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怀柔术军师巧语藏玄 赍烈志都督傲笑赴阴



  今日便是建安十八年正月十五的清晨,五百汉军高唱凯旋歌跟着刘备得胜而归。雒城前一队人马排列齐整,为首一将乃是严老将军,他奉军师之命引领五百弟兄在此等候张任。此刻见张任五花大绑高坐马鞍之上,心里十分不忍,知道此徒性格一向倔强,如今遭人擒获,要他违背初衷降汉必是心如刀绞。老人家心肠好,暗暗为张任难过。便点马上前,向张任拱手道:“贤契,愚师有礼了!”
  到了这般地步,张任见了严颜并不辱骂,只是很深情地看了他一眼。心想,事到如今不是骂几声就可以了事的,人各有志,投降刘备也并非没有前途,也不能算是大逆不道。但我受蜀主恩义已深,即使跟着刘璋走的是死胡同,也只得走到底了,不容自己再回头,何况刘璋并非残暴凶狠之君,西蜀一直丰衣足食。如今刘备要取蜀,看来也是人力难回。想到这儿,战马已近严颜之前,张任意味深长地叫了一声:“恩师大人!”
  今日这种处境,要是张任破口大骂,严颜反要觉得痛快舒畅一点。不料却叫他一声恩师,竟是这样一往情深,好像昔日一般亲热,勾起了历历往事,老将军不胜悲怆,禁不住老泪纵横,点点滴滴沾湿胸襟。老将军连忙圈转战马在前引路,过吊桥,进城关。
  自从汉军进驻雒城以来,一扫闭关而守、提心吊胆的凄凉景象,顿然间商贾满街走,百业齐举,一片欢畅。尤其是听说张任被擒进关的消息,从城门口到衙门大道上人山人海,争相观看。
  张任以为过惯太平日子的雒城百姓必定被这数月来的战争搅得人心惶惶,肯定个个憎恨刘备,听到我被汉军擒获都要伤心流泪,因为我对他们的确做到了爱民如子,故而昂首挺胸进得城来。不料进城一看,大道两旁个个喜气洋洋,一大清早就像办喜事一样热火朝天地争相观看自己,并且被人群指指戳戳,口中不住在议论自己。张任一口气叹在肚子里,知道西川百姓喜得新主,刘璋人心已失,已无法再维持现状了。
  到衙门口,刘备等下马,上堂来见孔明。刘备双手递上宝剑,“军师,张任之宝剑在此。”
  孔明接过宝剑放在虎案上,请刘备坐下。
  张飞、黄忠、严颜三人缴上令箭,一齐退下。
  孔明呼唤道:“郤将军。”
  “郤真在!”
  “本军师已将张任擒获,如今尔降也不降?”
  郤真想不到张任有这么好的武艺仍然逃不出孔明之手,从心底里为张任感到惋惜。但如今的西川已到了支离破碎的地步,不能不为自己的前途做出第二次选择,对张任这种忠心耿耿也只是爱莫能助,便诚心诚意地走到了虎案之前双膝跪下:“军师,郤真愿降!”
  “郤将军请起!”孔明向堂口羽扇一招,“来,相请大都督上堂!”
  收人主要是收心,孔明在这方面处处照顾到别人的面子。明明要手下押他上堂,偏偏说出相请二字。见手下出大堂,又传令众文武不必挺胸凸肚,都要低着头,因为堂上降将占了多数,原来都是张任的属下,还有不少是他的心腹,要是张任见他们个个昂首而立,愈要引起他的抵触情绪。反之,就以为大家都为他一个担忧,脸上也少有光彩。孔明又关照两旁免于呼威,松缓一点紧张的气氛。
  张任在两个汉军一左一右的搀扶下向大堂走去,明说相请,实际上仍是押了进去。堂上肃静无声。张任站定身子,向两旁环顾了一遍,见川中降将大都低着头,便觉得心中有一点安慰,说明大家还很敬重他。
  汉军放下张任,伺立两旁。
  静穆有顷,孔明向张任拱手道:“啊,大都督到此,有失迎迓,亮有礼了!”
  张任不卑不亢道:“被虏之人,何礼之有!”
  这种直截了当的脾气很合孔明的口味。“都督,亮以为胜负乃兵家之常事。自彭先生十一日入关,迄今已是月半,长达五天之久,以数万精兵,数十员上将之众围困都督,以多胜少,非亮之才,亦非都督之误也!事到如今,都督乃稀世之英才,大汉复兴之栋梁,以亮之鄙微比都督之雄略,实是望尘莫及。万望都督与亮携手同进,共助皇叔复兴汉业,亮则不甚之幸也!”
  “任乃庸才,无能保蜀,焉能助汉耶!实难从命!”
  诸葛亮的确爱他才华横溢,是个好帮手,极力要劝他回心转意,为此又说道:“都督文武全才,德才兼备,足以管辖全权,督帅三军,亮愿从旁辅之。都督意下若何?”说到底,只要你肯归降汉室,就是让你独掌兵权也在所不惜,目的在于昌隆大汉基业。
  张任与他的想法不同,一心忠于刘璋,别的主人与他无涉,至于说什么兴汉不兴汉是你孔明的事,或许这也是你孔明用来招摇撞骗的旗号。话不投机半句多,张任爽快地说:“若能以任为帅,不必多言,速请引兵退出西蜀,任自有调停之策!”口气轻飘,出言便要孔明退兵。
  孔明想,从荆州打到这儿历尽蜀道艰险,引军退回有这么容易吗?知道张任是个心高气傲之人,平常也是发号施令惯的,今日被擒必定不服,还得苦口婆心下点工夫。便说道:“都督,若然亮将尔松绑,放尔出城,都督二次遭擒降也不降?”和他讲一点条件,或许还有挽救良材的可能。
  “若蒙放归,乃是张任的造化。任必回归成都,调遣各路强兵猛将与尔决一死战。纵然二番罹难,唯听天命,只是不降!”
  “西蜀尽失,都督怎样?”
  “即便如此,张任宁往邻邦借兵贷将,不惜疲于奔命,与汝决战到底!”
  “再擒又当何论?”
  “尔且听了,张任生乃川将,死乃蜀鬼,百次遭擒,百次不降,唯以一死相报!”
  为了一代名流,孔明本想凭三寸不烂之舌劝说归顺,哪怕捉一次,放一次,只要有一线希望。
  现在张任把话说得这样决绝,谁还肯冒这个险放他呢!捉一次张任毕竟要花费不小的人力、物力,尤其他也是个主帅,要放定要真放,假放的话他必定不甘心。再说,为了一个张任就不得不放弃许多必须要干的大事。从荆州打到现在已近三年,还没拿下整个西川,不可能再花几年时间来与他周旋。倘然说定到什么程度肯降,孔明定会放他。好比今后平蛮时,孟获每遭擒获,总是答应下次定降,尽管他每次都失信,毕竟是当着众人之面讲的,人总是要面皮的,结果还是心悦诚服地降了孔明。但今日张任的性质完全不同,他半点没有归降的诚意,要是捉一次放一次,不仅仅是枉费心机,而且势必要影响别的降将的志气,这是徒劳无益的。孔明回头对刘备看了一眼:主公啊,对张任我已做到了仁至义尽,仍是不能劝他归顺,看来还要你来说几句。
  刘备看在眼里,听在耳中,想在心上:你军师都无能为力,我还有什么办法呢?但这样一个能人就这样结束他的一生,未免太可惜了。有说没说,再说上几句。刘备从座上起身,言恳词切地说:“都督,备与吾弟刘璋乃是同宗皇亲,共兴汉室乃是宗属义不容辞之职责,还望都督以大局为重,共建大业!”
  张任听了刘备的话,不觉冷笑道:“夺同宗之地,尚敢巧言令色。不必多言,速与庞统复仇罢了!”不必再装出道貌岸然、正人君子的样子来,谁还不知道你们进川的用心?前年七月初七庞统死于乱箭之下,正是我张任的巧妙安排,既然今日被擒,不如早早下手!
  一番话说得刘备哑口无言,颓然坐了下去。
  一阵难堪,严颜既为刘备过意不去,又为张任痛心,他相信刘备和孔明的话完全是出自肺腑的,好话说尽说绝,张任还是无动于衷,怎不使老将军伤感?出于为师的责任,严颜明知劝不转他的铁石心肠,又走上前去婉言道:“贤契,良禽择嘉木而栖,志土从明君而事,还望熟思之!”
  “恩师大人,张任不才,不辨良莠,有孚所望。如今恩师既从贤明之主,果是前途无量,学生定然含笑九泉!”
  四十余岁的人却无用,八十多岁的年纪倒是前程无量,短短几句话既不得罪人,不把严颜说得两眼墨黑,顿然语塞。老将军摇了摇头退了下去。
  一旁郤真自恃是张任的心腹,也从武班中闪出,恭恭敬敬向张任施了一礼:“都督,小将郤真有礼!”
  不见他倒也想不着,此刻见他自由自在地走了出来,便疑心他也归降了刘备,张任哪儿把他放在眼里,看都没看他一眼就冷冷地问道:“郤真,如今可好?”
  “大都督,小将被俘之后誓死不降,……”
  张任听他说了这句话,好像遇到了知音,双眼盯着他看了又看:“而今怎样”嘴上在问,心里希望他真的没降。
  “岂料大都督亦然难免一擒,小将只得归降汉室!”
  又一个泡影被吹散了,张任被气得微微一笑,不等他再开口,便说道:“郤将军识时务也,真俊杰耶!”
  郤真被他这一句双关语说得糊里糊涂,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讪讪地退回原位。
  孔明知道没一个人能劝张任归降,故意说道:“堂上不论哪位,能劝得都督归顺汉室,封千户,赏万金!”让这里的川将都能和张任说上几句话。
  此言一出,堂上哗然,他们并不要什么封赏,而是真心要张任为汉室出力,所以争相踏出。
  张任真以为这些川将为的是图个封赏,气得他怒目圆睁,大喝道:“诸位免开尊口,本督头可断,膝不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来,刀斧手带我出堂!”说罢,转身就往外走。
  两旁汉军立即上前拖住,对孔明看看:杀不杀?
  孔明对刘备看,刘备低头不语;对严颜看,严颜双目泪淋;对郤真看,郤真目光躲闪;对众将看,众将摇头叹息……总之,堂上无人不想留住张任,即使是彭羕也为之可惜。孔明这才正色道:“来,跪送大都督!”
  堂上除了刘备和孔明以外,都下跪哀求道:“大都督,小将等跪求大都督归汉!”严颜单腿跪地,更是泣不成声,嘶哑着叫道:“贤契啊,贤契……”说不出一句话来。
  景象实在悲惨,令人心寒,孔明将羽扇一招,三班衙役从旁而出,拖了张任就走。刚到大堂口,坐在一旁的公子刘循实在忍不住,连哭带叫地奔了过去:“唉--大都督且慢!”
  张任听得是小主刘循的声音,连忙站定,回头见他涕泪交流,跄跄踉踉地急步奔来,忙向两旁喝道:“慢!”转身深情地唤了一声:“小主!”
  孔明见他们还有话讲,也就喝住了衙役。刘循走到张任面前扑倒在地,双手紧紧地抱住了他的大腿,号淘大哭起来:“都督啊,西蜀完了……”
  对西川的君主来讲,失了这么多城池和大将,本来损失也够惨重,如今又要失到一根主梁骨,好比雪上加霜。刘循年纪虽轻,心里却很明自,他一死,西川再也振作不起来,所以他这么忧患,完全是预感到了什么。张任见刘循哭得似泪人儿一般,即向孔明道:“先生,本督有几句心腹之话要与小主讲,请下令手下回避片刻!”
  临终一点小小的要求应当满足,孔明便将羽扇向两旁一招,“众位归班,三班回避!”
  片刻间,文武都回到原处,手下都退到了两旁,大堂口就孤零零地剩下了他们两个人。张任低头道:“小主不必过于伤心,请站起身来,再附过耳来,本督有话细讲。”
  刘循慢慢地止住了哭声,从地上站了起来,把耳朵凑到了张任的嘴边,静心屏息,全神贯注地听候张任的临终之嘱。张任就象传授什么秘诀似地窃窃而谈。
  大堂上的人都不知道张任在说些什么,只见刘循一语不发,频频点首。话虽然听不清楚,但有一人他早已心领神会,比刘循还要理解得深刻,而且不等张任说完,他已想定了应付之策,那就是孔明。照这么说,孔明也太神乎其神了。其实不然,张任的话早已向大家说过了,大家并没引起注意,这是因为不当家对细枝末节并不重视而已。孔明根据张任此时的处境,了解到他为西川安危的忧戚心情,估计他所要交代的话必定是怎样抵御汉军,收复西川的谋略,而孔明已把这些问题早就考虑过多次了。
  那张任究竟在说些什么?他首先向刘循阐明了西川将被颠覆的可能性,如今内无良将运筹,外有强兵压境,唯一的办法就是向邻邦借兵,阻止汉军再向纵深进展,等到汉军兵疲粮绝,这样就可以挽回西川沦亡的可悲命运。张任告诉他,借兵要越快越好。刘循问,往何处借兵最为妥当呢?张任说,依近就近,东川借兵最便利。听说东川自去年来了一员虎将,威声大振,他就是西凉马腾之子马超,他从建安十五年败于曹操之手后,避难于冀州城,可他命运不蹇,手下叛乱,将马超妻儿至亲十余口尽皆杀戮。马超无路可走,带了马岱、庞德二员猛将投住东川,暂依张鲁,目前正在京都南郑。你回到成都与主公讲,小主出城之时,就是我张任断头之日,请他不必悲伤,死去一个枪祖宗,还有一个枪祖宗会来助他,那就是西凉飞将军锦马超。耳闻此人一十六岁便一马一枪横行天下,可称是当世之英雄。昔年在潼关杀得曹操割须弃袍,闻风丧胆。请主公命人赍礼前往东川结好张鲁及部下,求得马超出兵攻伐葭萌关。要是这样,汉军之围就迎刃而解了。刘循问:要是张鲁不肯发兵怎么办?张任说,割地为酬,将半个西川让与张鲁,东川必然发兵救我。若能如此,汉军无法兵进成都。总之,西川要亡情愿亡于张鲁而不能亡于刘备。东、西二川国土相连,纵然亡于张鲁,只要尔辈发奋努力,还有收复之日。要是落到了刘备的手中,便可仗着兴汉灭曹的旗号吞并东川,尔辈便永无翻身出头之日。切记东西二川唇齿之邦,唇寒齿亡,唯有求救于东川,西川才能脱此重围!张任的一番话概括了今后西川安身立命的方针,说得刘循唯有点头应诺而已。
  孔明对整个局势的发展把握得很准,也很稳,他明白张任一死西川必定要求援于张鲁。东川并不害怕,关键在于新来了一个马超,此人不收服无法兵取成都,倘然强要进兵,代价不小,所以杀了张任以后,并不急于进兵,原因就在于此。
  张任说完话,回头对孔明说:“先生若有仁义之心,在张任临刑时放走我家小主,九泉下感激不尽!”
  孔明进川有这样一个原则:不到万不得己,决不妄杀一人。杀张任是出于无奈,怎么再杀刘循,用不着关照也会放他,何况留下他毫无用处。孔明当即命手下为刘循备下马匹和路上所需食物,当堂放走了他。
  刘循依依不舍,又相抱着痛苦了一场,然后再仔细看了他一眼,毅然走了出去,上马执鞭,出了雒城。此话暂且不提。
  张任目送刘循走后,好像落下了一个大包袱,喝示道:“刀斧手随我而来!”
  三班手下见孔明将羽扇一招,一拥而上,将张任押出了大堂。文武方才纷纷站起。张任走到衙门口照墙前,瞥见自己骑坐的黄骠马拴在石狮子上,感慨万千,轻声说道:“宝马,珍重了!”
  说来也不能相信,这匹马就像能听懂主人的话一样,知道主人要受戮,双泪盈眶,又踢又蹬,连连嘶鸣,就像发了疯一样,不一会撞在石狮头上,碰得血浆四迸,重重地摔倒在地上。--西川共有两匹马称得上是义马,一匹是巫山守将李义的坐骑,还有一匹就是张任的黄骠马,见主人罹难,都尽忠尽义而死。
  张任见此惨状,悲痛欲绝,他与这匹马是很有感情的,此刻先自己而死,不由英雄弹泪。张任自己跪倒在照墙前,心里呼道:“宝马慢走,本督少顷便来!”
  接令官到虎案前,“军师,请下行刑令!”
  孔明刚从令架上抽出一支令箭,一旁张飞闪出,大吼道:“老师且慢,老张有话要说!”孔明问:“将军但讲不妨。”
  “老师啊,小张乃当世之豪杰、斩之岂不可惜?”
  这就是英雄惜英雄。孔明想,这里有谁不为他惋惜,好话说尽,大愿许完。他不肯投降,难道再放他回去与我们作对?便说道:“将军若能劝得张任归降,亮师事与汝!”歇斯底里的话都说出来了。
  “老师啊,待老张一试。”
  “容汝前去。”
  张飞走到衙门口,见张任面壁而跪,两旁刽子手捧着鬼头刀,身后是一尊落魂炮,石狮旁血迹模糊,黄骠马死于血泊之中。两边都是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张飞走到照墙边,对着面无表情的张任肩胛上轻轻地一拍,叫了一声:“小张。”
  张任抬起头来,望着身旁站立着的张飞,眼里充满了爱慕和期待的神色,知道他是来为自己求最后一切情的,心里明白张飞是个有胆识、讲义气、通情理的大将,倒暗暗地感激于他,临终倒也结识了一个暂短的敌国之友。
  张飞十分恳切地说:“小张啊,尔年纪尚轻,草率轻生实是可惜。若然归顺我家大哥,老张愿与汝义结弟兄,尔亦正可施展雄才大略,有用武之地也!”热心肠的人,说话也是痛痛快快,说出了他愿义结弟兄的肺腑之言。
  张任略顿了一顿,似有所思,问道:“此话当真?”
  “大丈夫言出如山,只要小张肯降,老张定与汝结为生死之交。老张若有半句谎言,天地不容!”
  “若如此,张任愿降!”
  张飞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堂上无一人不劝他,可谁也没能劝得他回头,岂料被他三言两语就遂了心愿,他自己也弄不懂这是什么原因。便道:“小张不可诳我!”
  张任一本正经说:“片言无虚。”
  这使张飞喜出望外,连声叫好,关照刀斧手好生照看,便转身进衙上了大堂,想起刚才发生的事情就像做梦一样完满,不觉放声大笑起来:“哈……”
  张飞非凡的、由衷的得意,走到虎案前朗声道:“老师,幸得老张求情,否则小张性命休矣!老张寥寥数言,已然说得小张归降我家大哥!”
  孔明对张飞仔细审视了一遍,觉得张飞近来老是走运,巴郡义释严颜,今日又说得张任来降,别人难以做到的、做不到的事情,他都一一做到了。但孔明还是不敢轻信这是事实,疑问道:“将军何言劝得张任归降?”
  “老张道,若然归降我家大哥,老张便与他义结弟兄。便是这两句话,小张欣然应允。”张飞神采飞扬,在大家的心目中成了个了不起的人物。
  刘备听了张飞这样说,似乎明白了什么,暗想道:怪不得横劝竖劝劝不醒,原来他是刘璋多年的密友,一旦投到我的门下,孤零零一人难以指挥三军,必定要结好权要人物才能有立足之地,他与三将军一结义,也就成了我的挚友。要是单单为了这一点,何不早些说出来呢?!
  孔明一摆手示意张飞退下,这么大的事单凭这一句话能挽救一个能人的性命,孔明不大相信,但机会也不可错过,还须当面询问。“来,押回张任!”
  张任仍是出去时的那副神态,回上了大堂。
  孔明开门见山道:“都督归降,必有所愿。”
  “若要本督屈膝,只须一桩。”
  别人总是约法三章,他只须一桩,听来很轻松,孔明知道他提出的一桩事情自己肯定感到棘手,难以办到,或者根本不能办。“试向哪一桩?”
  “本督所愿,恐先生未必能允。”
  孔明心里在点头,张任的确是个人物!但到底是什么条件,孔明也想听一听,只要有希望就可以答应下来。便说道:“都督所愿,亮唯命是从。”
  “尔且听了,西蜀数年来四境清静,万民思安,若无法正、孟达、彭羕从中作乱,西蜀何至于斯!本督与彼等不共戴天,若要本督归顺,愿先生以此三人之首祭奠蜀中亡将,以平张任之愤!”
  这样一个条件对张任来说合理合情,一点也不过分,要不是他们三个人,西蜀还不会完得这么快,他也不会落到这身败名裂的地步。而对刘备来说,自张松献图以后,从无到有,从小到大,全仗着他们三人出谋划策,称得上是三个大功臣,这个条件对刘备来说实在太苛刻,无法满足。刘备显得有点失措,双眼紧盯着孔明的面孔,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他的心思。非但刘备担忧,堂上所有文武都为之震慑,此事非同寻常。孔明虽然有所准备,但也受惊不小,没想到张任会提到这样的条件,便对两旁站立被张任提到的三位文武看了看,问道:“永言、孝直、子庆,尔等以为如何?”
  处事公平合理,这一点大家对孔明是完全信赖和放心的。可不知为什么今天却把难题给人家做,大家又有点疑惑不解。可问话是不能不回答的,这是堂规,尤其有外人在场的时候要维护主帅的威望。毕竟彭羕有肚量,他不慌不忙地从旁走出,镇定自若,就像代人说话那样轻松,“军师,为汉室得一良材绝非容易。山人承皇叔厚待,恩宠已过。偷安至今,适逢都督来归,彭羕愿为之一死!”说着,讪讪一笑,看着法正和孟达说:“二位尊意如何?”
  法正和孟达二人想,为了夺下西川,张松已抛头滴血,庞统也魂归西天,我们跟着刘备受尽千辛万苦,特别是受困涪关这半年里终日提心吊胆,如此效忠刘备,就差贡献一条性命了,终于等到了今天,堂上哪一个的功劳还比我们卓著?老实说没有我们哪有刘备的今天!竟然为了一个张任,要送我们三个人的终,这简直是忘恩负义!二人想到这儿,气得脸色雪白,狠狠地瞪了彭羕一眼,意思是不要你多嘴多舌!
  彭羕见他们不作声,知道他们不愿死,又说道:“二位,皇叔驻军雒城,夺取成都在望,又有张任相助,我等才疏学浅,不堪大用,使命已毕,二位又何惜一躯哉!”
  二人想,你今天是否碰到鬼了,为什么老是缠着我们不放?你愿死尽管去死好了,我们决不妨碍你,可不要把我们二人拉扯进去。军师问我们愿不愿,干什么要由你来左右我们的意志?法正侧过了头睬都不睬他,孟达重重地“嗯”了一下,表示极大的怨恨。
  彭羕面对虎案,“军师,彭羕死不足惜,唯有一事拜托,请军师恩诺!”
  “先生之言,亮必尽心,但说不妨!”
  “彭羕身死蜀中,叶落归根,还望军师春秋二祭,彭羕于九泉之下亦然瞑目!”
  法正和孟达想,彭羕啊,你的命怎么这样贱,豁着性命为刘备打天下,难道就值死后一年二祭?人活着才有意思,一死之后便是天天祭祀又有什么用呢?我们可不稀罕,还想多活几年呢!
  孔明听了彭羕的话,略微叹息地点了点头,看来为了保一“车”只有丢三“卒”了,说道:“先生只管放心,亮逢节便祭,超度先生早归天府!”
  “多谢军师。山人还有小事一桩。”
  “容禀。”
  “彭羕临终再发一支将令,请军师示下!”
  堂上的人都凝神屏息,不知道孔明允许不允许,也不明白彭羕要发什么令。一片寂静。孔明默然。
  彭羕抢步上前,从令架上抽出一支令箭,大喝道:“三班听令!”
  “嘎!”三班齐声应道。
  “速将法正、孟达二人推出斩首,首级来见!”
  “是!”三班衙役闻声如狼似虎地扑了上去,从两旁拖出法正和孟达,捆翻在地,然后推着他们就往外走。
  二人不明不白地就要受斩,如何甘心,大声叫喊:“法正何罪,要遭此极刑?!”“孟达死有何惜,所憾投错门庭!”“冤枉……”一边叫,一边走了出去。
  刘备见彭羕要下令斩他们二人,然后再杀自己,心里很不安,虽然得了一员大将足以抵过他们三人,但留一杀三要离散人心,这不是明智的决策,他觉得孔明不阻止彭羕的胡作非为是欠妥的。便对孔明看了几眼,便要起身喝住,却又见孔明对自己把手暗暗乱摇,显然是叫他不要参与,其中有诈情,因此又安心坐于旁侧。
  接令官从地上捡起令箭,飞也似地奔出大堂。但听得“咚!当!”两声炮响,刀斧手握着两颗血淋淋的脑袋奔上了大堂,“请军师鉴证!”
  堂上这许多降将见了这一幕惊心动魄的场面,无不为自己捏一把汗,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也会落到这样的下场,故而对尸首看都不敢看。
  孔明看了一眼,说道:“念法、孟二人助张松献图有功,速即成殓入土!”
  手下提头退出。
  此刻张任走上几步说道:“先生,若要任归顺大汉,须手刃彭羕!”因为刚才两个人头是不是法正和孟达的,张任没有看清,有些怀疑彭羕的所作所为,故而要亲手杀了彭羕才放心。
  彭羕忙挺胸说道:“彭羕血腥肉膻,怕污了都督之手;彭羕忠于汉室,被人不容,今日有任必无我,不如早成正果便了!”说罢走到了一旁,摘下头上的纱帽,松去腰间玉带,脱下从事官服,从玉带上抽出青锋一口,咬住了自己的发髻,双目瞪出,顿时满面杀气。但见他仰面朝天道:“苍天在上,彭羕助皇叔复兴汉室半载有余,解涪关之困,擒西蜀之帅,如今功圆德满,不复眷念红尘,愿了此残生,化作清风而去。”说到这儿,彭羕一步步走到虎案前又说道:“主公、军师,彭羕死后莫忘春秋二祭,则死亦瞑目矣!”
  只见彭羕一手提剑,一手往面上一拂,背对张任,双手紧握剑柄往自己的颈项上一抹,只见他口中滴出鲜血,一口又一口,剑上、身上一片鲜红,身体摇晃几下站立不住,宝剑脱手扑地一下头朝虎案,脚对堂口跌倒在地,四肢乱抓乱蹬一阵,就一动不动了。
  两旁文武无不惊骇,纷纷呼道:“彭先生!彭先生!……”顿时一片骚乱。
  别人悲恸,只有张任遏制不住过分的喜悦,发狂地笑了起来:“哈……”
  孔明望着他这副失态的神情略露悦色,问道:“都督,如今归降未迟!”
  张任收敛住笑容,大声道:“三贼废除,遂本督平生之愿。死而无憾。若要本督屈膝,除非日从东边落,水向西边流!本督不降,速速送我回去!”
  杀了三个大功臣,结果被他愚弄了一场,刘备又急又气,差点晕了过去,连声大喝:“斩!斩!斩!”
  孔明仍然十分平静地呼道“幼常听令!”
  “马谡在!”
  “将令一支,为监斩之职!”
  “是!”
  “张任,吾主念尔颇有才智,不忍加害,欲刀下超生。岂料汝执迷不悟,戏谑吾主,倘若不杀,遗患无穷。我且问汝,还有话否?”
  一场恶作剧以后,张任满脸通红,此时意识到就要告别人世时,脸上掠过一丝悲哀的阴影,他知道满城的百姓并不把他看作是西蜀的英雄,这使他绝望。便说道:“愿先生将张任斩于金雁桥下!”
  “幼常,领兵五百,往金雁桥行刑!”
  “遵命。”
  马谡点齐汉军,从大堂上押出张任,前呼后拥出雒城,直奔金雁桥去。一路上,观者如堵。那张任为何要死在金雁桥呢,因为张任以为今日之死就是追孔明过了金雁桥的缘故,这顶桥是他铸成大错的发源地。据说猛虎中了致命伤以后,除非当即倒地死去,否则不管逃到哪里,最终仍会逃回原地而死。张任是员虎将,他觉得死在那里是最妥当的。
  此时天已傍晚,一声沉闷的落魂炮响,一代名将命归阴曹。建安十八年的元宵之夜,月明星朗,张任之死给雒城罩上了一层灰蒙蒙的气氛。马谡斩完张任,提着首级进雒城上大堂缴令。
  孔明验过尸首,吩咐手下将厚礼葬于金雁桥堍,和战马一齐掘地埋葬。金枪和盔甲等遗物珍藏军中。又传令手下往落凤坡寻找庞统尸骨,亦然葬于金雁桥堍,与张任之墓相对。当然,庞统已死半年多了,落凤坡那里是白骨满地,哪里还分得出凤雏、虎犊之骨,不过是应个景,胡乱扫了些白骨来,权当庞统之骨而己。不再赘述。
  这里刚刚斩毕张任,大堂口来了一文一武,文者提袍而班,“军师,下官有礼!”武者按剑而入,“军师末将拜见!”
  众文武循声望去,不由得惊得目瞪口呆,张着口闭不起来。正是:
  新魂才附轻风去,故人又随清影来。
  欲知来者却是何人,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