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轻柔的山风拂过阴青色的崇山峻岭,试图抚平秦岭那刚劲生硬的棱角。现在已经是凉爽的夏季,但在这一段山坡上依旧涌动着宛如冬日的肃杀氛围。风吹到脸上的感觉,不是那种和煦清爽,带着一丝树木花草的甜香,而是冷冰冰的刺痛面颊。
  两支军队的营地相隔并不远,他们之间是一条隆起的山脊构成的天然界限。山脊的两翼都铺满了牛皮或者毛毡的灰白色帐篷,仿佛雨后一瞬间生长出来的蘑菇。现在已经接近黄昏,几十处篝火已经点燃,黑烟缓缓升向阴郁的天空,附近稍高的丘陵竖起零星的木制了望塔,“诸葛”与“司马”的大纛飘扬于其上。在更外围,两圈以鹿角、石块和木头所组成的围栏标出了双方所控制的区域。
  自从三月份司马懿遭遇了惨败以来,汉军与魏军的对峙已经在这里持续了两个多月。
  一位老人端坐在木轮车上,透过栅栏的缝隙向着对面的营寨望去,目光深邃而忧郁。他一只枯瘦的手轻轻地在胸前摇动着鹅毛扇,另一只手反复摩挲着车子的木制扶手。那面“克复中原”的大纛依然在营盘旗杆的最高处飘动。出于这位老人的固执,这面大纛十二个时辰悬挂在营地中央,永不取下来。他喜欢听那面大纛在风中翻卷的猎猎声音,这总能给他带来一丝愉悦的幻想以及激励。
  两个月前的那场大胜已经被长时间的对峙几乎消蚀一空,司马懿就象一只该死的乌龟,把自己完全缩进壳里,任凭汉军如何挑战也不为所动。这种战术有失体面,却十分有效,汉军再未能将战果扩大半分。诸葛亮能感觉的到,敌我优势正在悄然发生着转变。
  “丞相。”
  姜维忽然在老人的身后出现。诸葛亮一动未动,视线仍旧固定在远处已经隐入黑暗中的魏军大营。
  “丞相,有些东西我需要给您看一下。”
  “哦?”诸葛亮略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姜维从怀里取出两封信,用双手恭敬地交给诸葛亮。诸葛亮接过信,展开迅速读了一遍,然后平静地把它们仔细折好,搁到身旁的公文盒里。姜维还想要说些什么,但诸葛亮缓缓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退下了。
  姜维不敢多言,只得深施一礼,转身退开。就在他离开的时候,他听到了从老人的方向传来一阵充满了失落和疲惫的喃喃细语:
  “……唔……也许到了该回汉中的时候……”
  五月五日下午,荀正站在自己新家门前,高高仰起头盯着门外一棵白杨树树顶的麻雀窝,窝里的四只雏鸟正探出头嗷嗷地叫着。荀夫人头裹蓝布,手持扫帚里里外外地作着大扫除;而他的爸爸则坐在门槛上,用一把小刀费力地削着木棍,脚边搁着一片牛皮和几枚铜钉。
  蜀汉丞相府司闻曹靖安司从事荀诩荀孝和现在的任务是为他儿子做一把能打鸟的弹弓,他觉得这不比捉拿烛龙容易多少。
  弹弓的做法他很清楚,但“知道”跟“会做”是两码事。荀正每隔一会儿就把头探进院子,问爹爹你到底做好没有。荀诩一边安慰他说再等一下,一边后悔自己参加的是靖安司而不是军技司。他几乎想把谯峻叫过来帮忙了。
  只听“啪”的一声,荀诩又一次把木棍削坏了。他绝望地抓了抓头,重新拿起一根新的树杈。在他脚下已经散落了十几根削坏了的残渣。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荀诩闻声抬起了头,停下手中的活计,表情变的严肃起来。很快马蹄声由远及近,然后停在了院外。荀诩放下小刀,站起身来。他看到阿社尔出现在门口,荀正好奇地看着这个南蛮汉子。
  阿社尔的表情很严肃,显然有了什么大事发生。于是荀诩的眼神立刻从一位慈父变成了严厉的靖安司从事。
  “发生什么事了?”
  “杜大人希望您立即到他那里去,越快越好。”
  “他说了是什么事情吗?”
  “没有。”
  荀诩“唔”了一声,他大概猜到一定是跟李平或者烛龙有关系的事,所以才要对阿社尔保密。于是荀诩转身跟老婆叮嘱了两句,然后快步走到门口,忽然又停住了脚步。
  “对了,阿社尔啊……”荀诩一指地下的那摊零件,“你既然来了,就索性多呆一会儿吧,帮我做个弹弓。”
  “弹……弹弓?”阿社尔大吃一惊。
  “不错,弹弓。”
  荀诩很高兴能摆脱这个差事,据说南蛮人对做弹弓颇有一套,曾经让南征的汉军吃尽苦头。他拍拍阿社尔的肩膀,走出门去。
  门外的小荀正失望地望着他,孩子的直觉告诉他他爹爹又要出门了。荀诩摸摸他的头,蹲下身子说:“爹爹还有工作要作,很快就回来;就让这位叔叔帮你做弹弓好了,他可厉害了,做的弹弓能打下天上飞的鸽子。”荀正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转过头去纠缠莫名其妙的阿社尔。
  荀诩出了院门,跨上马背,飞快地朝着靖安司而去。从他家到靖安司之间的路他不知道走过多少次了,但从来没有象这一次这么紧张。杜弼知道他正在休假陪老婆孩子,所以如非是有异常紧急的事态,他是不会轻易打搅荀诩的。
  “烛龙还是李平?”
  这是荀诩见到杜弼后的第一句话。杜弼没有正面回答,也没有问候荀诩的家庭生活,而是挥挥手让他随自己来。
  两人并肩走到杜弼的屋子里,荀诩注意到杜弼的几案上铺满了竹简、素绢和麻纸。他认出这些文件全部都是建兴七年的,毫无疑问它们都与糜冲事件相关。
  杜弼关好门后,从案子上拿出一枚暗青色的竹简,递给荀诩,然后说道:
  “我已经审完了糜冲事件的全部相关文书,发现了若干疑点,所以我希望找你这个当事人确认一下。如果这些疑点得到证实的话,我们必须立刻采取行动。”
  “我知道了。”
  “建兴七年三月五日凌晨,靖安司会同南郑卫戍部队对辽阳县的五斗米教徒进行了一次大搜捕,没错吧?”
  “是的,那一次行动我们拘捕了一百多名教徒,不过糜冲、黄预和其他几名主脑人物都逃脱了。”
  “根据报告,你收到这份情报的时间是在三月四日的下午,而展开搜捕行动是在三月五日凌晨丑寅之交,为什么这么迟缓?”
  荀诩皱起眉毛回忆了一下,然后说道:“我们预定是在三月四日酉时出发的,预定在三月五日子丑时到。不过因为有南郑的城戍守部队参与,所以迟了大约一个时辰。”
  “唔,我也查到了城戍部队调动的文令,签发者是成蕃。”
  “不错,那时候他是担任南郑的戍城尉。”
  “他事后有跟你解释部队迟到的原因吗?”
  荀诩被杜弼步步紧逼弄的有些不舒服,感觉象回到了自己被评议的时候,而杜弼的问题要比那些评议官员尖锐多了。
  “他说卫戍部队的人手并不够,为了能支援靖安司,必须重新规划南郑的布防,所以才多花了一些时间。”
  杜弼一下子又跳到另外一个话题:“这次搜捕的目标人物是在你们进行突袭的前一刻逃跑的,你确实是在报告上这么写的吧?”
  “对,各种迹象都显示目标是临时接到警报然后仓皇撤退的。”
  “很好……”杜弼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琢磨不透的笑容,荀诩模糊地感觉到了这笑容背后的寓意,但又不愿承认,于是安静地站在原地,等待着下一个问题。
  杜弼拿起另外一份文书,将它在荀诩面前打开,荀诩认出这是自己亲手写的报告。杜弼念道:
  “三月六日,黄袭等人袭击了工匠队伍,并裹挟其中一名工匠打算循褒秦小道逃到魏国境内。靖安司在道口做了埋伏,结果反而中了敌人调虎离山之计。结果糜冲借这个机会潜入军技司,窃取了弩机的图纸。没错吧?”
  荀诩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我很久不在汉中,不太了解。不过军技司的守备工作也是由南郑的卫戍部队负责么?”
  “对,军技司的警卫算卫戍部队编制,只是比较独立,不与其他部队混编。”他又加了一句,“不过行政上仍旧归成蕃统属。”
  “这就是了。”杜弼似乎就在等着荀诩这句话,他从案几上拿出一片竹简,这枚竹简长约五寸,一端削尖,颜色暗黄。“这是三月六日当天上午以戍城尉的名义发出的一份调令,调令要求军技司分拨三分之一的守卫前往南郑北部山区进行临时警戒。”
  “哦,我在三月五日确实请求他派遣卫戍部队对靖安司进行支援。”
  杜弼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但有必要连军技司那种要害部门的守备都调派出来吗?这太不合乎常理了。我查阅了一下三月五日的城防部署,发现当时城内还有五十名负责警戒马厩与武器库的士兵。为什么成蕃他要舍近求远,放着这五十名士兵不用,专程从军技司调人过来呢?”
  “难道你……”荀诩盯着杜弼,心跳开始有些加速。
  “不错!”杜弼肯定了荀诩的眼神,“我不知道是不是巧合。靖安司的每一次成功,都是在卫戍部队不知情的情况下完成的:比如在青龙山对糜冲的伏击以及高堂秉卧底;而靖安司先后两次的功败垂成,却都很‘巧合’地与戍城尉的反常行动有关系。第一次戍城尉的迟缓动作导致了糜冲、黄预等人的逃脱;第二次,戍城尉的调令让军技司的防卫力量削弱了一半,以致敌人乘虚而入并最终得手。现在这位戍城尉就很‘巧合’地成为了李平的幕僚。很抱歉,孝和。”
  杜弼分析完以后并没有说出结论,他相信荀诩能清楚地觉察到暗示。荀诩不安地舔了舔嘴唇,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杜弼的犀利分析就如同汉军引以为豪的利弩,轻易就刺破了荀诩的心理甲胄,强迫他面对他最不想面对的两个事实中的一个。
  “那么……成蕃现在在哪里?”
  “据负责监视的人称,今天他刚刚返回汉中。这也是我急忙把你叫来的原因。狐忠也回来了。”
  荀诩心算了一下,狐忠姑且不论,成蕃在四月二十日才押送粮草出发,今天才五月五日他居然就回来了,速度快的令人生疑。想到成蕃突然上前线的突兀,荀诩不得不倾向于相信杜弼所点破的事实。
  “必须立刻采取点什么行动才行!”一直是属于行动派的荀诩脱口而出。而这一次杜弼比他更快一步,已经走到了门口:
  “不错,我们快走吧。”
  荀诩迷惑不解地问道:“去哪里?”
  “粮田曹。”
  ※版本出处:幻剑书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