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8期

寻找成吉思汗

作者:洪 烛




  1.为了向成吉思汗致敬,我不说自己从北京来到新疆,我是从元大都来到西域。在荒废的丝绸之路上,开始一个人的西征。什么时候才能赶上那消失了的大部队?正如诗人喜欢把西安叫作长安,我把北京叫作元大都,使自己更像征服者!西域,同样是新疆的乳名——成吉思汗当年就这么称呼它的……
  2.让老荷马去歌颂他的阿伽门农吧,我只崇拜成吉思汗。真遗憾自己出生得晚了,否则会在西征的蒙古马队中做一个随军的盲诗人,弹拨马头琴,为我的英雄写一部史诗。相信它一点不比《伊利亚特》逊色。因为再也找不到比他更伟大的征服者。他什么都不缺,只缺一个属于自己的荷马。正如我,准备好了纸笔,只缺一个跟自己同时代的英雄。这导致一部期待中的史诗至今无法完成。
  3.没有任何人相信,我是成吉思汗的遗腹子,在一个取消了汗位的时代出生。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早晨醒来,觉得自己越来越像另一个人。他的血缘是我继承的最大一笔遗产。奎屯山,西征的部队誓师的地方,我形单影只地再一次出发了。我不是孤儿,我的诗篇向全世界宣布:我有一位伟大的父亲。他没有领养我,而是我认领了他!他虽然已死去,草原还活着。草原是母亲,把我扶上战马:“找你的父亲去吧……”还有什么可说的?我要用笔来完成他的刀剑无法做到的事情。
  4.如果不想成为英雄,我就没必要来到草原,骑马、射箭,拍几幅照片。如果来到草原,不想成为英雄,我还有什么脸回去?别人问我干了些什么,我好意思说:只拍了几幅照片?我骑过马,被摔下来了。我射过箭,射偏了。这没多大关系,关键看我是否忘掉自己,变成另一个人,像他那样歌唱,并且醉倒——“再多的梦,也嫌少……”你会问:成吉思汗有什么了不起?他走了,却把草原留下来,还留下没骑过的马,没射完的箭,让每个人都想试一试。我也想试试自己,究竟有多大的力气?
  5.“成吉思汗,你为什么不断打马向西?”那是日落的地方,流着更多的血,唤醒了我嗜血的本性。我的刀剑,必须以血来止渴。每天黄昏,我一点也经不住这样的诱惑——天空有一场非人力的杀戮,呼唤我来参予。额济纳的太阳,走到吉木萨尔就老了。把身体当成版图,摸一摸,哪里是撒马尔罕,哪里是塔什干?这是醒来后首先要做的事情。走吧,用我的旗帜给它们缝上补丁!快马加鞭,改写沿途的国家的名字,是为了让自己拥有更多的故乡。终有一天,我的头颅低垂,构成额外的落日。
  6.读不完的射雕英雄传。成吉思汗射出的箭,还在飞行,向西,向西,再向西,绕着地球转了一圈,又一圈,一圈圈盘旋,寻找着那只已变成影子的鹰。射箭的人,也已变成影子。可他描绘在行军地图上的红箭头,力量没有散尽,还在滴血……上弦月,下弦月,一张拉满的弓。一枚在钟表里辚辚运转的时针,比成吉思汗射出的箭——还要准!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我梦见草原。梦见草原呀,心里就有一点疼。
  7.他想创造一个无限大的王国,所以他总是遗憾自己的生命是有限的。他梦见过那不可能实现的版图,由草原、沙漠、雪山、沼泽缝补而成。甚至还应该包括海洋
  ——支撑着他,成为整个大地的船长。他总是能发现新的敌人。或许所有的敌人都是他亲手制造出来的,为了试一试马刀的锋利。还有谁再敢说他做的梦是假的?他其实不承担更多的过错:在一个噩梦之中,毁灭了那些醒着的人所构建的集市。只要你保持清醒,怎么有理由去责怪一个人在梦中犯下的罪行?他本身是谦逊的,只不过偶尔成为暴君……
  8. 成吉思汗老了,他开始想家了。我替他杜撰的遗言:“一个人不能离家太远……”衰老其实是一种迷路的感觉。我还可以替他喂马、收拾行囊,动作放慢,他的忧伤逐渐变成我的忧伤。我不再是传记作家,而变成自己笔下的人物。终于意识到世界是无边的,再大的野心也会像泡沫一样破灭。“想不到啊,我不仅使别人流血,还会使自己流泪……”这是他遗言的另一个版本,同样是我杜撰的。所有的英雄都是杜撰的,包括历史,都是如此。成吉思汗开始想家了,这说明他老了。他只需要一块巴掌大的草原,比我想要的多不到哪儿去。
  9. 谁在寻找铁木真,谁在寻找我?是我自己,还是另一个人?真正的骑手:死后仍然驱马狂奔。仿佛不是死神在追赶我,而是我在追杀死神——活了一辈子,只剩下这最后一个敌人。从叶尼塞河到阿勒泰,跑了一圈又一圈,四处回响着鼓点般的马蹄声。累了,就在马鞍上打个盹。即使梦中也在寻找啊:自己的墓碑,用来拴马!我和我的坐骑都变成影子了,也没找到能够系住缰绳的根。想停也停不下来……你们,我的子孙,究竟把我藏在哪里?别喊我成吉思汗,我叫铁木真,那个一跨上马背就忘掉自己是谁的牧人。
  10. 我对辽阔怀有更大的野心。我想占有那些我难以到达的地方。我最终被自己征服的对象所征服——视野模糊,血液冷却,骨肉腐朽。所有的心事,化作大地上袅袅升起的一缕炊烟。那不是炊烟,那是一声叹息,日复一日,我借此收回无法兑现的诺言。我所能做到的只是:把财富归还给它们原先的主人……趁我来不及改变主意,赶快来认领吧。直到此刻才明白:没有一件东西能够留给我自己。所以,我甚至不需要一块小小的墓地。希望你们把我忘得干干净净!
  11. 英雄的版图破碎了,他的梦依旧在延续。每年夏天,总有幻影般的马群回到现实之中,饮水、吃草、交配,受惊一样奔跑。我不能理解它们激动的原因。难道是为了再度消失?此刻,我正在跟一个影子肌肤相亲,用体温去感化它,使之变得更为具体——新长出的牙齿、鬃毛,乃至流畅的线条,都是为了满足我小小的野心?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谁也无法排除:它的祖先曾经是成吉思汗的坐骑。我驾驭着这匹马驰骋草原,虽然我并不是成吉思汗的后裔……
  12. 奎屯山西侧的哈纳斯湖是成吉思汗给起名的,意为“美丽的湖泊”。这一带曾是成吉思汗的军马场。废弃的栅栏已推倒,堆成山一样的草料已腐烂。马槽还在,储蓄着一汪雨水,颜色发绿,说不清是今年下的还是几年前下的?风在模仿马嘶,只是不太像。我也想模仿成吉思汗,视察自己的版图,只是不太像——首先需要挖地三尺,借助一盏马灯,将一匹马的影子从黑暗深处牵出来。它还未完全睡醒,嘴角残留着几茎草根。我要领它去马槽前饮水,顺便照照镜子,让它相信自己已变成了真的……
  13. 给成吉思汗牵过马的人,仍然活在我们中间。他牵着另一匹马,站在收费的围栏边,等待我跨上去,逛一圈,或者只是在原地,照一张像。吐尔扈特部落的这位男人,并不知道自己曾伴随伟大的可汗西征,绕了一大圈,又回到博尔塔拉草原,养马,并且繁衍后代……闪光灯亮起的瞬间,他神情恍惚,短暂地恢复了血液里的记忆。轻轻摇了摇头,他又全忘记了。是的,一个牧马人完全有理由——把历史当成幻觉!
  14. 所有的回忆,都从第一棵草开始。它是整个草原的根。原地不动,释放出无限的生机,又能够在秋风中悄然收回。一棵草绿了又黄,孤独的狂欢!丝毫不在意自己所产生的影响……要在茫茫草原寻找到它,并不容易,它总是从羊的齿缝间挣脱——不管第一只羊,还是最后一只羊,都理解不了草原的真谛:再伟大的帝国,也要从第一棵草开始。它是构筑一个梦所需要的全部现实。即使成吉思汗也不例外。不过是被这棵草绊倒的露珠!
  15. 史诗里的英雄不断成长,飞快地度过他的童年、青年、壮年……那位真实的英雄,则逐渐变成了另一个人,看见史诗里的自己会觉得陌生。史诗里的英雄,骑上另一匹马,挎上另一把刀,去战胜远方的宿敌。而他的敌人似乎也不是原先的那一个。恐怕只有仇恨本身是相同的。英雄从一片草原出发,在纸上,找到另一片草原。纸做的草原,每翻一页,相当于一天,甚至一年……他用本民族特有的文字装扮自己,以免被无关的人认出。他也经常借别人的声音发言。他骄傲于自己有最多的模仿者。在死后,还可以再死,再死若干遍。当然,他还可以与自己的后代同时降生。如此循环往复,直到有限的生命变得万能。史诗里的英雄活了,意味着他的原型的彻底死去。我简直分不清:更爱哪一个?或者,谁是谁的替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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