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0期

在拉金的世界上

作者:舒丹丹




  菲利普·拉金(Philip Larkin 1922-1985)晚年在英国诗坛已经享有盛誉,被公认为二战之后最杰出的英国诗人。拉金不是一个多产的诗人,生前只出版过薄薄五册诗集:1945年出版第一本诗集《北方船》(The North Ship), 1951年自费出版《诗选》,1955年出版《少受欺骗者》(The Less Deceived ), 1964年代表作《降灵节婚礼》(The Whitsun Weddings)以及1974年的《高窗》(High Windows)。但是,这几册诗集,尤其是《降灵节婚礼》与《高窗》,那独特的诗歌风貌,诗人所固守的冷静而坚强的“英国特质”(Englishness),以及那英国式的精巧的语言和幽默,都深刻绘制出战后英国零落的一代之精神群像,足以奠定其在英国诗坛经典诗人的声望。
   拉金于1965年获得英国女王诗歌金质奖章,1974年获美国艺术和文学学术院洛安尼斯奖等诸多奖项。有趣的是,1984年,拉金被授予王室“桂冠诗人”(Poet Laureate-ship)的称号,但他却拒绝了这令无数诗人梦寐以求的荣誉,王室后以泰德休斯为替。这一举动与拉金在诗歌中所塑造的自我形象的确如出一辙:冷漠低调的悲观避世者。自拉金辞世至今,其诗歌的纯粹的魅力与趣味却赢得了越来越多的读者的青睐,他被称为“非官方的桂冠诗人”,诗集销量高达七万册之多,名诗《高窗》一首更是成为英国学童的必读篇目。
   与拉金生前身后所受到的这些喧闹的赞誉相比,他的个人生活则显得太过平淡,波澜不兴。1922年出生在英格兰的康文垂。1943年毕业于牛津大学圣约翰学院。正是由于受过正统的英国传统教育,拉金的英文典雅而精巧。他对语言驾驭之娴熟,运用之自如,已臻炉火纯青。大学毕业后,拉金任职于各大学图书馆,其中任赫尔大学图书馆馆长长达三十年之久。他在赫尔平静以终老,六十三岁接受喉癌手术后去世。惟一与众不同的是,由于情场受挫,拉金终生未婚。也许正因为如此,拉金能够更深入地洞悉人类最隐秘的情感世界,以他独特的方式更无情地嘲弄婚姻的实质。
   二十世纪中后期的英国诗坛,是一个各流派相互取代与接替的繁荣时期,从反传统的现代派到反现代派的各种流派精彩纷呈。五十年代中,随着第三本诗集《少受欺骗者》的出版,拉金成为他那个时代诗人中的佼佼者,同时也是后来被称之为“运动派”的领袖人物。在那个现代主义充斥的时代,这群年轻的“运动派”英国作家,他们拒绝和排斥当时盛行的仿叶芝和狄兰托马斯风格的新浪漫主义,反对现代主义的文化形式,抵触外来文化的影响;他们极力维护英国本土文化价值,追寻与探索传统的民族特质,对传统的生活方式受到工业化和全球化的冲击发出沉重的感叹。除了他钟爱的黑人爵士乐,拉金几乎反对一切外来文化形式。他对其它国家和文化从不感兴趣,也无意去了解,他甚至从未出国旅行过。这种固执而狭隘的民族情结,反映在拉金的诗歌中,无疑成为其迷人的诗歌魅力的一大源泉,但另一方面也显现了拉金诗歌的局限性。
   与他平淡的生活一样,拉金的诗歌既没有“宏阔的叙事背景”,也没有装模作样的故弄玄虚,他不尚空谈,也不浪掷激情,但他自有一套语言的炼金术,能将生活中平凡而沉闷的细节提炼为坚韧,慷慨而富于回味的诗歌的黄金。他的诗常常从生活的事实与经验着手,评论周遭所闻所见,聚焦于强烈的个人情感,直接而冷静地剖析诗人自我的内心世界,但他的体会非常细腻,意念展开得也很独特,常常不期然给人一种强大的震撼。如在《家是多么悲哀》一诗中,他这样开头,“家多么悲哀。还跟它被离弃时一样,/ 带着让最后一个离家者好受一点的形状/ 好像还能把他们赢回来。”他的长诗如《上教堂》《降灵节婚礼》《多克里与儿子》《晨歌》皆开阔圆熟,短诗则清新优雅,如他早期的一首《为什么昨夜我又梦见了你》,“那么多我以为已经忘掉的事/ 带着更奇异的痛楚又回到心间:/——像那些信件,循着地址而来,/ 收信的人却在多年前就已离开”,就已经预示了诗人独特的感性与成熟的特质。对于诗中所谈论的事物,他永远掌握着一种恰如其分的语调与分寸,既不拔高也不低俯。正如拉金自己所说:“我倾向于非常轻柔地牵着读者的手进入诗作,说,这是最初的经验或对象,而现在你瞧,它使我想到这、那和别的,然后渐渐达到精彩的结尾。”
   拉金目光如炬地书写着时间与生命,孤独与自由,衰老与死亡,爱与婚姻,诗中冷静而隽永的机智与妙思比比皆是。他意识到人们对爱,对自然,对宗教,对民族主义或是对死亡之后的再生的渴求。对于这样的热望,拉金的态度是既不嘲笑也不攻击,他只是全凭对冷酷现实所作的观察在诗作中将自己隐秘的幻象及内心的顽念一一复制。他拒绝将自己抬高到一个较普通人高超的水平,他与读者之间很有默契,无需空谈。这也正是理解拉金诗歌的钥匙。他感到了生命的虚无与厌倦,他便说,“生命首先是厌烦,其次是恐惧。/ 无论我们是否使用,它都将消失。”(见《多克里与儿子》)。在《无话可说》一首中,他说,“生活就是慢慢死去。”但他其实是景仰爱与美与善的,他说,“我们将幸存的东西就是爱。”(《一座阿伦代尔古墓》)。又说,“在一无所立的年代,/ 只有变坏,只有变怪,/ 只有一个永恒的善,/ 她不会改变。”他畏惧婚姻与家庭,并无情嘲弄之,“为了留住一个女人,他娶了她。/ 现在可好,她可整天呆在那儿。”(《自我是这个男人》)。他回首故乡与逝去的年月,茫然中透着留恋,“我把身子探出很远,并斜眼看着一块站牌/它显示这宁静的小镇曾经是‘我的’/ 这么久,但是发现我还是不清楚 / 哪边是哪边。”( 《我记得,我记得》)。他的诗歌传达出战后英国一代人共有的经验与感受,呼应着一代人的精神现实,引起了人们的共鸣。
   拉金十分崇尚诗歌的个人性,他认为诗歌是诗人对其独特经验所作的一种情感保存。在他的诗论《我如何或为何写诗》中,他这样表述,当诗人觉得自己是惟一注意到某种事物的人,注意到某种特别美或悲哀或有意义的事物,并对这种情感意念着了迷,被纠缠得非得做点什么不可的时候,他便会产生一种责任感,希望用一个文字装置把这不同寻常的事物及感受保存下来,并希望在别人身上引发同样的经验,使得他们也感受到这美,悲哀与意义。由此我们也可窥视一二拉金诗歌的写作动机与诗歌观念。的确,拉金的诗都与他的生活和自我绑在一起,他诚恳而平实地述说生活的事实与一己之感受,但这不会使他的诗歌变得表面化,反而使它们更好。他回避那些见诸政治和宗教的抽象,因为那些对他的影响未曾强烈得足以成为他个人生活的一部分。他用自己的语言为强烈的情感找到了最恰当的表达方式,于是,他从读者那里得到的反应正如拉金自己所说“没错,我知道你说什么,生活就是这样”。而这正是好的作品潜入读者心门所必需的。
   拉金的诗歌强调事实和个人经验,但这并不妨碍他挥洒他丰沛的想象力,事实上,他的诗充盈着非凡的想象与极为细腻的感受。他可以“想象他从未见过的马匹,想象乡下新嫁娘的情感,而他并不是女人也从未结过婚”。他说,“作为一个指导原则,我相信每一首诗都必须是它自己新鲜独创的宇宙。”他的这个原则反映到他的诗歌中,带给读者的是新鲜纯美的阅读快感。我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读拉金那首《婚礼那天的风》(Wedding Wind )被诗中新娘那敏感而微妙的内心情感所打动的情形。“马厩的门在声声撞击,/ 他走去,将它关闭,/ 留下我,烛光里枯坐,/ 静听雨滴。/ 我望见,旋曲的烛台里我的脸,/ 却模糊一片。/ 他回来,说马儿受惊,/ 而我多么悲伤,/ 那个夜里没有人或者生灵/ 感受到我的欢欣。”愚鲁的丈夫在起风的新婚之夜不去安慰他的新娘,却到马厩看马,新娘的期待、欢欣、失望、嗔怪,种种复杂微妙的情绪迎面拂来,短短几句传递出妙不可言的感觉。
   拉金十分推崇哈代,其诗也深受哈代的影响,务求意象具体而微,不用很多形容词,而让事实说话。他认为哈代教给了他用自己的方式去感受,用自己的行话去表达。“一个人只需回到自己的生活,从那里写开去”,“而不必努力硬撑着自己,按外在于自己生活的诗歌观念去创作”,这给了他“如释重负的感觉”。同时,从哈代那里他亦学会了一种用词的“奇趣”。拉金有一首关于月亮的新奇独特的诗《悲伤的步履》,“小便后摸索回床/ 我望出窗外,因见到的景象大吃一惊/ 那是月亮的皎洁。”月亮的出场多么新奇而令人印象深刻,那平凡的描写背后,诗人的孤独凄凉又是多么令人心碎。这便是独属于拉金的语言风格,一种非凡的美与真,诗意与现实的混合物。拉金的诗十分讲究技巧,即使后期诗歌中引入了粗鄙的俚语和口语,他的诗仍遵循传统的英诗格律,在二十世纪英语诗越来越漠视用韵的大时代里,这一点尤其难能可贵。他的诗歌结构与韵律都极为讲究,字里行间充满了和谐的节奏美。他善用双关词、押头韵、尾韵等诗歌技巧,由于文字的差异,这都是在翻译中容易丧失或需绞尽脑汁才能幸存若干的,这无疑给拉金诗歌的翻译带来了极大的挑战。
   拉金在他的诗作中塑造的这个诗歌人物多么引人留意和喜爱。他忧郁却不沉沦,怀旧而有节制,嘲讽,感性,低调,坚执,浸入骨髓地悲观,但这一切之下,仍是对人生对生命严肃的沉思。他的语调平易亲切,却自有一种拉金式的独特的感性与隽永。就像他在赫尔大学的建筑物前那张著名的照片,拉金留在我们脑海里的形象,就如同他在诗中所表现出来的,是一位手插裤袋,孤独地站在无人的角落低头思考的中年人,表面看来淡然冷漠,中规中矩,然而内心却有其丰富的世界。这样的孤独与深沉多么值得人产生探索的冲动,正如同他的诗,同样值得我们带着深深的尊敬沉吟再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