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1期

小事件(20首)

作者:谷 禾




  主持人语:
  谷禾在这组作品中,叙述的语气相当克制。其中的场景,都是在精神向度和对当下现实的指涉下展开的,这既叠合了回忆自身的性质,也与小事物在这个世界上所处的位置相适应,这组作品具有朴素、准确而又舒缓的特点。谷禾曾说“诗是诗人对自我的提问和回答,它呈现的应该是对世界(人)的心灵关怀”,我深以为然。
  赖廷阶的诗歌,大体来说,还是通过意象展开的。而他所使用的意象,又以田园、乡村物象为主。诚如张同吾先生所言,这也是对现代城市文明过渡发展的一种无奈的抵抗;在这个抵抗过程中,很多诗人选择了向更为甜美和淳朴的田园靠拢,或者说,向大自然靠拢。通过对自然景物的描摹,将自己心中所向往的诗歌境界表现出来。但赖廷阶在这个过程中,并不全然是被动的。正如中国文人自古所遵循的传统,对自然的描摹,本身就是诗人实现自己人文理想的有效途径之一。
  
  通惠河的黄昏
  
  岁月的脚步是滞重的,从城市的腹地
  一路流淌下来,它接纳的更多是
  粪垢和垃圾。谁将被污水带走,
  谁将沉淀下来,成为时代的见证?
  草死了,鱼虫死了,只有生活的泡沫
  把袅袅的蒸汽带向阴沉的天空
  透过脱漆的长椅,落日把一个老人的
  背影定在枯朽的树下,
  不远的桥上,两个孩子追打嬉闹着
  因为穿着旱冰鞋,已经无法控制
  身体的速度。汽车的长龙停下来,恍惚
  当年巡游的船队受阻……我每天沿着
  河岸散步,目睹捞垃圾的人
  一点一点翻转河床,把白昼之光
  熄灭在淤泥的沉默里
  
  我们卑微的父亲
  
  我们卑微的父亲裸着脊梁
  剃光头,不停地把握紧的镐头举过头顶:
  他要把地底的闪电刨出来!他的身后
  滚满了石头,他将一生荒芜
  我们卑微的父亲就像脚下的草,头顶的
  树叶,指缝的灰尘,鞋里的沙子
  不经意硌疼你的骨头
  我们卑微的父亲蹲在角落里
  抽烟,守着你一天天长大,就守着
  自己的庄稼。如果这时豺狼来作贱,
  他会变成咆哮的狮子、老虎。
  我们卑微的父亲
  还是隐忍的蚂蚁,熬红的灯,
  夜半失眠的叹息,穿过针眼的缝补
  一辈子噙在眼睛里不落的那颗泪珠
  我们卑微的父亲啊
  你告慰他时只看见抬头的星空
  低头的绵绵黄土
  
  天空中的一只鸟
  
  只有在天空中,一只鸟
  才是一只鸟
  当它落在草地上就成了梦境的一部分
  
  一只鸟张开翅膀停在天空中
  分不清它是鹰还是麻雀,但我确定它是鸟
  
  并且,我通过这只鸟看到了
  天空的高远,
  我不会去和它对视,成为它脚下的泥沙
  
  它的飞翔几乎是静止的,一个小黑点
  我怀疑梦境的真实
  一只鸟,除了在天空中飞翔还能干些什么?
  
  在黑暗中,当流星雨落下
  是它叫醒我
  并把我召唤到这里?
  
  转过身,越来越多的鸟
  正在离开草地和我的身体
  向瓦蓝的天空飞去
  
  上访者
  
  呆立的石头!在信访局门口,
  他们脸上的皱纹也像石头的皱褶。
  9点钟,他们的身子动起来。
  眼睛。手。脚。嘴唇。屁股。皮肤下的骨头。
  他们每个人戴着的白纸帽子上都写着
  黑色的“冤”字。从包里拿出瓶装水、馒头
  慢慢地填肚子,积攒说话的力气。
  头顶的槐叶遮严了阳光。他们的脸色
  被阴影淹没。又堵车了,街道的
  全金属河流,谁敢涉水而过?
  他们摇动卫兵像摇动另一块石头
  所有的器官都在絮絮诉求,泪水
  也不停地压下来,但他说了什么?
  低头的瞬间,他们又一次被卫兵
  腰间的家伙晃疼了眼睛。
  一阵风来,满地的纸片惊慌飞起。
  一阵风过,不见了他们的踪影。
  
  傍晚五点,信访局门前空空荡荡。一切正常!
  
  被车辆包围
  
  你的焦虑是所有人的焦虑。车厢深处的
  诅咒仿佛来自海底。黑夜不断向白昼泛滥
  车灯和引擎的喘息挤压着最远的栏杆
  道路的血渗出来,闪电继续抽打,雨水
  跌跌撞撞,它的狐步舞如此
  放浪形骸。在钢筋水泥的森林里
  一只鸽子在雨中飞。黑暗消匿了人的面目,
  你被混合的烟草味窒息。开往终点的
  车啊,每天前行一米……它突然咆哮起来
  这时你的恐惧也是所有人的恐惧
  
  另一个父亲
  
  一生没出过远门,他的脚就是世界中心
  他是自己的王,时常在梦中称我母亲
  为后。玩笑开大了,他钻进一把
  泥制酒壶长醉不醒
  
  他说:你需要吗?来!我却不能移动。
  他手的力气真大啊,每次握着我,
  总把我背叛的勇气全部拿走。在阳光下,
  他的脸像烧透的煤球,而身子则是一块冰坨
  
  有一年,他哭着说,不好了,毛主席死了;
  又一年,他笑着说,太好了,土地又回来了。
  如今他老糊涂了,只种庄稼,从不过问收成。
  还说只要虔诚,万物皆能普渡
  
  昨天他把自己搬去了墓地,
  他说,不管对错,对我都很重要。
  话没说完,他已被世界扔掉!
  
  带别墅的风景
  
  高速公路。蓊郁的灌木丛。铁栅栏上的
  爬山虎在静静凋零。一条宠物狗坐在
  门前,尾巴像一条打开的扫帚。运河的波浪
  推动垃圾和碎草。河底的石头
  摇晃着身子。一片天空被晚霞烘托,尘埃里
  变出斜挎书包的孩子,每天经过这里,
  他们从不注意爬山虎上断翅的黄手绢。
  他们只说:“狗,一条老狗。”门前的月季
  枝条惨淡。带别墅的风景
  缓缓隐入星辰寥落的夜幕。
  
  车祸
  
  一辆卡车碾过我
  司机俯下身子问我怎么样
  他指着自己的红眼睛,
  脑袋,咣当咣当的身子
  “全是他娘的酒精……”
  
  他对我低语:
  我有九旬老母,三岁儿子
  这下他们全完了——
  他委屈地哭了起来
  
  他围着我打转转
  大头皮鞋咯吱咯吱呻吟
  风不停地抽着他的良心
  
  他的脑袋夹在两条腿之间
  使劲薅头发,然后小心地
  把我脸上的血擦干净
  跟我商量:“要不,车你开走,
  咱俩两清……”
  
  他扶我上车,发动引擎,
  转身躺到我倒下的地方,
  去等待下一辆霉运的卡车
  
  隐秘生活
  
  跟着我脚跟跳上车的还是昨天的女孩。
  她的麻木让我惴惴不安。
  
  一本书,一张报纸,车身
  摇摇晃晃,
  一夜的暴雨把生锈的钢轨也洗绿了。
  
  女孩在闭目养神,
  或者,她的黑夜在被列车不断延伸。
  
  “——昨天的晚餐和亲昵,垃圾袋
  忘记扔掉了,面包和保鲜牛奶
  牙齿咬进皮肤但没有血流出来
  突然亮起的灯光再次熄灭,
  楼下自行车
  扔在那儿已经一年……”
  
  车窗外的汽车排着长龙,
  “嘘”的一声,我扭回头,眼见着
  女孩变成了一本书
  一张报纸,空的座椅上臀部的凹痕。
  
  在夜里
  
  在夜里想起所有的朋友,在灯光下
  他们的面容通过键盘的敲击浮现出来然后消失——
  
  在夜里想起自己,在灯光下点燃一支烟
  等待烧灼的痛传遍全身然后消失——
  
  ——但是天亮了,
  天亮了,我等待的人还在路上……
  
  一切都可能发生
  
  年三十,蘑菇帐篷悄然进驻,
  光秃的树枝张结着纸灯笼。
  明天,人们将汇聚到此:购物,游逛,
  恋爱,为钢缆上的行走艺人喝彩
  
  但现在,浓雾裹紧了搭帐篷的工人,
  隔着玻璃望过去,
  只剩下湿漉漉的影子在飘
  
  路边车站一角,烤白薯的女人弯着腰,
  试图把炉火拨得更旺,火光
  也用热辣的回吻印红她的脸颊
  
  想起每天出门遇见的疤面老人,
  而我的描述总被父亲否定:“不可能,十年前
  他就爬进了火葬场的水泥烟囱。”
  
  “难道又借助庙会回到了亲人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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