《明亮而坚固的心》的浓缩版。这可能是一首诗在不同时期的两个版本。而何者在先,何者在后,我不得而知。我更喜欢那个浓缩的版本,《明亮而坚固的心》里的“生活疲惫如一根古老发黑的枝条”在《安慰》里版本是“亲人纠缠似一根古老发黑的枝条”。在这里,即使没有传统,没有汉语的古典词语,都能感觉到这是一个中国式的自我,一个“纠缠的自我”,与中国的价值、伦理意义系统相互纠缠的自我。但即使是在这样的纠缠中,郑小琼的自我依然“明亮而坚固”,“纠缠”即交流,即开放。
  在我的阅读视野内,八十年代出生诗人中,小雅的诗有些硬,老刀的太软,王东东的很散,茱萸的过密,阿索拉毅的激烈,方石英的温情,能够做到“合适”二字的,大概是唐不遇和郑小琼了。关于唐不遇的诗,我可能会另文撰述。这里只看郑小琼。
  每一时代的诗歌总会抵达自己的高地,并在这里完成自己的表达任务。我想,郑小琼的诗不知其所以然地抵达了“合适”,她掌握了诗歌的一种“度”,或曰“平衡”。
  所谓诗歌本身,郑小琼自然是不信的。我也不信。郑小琼的诗歌技术无疑是完美的,但去做一名技艺纯熟的当代诗人,这显然是她不以为然的事业,她对批评家热衷的诗歌本体论无动于衷。她的诗,在我看来,是承担者的诗。在中国,这样的诗,少有。中国的当代诗人不是迷失在语言中、遗忘主体,就是沉溺在主体中、遗忘时代,或者沦落在时代中、遗忘诗。郑小琼却能够达到这几者的平衡。这样的诗人不多。
  郑小琼的诗是外在形式与内在灵魂、批判与抒情、形式与内容、时代的解剖与自我的放逐之间的平衡。其实,对于“批判者”郑小琼,我少有关注。而“批判者”郑小琼正是她备受称赞的长诗中汩汩外涌的形象:
  
  在这个不祈求上帝的年代,教堂如雨后春笋一样拔地而起,啊,祈求的钟声像飘柔香水一样雾气缭绕,它们清洗着我的背,它们在清洗着我的嘴。我信仰的诗集让一个时髦小姐撕了三页走进了公共厕所。官商们共建的楼群在不断的繁荣着腐败虫与贪污鸟。一个讨不到工钱的外来工从第四十八根铁柱跳了下去,他白色的脑浆迸地。此刻伟大的《劳动法》正在桑那女郎的三角裤里微笑。“向伟大的时代致敬吧!”报纸如此说。反腐的公仆和商人在卡拉OK搂着一个从乡下来的少女发泄他们的欲望,一个派出所长借助法律带走了三个妓女,然后将她们压在身下。贩卖良心与血肉的传销公司歇斯底里地呐喊:“我们要发财!我们要发财!”三个走私犯在说着走私过来的旧彩电,从国外殡仪馆的死人身上扒下的名牌衣服。一个海关员的情妇。用女血和童贞装饰的霓虹灯里的夜总会挂着的居然是某个德艺双馨的艺术大师的金字招牌,它在妓女们的淫笑中闪闪发光。人行天桥上八脚蜘蛛编织的人情八卦图中一个热血青年怀抱吉他在叫喊“大中华”,他的一行热泪不能感动一个过路的行人,他的爱国热情像一片垃圾,让人扔进粪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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