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曹操起疑窥动静 杨修恃才破阴谋



  
  徐庶到江边下马,见一条商船泊在岸边,使走下江滩,从船头前经过,眼梢对舱内一瞥,果然见庞统端坐在那里,使站定身躯。心想,要不要马上进船去向他求救脱身之计呢?不能。庞统此人才高艺大,脾气不好,我前去请教于他,他非但不会救我,相反要把我抢白一顿:我连环计还没有献,你却来问脱身之计了。是一国之事要紧,还是你一人之事要紧?反而事情弄僵,以后再要问他。就难以启齿了。的确,应当让他先把正经事办掉。再则,我现在进舱去同他一交谈,倘然被曹操得知,以为我在背后搞鬼,老贼又要疑心的。
  你徐庶在岸上动脑筋。庞统从舱中望出来一清二楚。虽然只看到了一个上半身的侧影,但是一见来人头戴道巾,不用看面孔,就知道是徐元直。因为在曹营中着此巾服的人只此一家,别无分出。不过,庞统也觉得奇怪:赤壁就要烧了,你不早些溜之大吉,却还在这里干什么呢?莫非我的连环计还没有献,你生怕曹操的人家不会完,还不放心是吗?庞统万万没有想到徐庶会想不出一条脱身之计的。见他站在江边发呆,心想,你一个人跑来干什么?鬼头免脑对舱里窥了一遍,既不过来,又不招呼,这是计么意思?难道你怀疑我真的来帮曹操?看来你也从奸雄那里染到了些疑心病了。让我来给你打个招呼吧。庞统并不开口,只是对着外面的徐庶扬声大笑。意思是,你放心,我是为了给曹操的百万人马布置火葬场来的。
  徐庶听得这笑声,已悟出他果真是来献连环计的。便走上江滩,上马到陆营,下马,进帐见曹操。
  “丞相,徐某已经看得明白,来者确实是当今的凤雏。丞相放心便了。”
  曹操一听,对蒋平看着:庞统竟会被你一请便来,我总觉得有点奇怪、所以又问道:“子翼,尔在哪里遇见庞士元?如何将他领过江来?”
  蒋于就把遇见庞统的经过详述了一遍。
  曹操的脾气与别人不同,他听庞统自己说明先去投奔江东。因周瑜不用再来相助我曹操,这从情理很讲得通,他反而不疑心了。心想,怪不得庞统会心甘情愿跟你蒋平过江,原来不是你九江才子的面于大,也不是我曹操洪福,乃是周瑜成全我们的。但不管怎样,你这次过江,确是立了两桩大功。这样的大功,不是一点点赏全所能相称的。因而对蒋干道:“子翼此番其功非小、待等老夫踏平江东,再行论尔之功。”
  蒋于想,我此番劳苦功高,你一下子也算不清了。向店铺里的股东老板一样,要到年底总算账了。所认他十分得意地对他拱拱手:“谢丞相。”
  曹操想,司马徽说,伏龙、凤雏,得一可定天下。如今龙在对江,凤到赤壁,双方旗鼓相当,平分秋色。我应当特别抬举他,要带领全体文武到江边排队相迎,给他一个大台阶。便一声吩咐:“列公,跟随老夫同往江边迎接凤雏先生。”
  “丞相请!”
  众文武跟了曹操出营,上马,到江边一起下落马背。文武站在堤岸上,丞相一人走下江滩,到商船跟前。擦着胡须对舱中凝神观望。恰巧此时庞统回过头来,劈面对着曹操。曹操一看,此人生得五岳朝天,形容古怪,其貌不扬。心想,我生平爱才,今日纷不可以貌取人,尤其此人是山林高士,天下奇才,屈指可数,不可轻慢他。然而,曹操又生平多疑,并且不肯屈居人下,明知此人便是庞统,还要明知教问。他对舱中问道:“舱中莫非是庞统么?”
  庞士元想,你这老贼是“蜡烛”脾气,我架子摆得越足,你越肯迁就我,也就越容易上当。故而,也毫不客气地回敬道:“江边莫非是曹操?”
  曹操听到庞统直呼其名,非但不气,反而颇觉得意。心中暗道:真是啊真是。若非凤雏先生,怎敢对老夫直言不讳。此乃艺高胆亦大。便笑容可掬地对着舱中:“舱中我道是谁,原来是凤雏先生。”
  “江边我道是谁,原来是曹丞相。”
  两个人一个在船上,一个在岸边,一言来,一语去,对仗倒是十分工整.曹操又在暗中嘀咕:“真是啊真是!”心想,天赐良机,给我送来凤雏先生,助我一统天下。使说:“请先生登岸。”
  “来了。”
  堤岸上的文武百宫没有拜识过庞统的尊颜,凤雏到底是怎样一个人,输猜疑不定。听得舱中声若宏钟。器度不凡,一个个注目舱口。庞统跨上船头,大家都看得清楚。见他道家装束,落拓不羁,相貌丑陋,但目光炯炯有神。
  庞统见堤上站满文武。心想,虽然你们都是曹操的得力臂膀,文者博古通今,足智多谋,武者能征惯战,功高名显。然而,我这条计,除了徐庶,你们一个都不能识破。百万大军全要完在我这条连环计上!庞士元十分傲慢地踏跳登岸。
  曹操到他面前一躬到底:“凤雏先生,老夫久慕大名,今日鹤驾光临,真是有幸。在此有礼了。”
  “丞相,贫道何德何能,敢劳丞相远迎。还礼不周。”
  “先生请了。”
  ”丞相请。”
  曹操带文武把庞统接到陆营。命文武各回本帐,自己单独陪伴庞统。夜帐中宴席摆定,曹操为庞统洗尘,对面坐定曹操一面对庞统和颜悦色,敬如上宾,一面对他旁敲侧击,进行试探。他想,毕竟是从江东来的,人心难测,助我之心是真是假还未可知。所以曹操拼命敬洒,企图使他酒后露真言。
  庞士元早已窥透他的用意。心想;要论喝酒,不是我妄言自大,在此赤壁营中,唯我独尊,你更非我的对手。免得你那般殷勤劝酒,假意奉承承,我主动来喝给你看。便一声吩咐:“来啊!贫道洪量,掉换大杯。”
  曹操一楞:自称洪量,嫌酒盅太小,要换大杯,这种客人倒从未见过。不过,这种直爽的脾气倒与我相投。
  手下立即换上大杯。庞统毫不客气,拿起酒壶自己倒酒,一壶正好一杯,一杯刚好一口。手下在旁执壶在手。连忙与他筛满。庞士元一口气连饮五杯。
  曹操见他杯到酒干,旁若无人,片刻工夫五杯酒下肚,非但半点醉意全无,反而情采焕发,更显其豁达自如。心想,这样的好酒量,恐怕天下少有,可称洪量了。
  庞统喝了几大杯酒之后,情绪高昂,不等你曹操盘问,他已经开口了:“丞相,当初丞相在襄阳之时,数次屈驾辱临寒舍,庞统以为丞相虎入襄阳,强夺孤儿寡妇之地,乃是弱肉强食,不仁不义。故而贫道不愿相助,离了襄阳,隐居山林。此番闻得南北交兵,特此赶奔三江,意欲相助周郎。不料周郎小子,自恃孔明之才,蔑视庞统。因而一怒之下跟随蒋先生过江,来助丞相,与周郎、孔明见一个高下,踏平三江,以消胸中之愤。”
  曹操听完这番话,觉得与蒋干回复的话完全相同。遂此,戒备之心稍懈。并且觉得此人谈吐自如,毫不隐讳,很合自己的意气。便解释道:“先生但知其一,不知其二。想那刘琮暗弱无能,若老夫不取襄阳,它为他人所得。今奉天子之命,率雄兵百万,扫荡江东,重兴汉室。今日得遇先生倾心相助,岂但老夫有幸,实是万岁洪福也。”
  曹操口中在敷衍,心中在想,光是扯些陈年旧帐没多大意思。既然庞统已来助我,今后说话的日于多着呢,还不如请他先去看看我的军队,熟悉一下情况。使道:“先生,我等前往将台观看操练人马,先生意下如何?”
  庞统想,连环计不是一见面就要献的,还需要今晚折腾一番。你说先去观看操兵,倒也未尚不可。赞同道:“那未,丞相请了。”
  庞统就把包裹留在这里。好在里面并没有什么紧要东西,除了一张琴、一把剑、三本兵书,一无所取,尽管由你们翻查。连环图与我形影相随,藏在身上,谁都不知道。于是,庞统手执鹅毛扇,起身跟了曹操出帐,一起登上陆营将台。
  曹操传令操三千步兵。顿见三千军士蹿跳蹦纵,腾挪躲闪,个个生龙活虎,动作娴熟。看得庞统连声叫好。曹操面露喜色,得意非凡。心想,我打平天下全靠这支陆军,精勇善战,所向披靡,你庞统理应称赞。
  庞士元忽而阅兵,忽而东张西望,在窥探曹操营中的破绽。心想,平时周瑜要探曹操的大营十分困难,现在我受曹操之邀,登临将台,高瞻远瞩,一览无余,用兵之利弊尽收眼底,焉有不一饱眼福之理?尽管曹操的用兵远在刘备、孙权之上,但是他不善水战,欲思横跨长江併吞东吴,又谈何容易?必然漏洞不少。庞统-一看在眼中,记在心里,准备回到三江告诉周瑜:“等到赤壁火起,可在某处派一支军队,拦截曹操的大粮;在某地伏一旅兵马,断曹操的军饷……曹操哪里料得到领了个奸细在观看自己大营的破绽?
  看完陆军,丞相带庞统到江边,观看水军操练。于禁、毛玠保护着曹操和庞统,站在大号艨艟的船头上。
  水军也操三军,分派在一百二十条浪里钻小船上。江面上的小船往来穿梭,川流不息,倒也十分热闹、有趣。庞统看了不由一会,就连连摇头。对曹操讲:“丞相,不必再看,回营饮酒去吧。”
  曹操听他的口气,看他的面色,知道他对这批水军大失所望,根本看不上眼。丞相自己却很高兴。心想,看来你庞统对我是真心相助。要是你看了这种操练也在叫好,那就是在曲意逢迎,阿谀取宠,存心戏弄我了。老实讲,如果我的水军也象陆军那么精锐,我也不会在赤壁按兵不动了,早就杀过江去了。现在这种样子,我自己也不要看。这些水军在小船上东倒西歪,站都站不稳,怎么能打胜仗呢?便对于禁、毛玠说,算了算了,别献丑了。
  庞统见曹操对自己的一番举动颇感兴趣,而且面有悦色,心想,看来,我的话很有作用。曹操久于南征,身犯兵家五大忌,谅他不会不知道吧!他身为丞相,惯于征战,对目前的局势一定十分清楚。况且对我庞统深相爱慕,格外倚重,希望能够得到我的悉力相助,为他卖命。在这点上,我应当迎合他的心理,向他提些建设,点破他的那些明显助弊端。如果我对这些重大弊端避而不谈,只是讲些鸡毛蒜皮的琐事,必定会引起他的猜疑。轻则以为我的才能不过如此,徒有虚名,而不用连环计。班师回皇城,重则看破我献连环乃是诱其上钩,将我斩首。故而,今天这个话要与他讲一讲,以此进一步博取他对我的信任。庞统想到这里,便说道:“丞相,可知此番南下吊伐,犯着兵家数忌?”
  曹操想,何尚不知!这是我的一块心病。你能够提出这样的问题,足以说明你眼光锐利,才思何捷,确有真才实学。就因为这五大忌,我驻扎赤壁以来,屡遭不利,身无寸功,未能向对江跨过半步,常常使我心绪不宁,忐忑不安。我帐下这许多文臣武将,从未有一个人提及此事,一无切磋余地。所以我也不便将此话告诉他们。今日你竟毫不隐讳,对我一言道破。想来必定见识高深,我应该仔细听一听,所见可有雷同之处。所以回答道:“不知忌讳何在,望凤雏先生不吝赐教,以明视听。”
  庞统说道:“丞相兴兵百万,劳师远征,旷日持久,一忌也;陆军不谙水战,丞相舍鞍马,仗舟楫,二忌也;隆冬严寒,马无藁草,军士困顿,三忌也;中原士卒,远涉江湖,不服水土,多生疾病,四忌也。丞相兵犯四忌,相持可长久乎?”
  曹操想,哈呀,所见略同!这四大忌被你-一看破,真不容易。可谓人木三分。可惜还有一大忌你没有看出来,马腾、韩遂久有不平之心,蠢蠢欲动,是我心腹大患。我最担心他们偷偷地攻伐皇城。皇城一旦失陷,我即使荡平东吴六郡,也只是舍本逐末了。不过这一点,不是设身处地去想,是不会有这种体会的。所以,你庞统虽然是天才奇才,但这点难以料想到。说明我曹操的心思还没有全部被你看被,尚可蒙蔽一下你,更可以蒙蔽一下众人耳目。因此,曹操言不由衷地说:“是啊!凤雏先生言之有理。”
  庞统想,别来这一套假正经了。我不点穿你。因为与徐元直脱身有关。
  曹操与庞统看过水军操练,一起上岸。回到寝帐,重又坐下继续饮酒。曹操问道:“凤维先生,适才观看了老夫的人马,先生以为如何?”
  “陆军精壮,水军太弱。贫道看他们个个面黄肌瘦,多有病态。如此之军,怎能战胜周郎?”
  曹操想,这些士兵原来都是很健壮的,可是,一下长江,就连东西都吃不下了。我也知道这是水土不服,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荆襄的二十八万降兵,号称三十万水军,其实大多救也是陆军改充的,又未经过严格的训练,根本无法与江东操练有素的精悍水军匹敌。虽然一到赤壁我就命令蔡瑁、张允加紧操练,但是,急来抱佛脚,怎么来得及呢。这到底不是一日之功。所以,十月底与江东初次交战,一败涂地。现在换了于禁、毛玠当水军都督,更加不行了!这两个人自己也不懂水战,叫做“没有牛,狗耕田”,滥竽充数,哪里还会训练得好水军?近来,生病的人与日俱增,死人也几乎天天都有。长此以往,用不着跟江东交战,自己就垮掉了,既然你庞先生的目光如此敏锐,对此弊端一看就知,那末倒要请你给我想个办法,迅速挽救这个不利局势。想必在此南北大决战的前夕,你赶来助到,定然有成竹在胸。如果你能慷慨献策,那我才相信你是真的来帮我忙的。这倒并非是我苛求,因为你是当今唯一能出奇谋的高手,对你就应该这样要求。我想,这个办法你是一定能够想得出的,除非你不肯认真动脑筋。想到这里,曹操便道:“凤雏先生言之有理。老夫屯兵赤壁,迟迟不能过江,就因陆军不谙求战。还望先生为我筹一良策,能使老夫的水军也似陆军一般精壮,陆军在江中亦能如履平地一般勇猛出击。先生望莫推辞。”
  庞统想,你尽管放心,这办法我早已给你想好了,并已绘成图册带来了。只要按照我袖中的连环图办事,把几千条战船连起来,别说是水军不会生病,这步兵、马队都可以适应。跨渡长江,如越平地。现在这图还不能拿出来,否则你要不采纳的。你会这么想,庞统还未到我赤壁,没有见过我的水军,怎么已经知道有这个毛病,并且已想好了办法?所以,我要装作是在这里一夜之间想出这条计来的。庞统一看,天已黑了。心想,不必再喝酒了。使把酒杯一放,故意装作动脑筋,鹅毛扇不停地在头顶上打转,“这个……”
  曹操说。凤雏先生,这个万全之策不是一下子能想得出的,还须从容想想。现在喝酒还是归喝酒。
  庞统说,不,你不熟悉我的脾气。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既然你赤诚相见,委托我重大之事,我就应该尽快地替你想出个好办法来。我答应了你的要求,不把事情办好,你请我喝再好的酒,我也是没劲道的。
  曹操想,你这个人倒是个爽快人,出言吐语,直截了当。便说道:“既然如此,今日时光不早,先生因舟船劳顿,早些歇息。明日再想不迟。”马上吩咐手下去给庞先生安排下榻之处。
  手下人奉命而去。少顷,回来禀复,一切齐备。
  曹操道:‘凤雏先生歇息去吧,明日再见。”
  庞统站起身来,手执鹅毛扇,顺手把包裹一挽,辞别曹操,跟着手下人往后营而去。
  庞统走后,曹操吩咐手下人将残肴收拾,生好火炉。十一月十三,赤壁江畔地旷风大,无遮无掩,晚间的确已经很冷了。曹操重又坐了下来,一边喝茶,一边静静地在想:方才经过当面试探,并未发现任何破绽。然而,毕竟是初次见面,言语之间虽能还算投机,但未可深情。现在时光尚早倒不如派人去暗中窥探一下,看他可有什么可疑的举动。便吩咐身旁的两个手下,伏在庞统的篷帐外面。窥视他的动静。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要立即向我禀报。
  此时庞统跟随小兵到后营,跨送本帐,只觉得一股暖流扑面而来。一看,中央放着一只火盆,盆中火舌蹿起。那边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桌子上红烛高烧,旁边一张行军床,帐中十分简洁,地方不错。庞统把包裹往床头一放,在床沿上坐了下来。手下人给他沏好了一杯浓酽的茶水。庞统吩咐他:“取文房四宝。”
  “是。”
  “且使。纸儿全要二尺见方的白细纸。”心想,一定要用与我在三江画连环图的纸张,否则要露破绽的。
  不一会儿,纸墨笔砚拿来,端放桌上。庞统说,没你的事了,你走吧。手下人退出,到曹操那里去回复:“回丞胡,庞先生不要我伺候了。他叫找拿了文房四宝,不知要写什么东西。”
  曹操想,庞统是文墨之辈。闲着无事就要写写画画的,纸墨笔砚自然必不可少。也可能他为我筹划对策已有了眉目,写在纸上可以斟酌斟酌、推敲推敲。反正另有两名手下人在探听,有什么情况,少顷必有回报。
  庞统独自在帐内走来踱去。思量对策。忽见紧绷细的篷帐下端微微移动。知道这不是风吹之故,而是有人在掀篷帐的底边。心想,好啊,我料定你曹操对我此来不放心,必定要派人来窥探动静,所以我早就作好了准备,要演半夜戏给你看看。连环计成功不成功并不在于明日帐上献纳,而是在于今夜的一番表演。这样,你曹操才会死心塌地地上当。庞统边走边想,还在自言自语道:“曹操哇曹操,你身为百万大军的统帅,这班水军如此羸弱,不思设法,却熟视无睹,置若罔闻,你好糊涂!如今命贫道筹一良策,合陆军亦能水战,一时之间谈何容易?这倒难了!”
  外面的手下听得,其中一个立即去报曹操:“回丞相。”
  “何事?”
  “小的不敢讲。”
  “恕尔无过,只管讲来。”
  “庞先生他在讲,‘曹操哇曹操……’。”
  丞相想,叫我一声曹操,这又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取了名字就是为了让别人叫的嘛。他是天下名士,叫我名字是有这种资格的,“他说曹操怎样?”
  “说你丞相好糊涂!水军弟兄的身体这么不行,你也不早些想个办法出来。现在你丞相叫他想个良策,可是他一时也想不出来,还在那里踱来踱去。”
  曹操听了倒很高兴。心想,庞统是个有心人,当面背后一个样,把我的事情记在心上,的确是诚心诚意在为我想办法。不知能不能想出个好办法来。吩咐手下:“再去与我打探。”
  此时已是起更时分,外面传来“别卜,别卜,嘭!”敲更之声。
  庞统听得打更之声,伸了一个懒腰,说了声:“起更了,待我安睡吧,明日再想。”说着,走到行军床旁,往床上一倒,和衣而睡。
  两个手下一看,好了,他已入睡,咱们也好回去睡了。他们一起回来禀复曹操:“回丞相,他说起更了,今天不想了,待明天再想。”
  “可曾安睡?”
  “衣服也没脱就躺下了。”
  曹操想,天这么冷,和衣而卧不是真睡。大概他多喝了几杯酒,有点疲乏,休息一下,可能就要起来的。既然遣刺探,就要探一个水落石出。说过:“和衣而卧乃是假寐,尔等再去打探。”
  手下人想,你反正躲在营帐中,一杯热茶、一只火炉,多么暖和,咱们在风里吹,还要趴在地上,怎能与你想比。人家已经睡了,还打探得到什么东西。两个小兵不敢违拗,吞了怨言,只好再去。
  果然不出曹操所料,庞统躺了一会,忽地从床上竖了起家,“唉!心事重重,难以入梦。”
  手下人又忙不迭去回复:“禀丞相:他又起来了。说,心事重重,睡不着。”
  曹操想,此人的脾气也是急躁得很,想不出办法睡不着觉的。看来他今晚非要想出来不可,这倒称了我的心了,“与我再去打探。”
  庞统在帐中兜了几个圈子,打了个呵欠,自语道:“多饮了几杯酒,疲倦得紧,还是安睡吧。”说罢,又躺了下去手下人想,庞统仍旧没有脱衣服,看来又不会睡着的,我们不必赶来赶去回复丞相了,还是在这冷风里再等一会吧。
  “别卜,别卜,嘭!嘭!”梆敲二更。庞统突然从床上一跃而起,一脸惊喜之色,然后扬声大笑:“哈……适才得一兆,梦中忽生妙计。此计名为铁连环,能使陆军也善水战,踏平江东易如反掌。来年便无用了.岂不怪哉!”
  手下人连忙回复曹操:“禀丞相,庞先生二次和衣而睡。二更时分,从梦中惊醒,说是梦中忽生一条妙计。”
  曹操一听,有感于心:为我曹操破江东,他是日思夜想,梦中还在惦记着这件事,而且还想出一条计来,可谓精诚所至耳。他自己也认为是妙计,那这条计肯定不会差的。问道:“他想出了什么妙计?”
  “他说叫做铁连环。”
  “铁连环?噫,嘻……”
  曹操想,我一听这名称就喜欢了。我曹操苦心经营的这份人家就是靠连环发迹的。当年董卓专权,势大滔天,加上吕有骁勇,我们十八路诸侯的联军都奈何不得他。后来司徒王允用了一条连环计。把貂蝉献给董卓,同时又许与吕布,使他们父子反目。大闹凤仪事,吕布杀了董卓。董卓一死。天下大乱。我趁此机会带二十万青州军从山东出兵,勤王保驾,定都许昌,挟天子以令诸侯,一步登天,独揽朝纳。没有连环计,董卓不死,我哪有今日?全靠连环计啊!今天庞统又来一条连环计,看来此番我可以荡平江东,进而一统天下,称孤道寡了!──谁知此连环不是那连环,你这份人家连环上来,连环上去,叫做汤里来,水里去。现在曹操高兴非凡,“连环计,妙极了!”
  “回丞相,他还说,用了这条计,陆军也能水战,踏平江东易如反掌。”
  “呣呣呣!那是当然。”
  “又说,明年没有用了。”
  “这个……”
  这句话曹操听不懂了。心想,好的计策别说隔年,隔代也好用的,怎么他的这条计明年就没用了呢?今天是十一月十三,到过年只有一个半月了,这条连环计不是夭寿么?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庞统献连环计的奥妙就在这句话上。而且这句话一定要今天讲,明天当场讲就没有作用了。知道曹操善于思考,故意让他听得不明不白,越是不懂,越是要去揣摩、研究。这样,这句话在他脑子里留下的印象特别深刻,到明天,自然会领悟出其中的道理来。
  曹操命手下人再去探听。
  手下人伏在地上,掀起一点篷帐,朝里面望去,只见庞统已坐在案桌之前,把茶壶里的水滴一些在砚台里,然后磨墨;磨好之后,把鹅毛扇放下,将袖子一卷。在桌上铺平纸张,提起笔来舔饱墨汁。一面在纸上画,一面口中念念有词:“贫道今宵画就连环图,来朝帐上献与丞相观看。计策虽妙,来年便无用了。”
  手下人又到大帐回复曹操:“禀丞相,庞先生在画连环图,准备明天献给丞相。可是他又说道,明年无用了。”
  曹操想,庞统一再提及这句话,想必是至关重要的警句。但我对这句话的奥妙在于何处,尚未领悟。好在他明天就要献国给我看,看了之后肯定会明白的。又问道:“可曾见他在画什么?”
  “回丞相,他在桌上画,咱们趴在外边的地上,一点不知。”
  “与我再去观看。”
  庞统画了一会,想道,连环图早已在我袖中。但今晚一定要补上这么一课,让曹操以为我在此间一夜画就,更说明我的一番苦心。
  既然如此。那干脆就在这里将连环圈一挥而就不是更好吗?何必一番手脚两番做,要在江东画好了带过来,这里又重回一遍呢?因为连环图比较复杂,如果在这里画的活,一来时间仓促;二来分散精力,不能把全部思想集中在使曹操中计的问题上了。
  那末,庞统真的在画连环图吗?非也。他在专心一致地把白天在将台上所看到曹营的破绽画下来,把破窗兵的那几条要领写下来。等到连环计献完,回转三江,只要把这几张纸给周瑜一看,就一目了然了。因此,他嘴上说的与笔下画的,完全是两码事。外面的两个探子只看见他文思流畅,笔下生风,而看不出他究竟是在画什么,真是一举两得。然而,这些破绽和要领不用几张纸就能写完、记好的,其余的纸上仍是画的连环图,但很潦草和马虎。这样,即使探子看见,也只以为是画的初稿。庞统画好一张,就往床上一摊……没有多少时间,床上画稿摊满。全部画好后,庞统把笔在桌上一搁,拿起了鹅毛扇走到床前,自语道:“墨迹未干。”说罢,用鹅毛扇搧那画稿。搧了一会见,墨迹干了,他便将图纸一张张地全部理起来,迭好,把画破绽的几张卷在最中间,在左手袖中一塞。
  外面梆敲三更,实足画了一个更次。庞统搓握手,说道:“图已画毕,时光不早了。早些睡吧,明日大帐献图。”说罢,将腰中丝绦一松,卸下道施。所画的假连环图在短袄袖子里,道袍卸下来毫无问题,然后掀开被子,脱掉靴、袜,用鹅毛扇搧熄了蜡烛,十分疲乏地躺了下去。
  顿时帐中漆黑一片,寂静无声。手下人忙从地上小心翼翼地爬起来,向回去路上走了一段,飞也似地去回复曹操:“禀丞相,庞先生画了十来张图,卷好后塞在左边袖子里。现在他真的睡了,不但脱了衣眼,而且蜡烛都灭了。”
  曹操想,他现在已经大功告成,所以安然大睡了。那是真的睡了。半夜工夫,确实很辛苦。我也要歇息了,看他明天这卷图是否从左手袖子中取出。
  曹操转的念头太笨了。庞统施搧熄了蜡烛,就把两只袖子中的两卷东西对掉好了。
  丞相吩咐手下人退出,自己到内帐安寝。
  半宵易过,东方破晓。十一月十四,是庞统献连环计的日子。丞相一早坐帐,文武两旁归班站立。
  徐庶在想,我们这小弟兄三人中,我的本领不及他们。庞统可以与孔明齐名,但他没有孔明这样的耐心和度量,性格高傲且脾气急躁,好象天底下数他本事最大。那末,今天倒要看看他如何献这连环计了。
  曹操想,我们军营里的规矩,哪怕我睡得再迟,也要一早升帐。而他们这批山林隐士是散漫惯的,或早或晚,或起或睡,都无一定的常规,对他不能这样要求。庞统昨夜三更才睡,现在让他多睡一会吧。丞相就先料理掉一些日常事务。按现在的钟表计算,大约在八点钟光景,曹操命手下人去请庞先生起身。
  手下人遵照丞相的吩咐,准备好一盆洗脸水,一碗参汤,到庞统帐前叫门:“庞先生,请起身吧。”
  庞士元打了个呵欠,应道:“来了。”一边答应,一边从床上坐起来,先伸手摸一摸两只袖子。恐怕睡觉时把两卷图掉了出来。一摸,两卷东西都在。这才穿好袜子,套上靴子,披上道袍.腰间丝绦系紧,走过去把帐门拉开,让手下人进来。手下人把盆、碗放在桌上。庞统梳洗完毕。端起碗来把参汤一饮而尽。
  手下人说.“庞先生,丞路大帐有请。”
  庞统想,昨天半夜的做功,曹操已全部听说了,我今天只要象背书似地去背一遍,让曹操再看一遍,老贼必然中计。阚泽尚且能使曹操上当,献成诈降书,何况我庞统?故而他胸有成竹,满不在乎。手执鹅毛扇,跟随手下人出本帐,直往中军大帐。一双凤国对两旁文武一看:嘻!别着你们都是大袍阔服,明盔亮甲,挺胸凸肚,神气活现,充其量不过是一批烧坯而且!又对文官班中的徐庶注目一看:小兄弟啊!你本事是不错,可惜被老娘的一座坟墓压在身上,埋没了你的良材,今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显神通,出风头了。
  徐庶也对他看看:不要轻敌,需要小心了!曹操不是三尺蒙童,他是老奸巨猾,诡计多端,弄得不好,识破计谋,你目已有杀身之祸,还毁了刘皇叔的三分天下!得了个身败名裂的下场并不是我们山林隐士的光彩。
  庞统映到虎案之前对曹操把手一拱:“丞相在上,贫道有礼了”
  ”凤雏先生少礼──来,摆座!先生请坐了。”
  “告坐。”
  庞士元就在曹操上首的位子上坐定。不等曹操动问.就先开口道:“丞想,贫道昨日受丞相之托,回转本帐,辗转反侧,无计可施。”
  曹操想,是啊,昨夜手下人都报给我听了,你为了这条计,苦思冥想,绞尽脑汁。他装得一点都不知道,好象听了庞统的话,为之感动,又急切要知道下文。明知故问:“那么,后来便怎样?”
  这两个人在帐上,你骗我,我骗你,一个假作不知,一个当你真的不晓,尔虞我诈。庞统想,看谁的诈术高明。说道:“起更之后,只觉倦意袭来,便靠在床上和衣而卧。谁知心事重重,不能人梦。复番起身,搜索枯肠。”
  曹操想,这些话我早已从手下人口中听得。问:“可曾想得良策?”
  “贫道反复思虑,一筹莫展。酒性未消,昏昏欲睡。只得再次卧床歇息。不料梦中得其一计。此计名为连环计。来年便无用了。”
  曹操想,来了来了,又是这一句令人费解的话。我从昨晚想到今天,仍旧未能想出个所以然来。但曹操又不敢闯。因为庞统的讲话十分大方、随和,就好象在与故友拉家常似的,一听就能明白。如果贸然一问,只怕要被庞统笑活:你枉空身为丞相,连这一点起码的知识都不懂。倒在帐上丢脸现丑,犯不着。好在我知道你昨夜画了连环图,待我看了你的图再说。所以问道:“何为铁连环?”
  “不须贫道赘述,丞相一看便知。”
  曹操装聋作哑地问:“先生,叫老夫看些什么?”
  庞统并不答话,把鹅毛扇移到左手,右手伸到左面袖手里……
  曹操一看,不错,昨夜放在左边袖中,今天仍从老地方取出来。
  徐庶对曹操看着:这是他画好了带来的。瞒得过大家,瞒不了我徐庶。
  庞士元掏出一卷图案,呈与曹操:“请丞相观看。”
  然后,他右手把鹅毛扇一执,身体转向一旁。心想,让你曹操去看吧,看完之后必定上当。
  有些事情往往讲一大套活,写一大篇文章,却不如画一幅图表达得清晰、具体、形象,有立体感,使人容易理解并产生联想。
  曹操昨夜就想知道他画的是什么,现在图卷呈到自己面前,连忙接过来,放在案上,展开来注目观看。
  第一幅并没有画连环图,而是一泻万里的长江。只见波涛奔涌,白浪滔滔,水天相连,浩浩荡荡。画在这二尺见方的白纸上,曹操只觉得自己好象已经停立江边,耳边如闻惊涛拍岸之声,目中已见浊浪击天之势,亲临其境,栩栩如生。心中暗暗佩服:真是神笔!廖寥数笔,惟妙惟肖。所谓琴棋书画件件皆能,虽然拨墨不多,长江真味已尽在其中矣。又想,我至今未能荡平江东。就是因为面前横着一条浩翰的长江天堑。他回这张图给我看,大概也是这个意思吧。
  翻过第一幅,再看第二幅。画的是江中许多小船,船上的军士身穿“吴”字号农。乃是江东兵。画得个个精神抖擞,威风凛凛。小船在风浪中起伏颠簸,他们毫不在乎,脚下如生了根似的一般,稳站船中。曹操想,这并非是庞统在我面前长他人志气,而是事实。江东的水军历来是天下第一,尤其听说前不久周瑜在鄱阳湖操练了一年,更加精壮。否则,十月底的一仗,我的水军怎么会败得如此模样?这个现实必须正视,而不能任其自流。
  翻过第二幅,观看第三幅。画的是几艘艨艟巨舰,上面飘着‘曹”字旗。这是指我们的军队了。但船上的士兵个个形容憔悴,萎靡不振。是不是庞统在灭我的威风?亦非。昨天看完水军操练,他当时就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情,并当面就同我这样讲的。如果不是这种情况,我也不必求他出谋划策了。但究竟用什么办法来弥补这个不足呢?赶快看下去。
  翻过第三张;朝第四张上看去。喔,妙计来了!图上画两条大船并在一起,船头船梢均用铁连环攀搭。船棚上铺着木板,板上撒着江砂,象一块小小的平地。一条船变成了两层,舱里和顶上都可容人。
  再看第五张。三三得九条大船,同样连在一起,上面用木板铺平,撒上江砂……
  以下的几张,全部画的是连环舟的构造图,各个部分如何钩搭,都画得一清二楚。等于现在的设计图。最后两张上,好象是无救战舰连在一起,不但船棚上全部铺得象平地,而且营头扎得密密底层,营上插满了旗幡,似有千军万马。这连环舟在长江面上宛如一个小岛,任凭风吹浪打,却是岿然不动,稳如泰山。如果把整个连环舟比作一座庞大的营帐的话,那四周足有数丈高的、此起彼落的波浪,就家一根根粗壮挺拔的石柱,牢牢地安住了营角,煞是雄伟壮观!
  曹操越看越想看,把图案翻来翻去,爱不释手,就好象进入了一座光怪陆离的迷宫,流连忘返。看罢,两只手往虎案上一撑,仔细盘算:我得到荆襄三十万水率,战船一万条。其中三千余都是浪里钻、水上飞的小船,这些船不能搭连环的,七千艘大号艨艟,二号战舰。虽然在长江初战中损伤了几百艘,但毕竟是无足轻重,还有六千余艘呢。如果把这些大船全部连在一起,上下两层,非但水军全可以容纳,而且陆军也可以驻扎不少,骑兵也可在上面驰骋。任凭风浪再大,也难以动摇它,完全象在陆地上作战一样。这样的庞然大物泻过江去,周瑜怎样抵挡得了?根本不用交兵。只要连环舟朝他们轻轻一撞,不把他们有多少大小战船,统统要撞他们一个底朝天。嗐!我有这么雄厚的实力,怎么自己就想不出办法来利用呢?象下棋一样,同样是这么多棋子,庞统就能把它走活,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并且得心应手,运用自加,使每一只棋子都能发挥应有的作用。如此看来,“凤维”二字真不谬也!总之,有了连环舟,陆军也能水战了。但我并非要靠这环舟同周瑜在长江里决战,而是为了把我的陆军渡过江去。只要一过江,一登岸,七十万精锐就可以充分发挥巨大的威力了。想到此间,曹操放声大笑,连连称赞庞士元:“凤雏先生,此计妙极了!老夫佩服之至。等待荡平江东,先生第一大功。”
  “多蒙丞相夸谬了。此计来年便无用了!”
  曹操想,怎么这句话又来了?为什么非要拖这么一句尾巴呢?我看了这连环图,也还是弄不懂呀!这么好的计,别说明年,干到后代都尽管好用嘛。只要遇到同样的情况,就可以攀搭连环舟。曹操想,我也不来问你此话的原因了,反正破吴也不会等到明年了,马上就要用的。曹操此时无法表达自己心头的喜悦和对庞统的感微,对文武道:“列公,尔等快来观看凤雏先生的妙计啊!”
  两旁文武也都想看看这位天下奇才的妙计,到底好到如何程度?竟使丞相赞不绝口。于是。文先武后,从上到下,分批依次上前观摩。看过的人,个个翘拇指。人人点头笑。徐庶挤在人流中一看:“好啊,真是妙极了!”心里想,烧起来一个都逃不了。实在是好!
  曹操想,别人的话我不要听,你也称赞是妙计,可见得这条计的确是高明的了。
  文官们看完之后,都以为是好计,没有一个看出漏洞。曹操对这班武将道:“尔等皆是马、步之将,不习水性,而今有了连环舟,尔等也能长江水战。杀往对江。斩将立功,全出于庞先生之赐。万万不可忘怀了凤雏先生的功德!”
  庞统一听,不错。你们死了之后,到阎王那里去告我的状好了,都是死在我手里的。
  武将上前一看,果然。原来我们只能陆战,一到船上,别说与敌厮杀,连站都站不稳。现在有了连环舟,到们照样可以跨着战马杀过长江──这批家伙都想在船头上跑马了!那当然要被烧得走投无路为止。武将比文官更感兴趣,看着图,只知一个劲地叫着:“好哇!”“妙啊!”“啘嘿,妙计!”一片赞赏、捧场之声。
  文武全部看过连环图后,回到两旁站好。
  庞统想,曹操已经上当了。那末献连环计是否就算成功了呢?还没有。曹孟德和这班文武毕竟不是瞎子,现在他们懵懂一时,等一下就会发现其中的弊病的。说不定现在已经有人看出破绽了,只是因为曹操在叫好,他们不便当场出来拂逆丞相之意罢了。等我一离开曹营,情况肯定会有变化,连环计要被他们推翻的。所以,我必须叫他们现在就立出来否定这条计,我随即把他们驳倒,把漏洞补掉,使曹操坚定不移,坚信无疑,这样才不会再有反复。我也可以放心地回转三江口,隔江观火。但是,帐上的人一味叫好,没有一个出来挑毛病,这怎么办呢?只有采用激将法,激得他们跳起来,对我产生反感,那就会拚命去找毛病了。所以庞统问曹操:“借问丞相,麾下可有文武?”
  曹操想,我数十年来东荡西杀,到处招贤纳土,荟集天下良才。名流高士盈门,勇夫骁将遮道。光这大帐上,你看看,济济一堂,两旁站都站不下。你难道视而不见?曹操知道庞统在讥讽这些文武,所以他一点不示弱,故意标榜一下:“凤维先生,尔请观看,这厢皆是足智多媒之士,那旁全是能征惯战之将,天下精英汇聚一堂,可谓车载斗量,不计其数也。”
  “那末为何无奈周郎?贫道看来,这班文官只能看坟守墓,吊丧问病;武将可使杀鸡宰犬,击鼓鸣金。除此之外,别无它用也!”
  众文武被他这样冷嘲热讽,顿时一个个脸上都有不平之色。心想,你这个人大狂妄自大了,我们站在两旁又没有惹你,为什么要这样出言不逊、恶语中伤呢?倘若我们真的是酒囊饭袋,怎么能跟着丞相走南闯北、打平了大半个天下呢?我们与你萍水相逢,应该相敬如实,丞相抬举你,你对我们也要以礼想待。
  其实,庞统此话还不光是为了激将他们,而是有的放矢,用他们预示出一幅赤壁大败后的惨景:等到大火一起,周瑜、孔明的九路人马从四面八方把你们团团包围,使你们到东到西都碰着伏兵,老是受“嘭……”鸣金回军,掉头逃命。到那时,你们死的死,降的降,散的散,连敲锣打鼓的人都没有,而大将已无心恋战,只好代管小兵击鼓鸣金,逃到葫芦谷时,已经饿了三天肚子,军粮早已被人劫光,只得宰马为粮,比杀鸡宰狗还不如,侥幸逃回皇城的,便要四处去探望伤员,吊唁死者,祭奠坟墓。庞统这十六个字,就是精辟地概括了这番情最。
  当时曹操见他这样侮辱自己的麾下,当然也很不高兴心想,说话何必要这样尖酸刻薄呢!你看不起这些文武,还不等于鄙视我曹操嘛!不过到底是“宰相肚里好撑船”,量大福大。他又想,庞统的话不是没有道理,我帐上这么许多的文武,随我驻扎赤壁一个多月以来,确实没有一个人向我进献过进军三江、剿灭周瑜的好计策。他在这里一夜之间就构思出了这么一条妙计,与他相比,其是差距太大了!难怪他要目中无人了。曹操只得陪着笑睑回答道:“凤雏先生乃天下奇才。老夫的文武岂能与先生相提并论、同日而语?”
  庞统一看,这老贼的度量很大,这班文武的涵养也很好,一个个忍辱负屈都不发火。心想,你们不出来与我争辩,我的连环计要被人识破,赤壁烧不成功。看来还要再加些压力,迫使你们跳出来。”请问丞相,营中可有军规?”
  曹操想,这话越讲越无头绪了。俗云:“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三、五百人马,也要有军规加以约束,何况我有百万大军,岂可没有军规?况且我历来崇尚以法治军,法分严明。军规整肃。这是尽人皆知的。“凤维先生老夫百万人马,令出如山,岂无军现?”
  “那末,进门丞相,贻误军机都,按军法治处,该当何罪?”
  曹操想,除了造反叛乱之外,贻误军机可算是营最大的罪名了。譬如,运解军粮,无故迟到一天,就要问斩。故答道:“凤雏先生,贻误军机者,按军法论,理当斩首。”
  “那末丞相,你便是贻误军机者!”
  ”老夫怎样贻误军机?”
  “丞相屯兵赤壁,旷日持久,按兵不动,空耗军粮。对近隆冬,将士劳苦,水土不眠,三军成疾。丞相不闻不问,高枕而卧。致使周郎猖狂,我军萎靡。岂非大大的贻误军机?!”
  “这个……”
  曹操想,这几句话一针见血,确实如此。我这贻误军机,主要是无心征战,斗志动摇,几次三番要退兵回都之故。说:“先生所言甚是,老夫确是贻误军机了。”
  ‘那末,尔可知罪否?”
  “老夫知罪。”
  ”既已知罪;按军法论,该当何罪?”
  “喔唷!嚯……”
  曹操想,你开玩笑也开得大没分寸了,把我杀掉还成什么样子?话虽这么讲,但破吴兵到底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延误些天数在所难免。你为我立了这么大的功,真心助我,大帐上指责我,这也是应该的。所以曹操只是付之一笑,以作解嘲。
  不料,庞统这句话出口,引出了一场轩然风波。曹操自己并不把这句话放在心上,两旁的文武都在骚动了。文官班中最有名望的杨修、贾诩、程昱、满宠四位大夫,听得愤愤不平。特别是杨修,杨德祖,虽则只有二十多岁,然而才华横溢。智谋过人,人称智囊。他觉得庞统欺人太甚,献了这么一条计,自以为了不起了,信口雌黄,指指点点,不但诬蔑我们文武,连丞相都敢戏弄、取笑!难道你这条连环计就真的十全十美,无懈可击?我倒不相信,非要找出一些毛病出来不可。于是,杨修重新把这条计反复思量,立即发现问题了。杨德祖想,把所有的战船全部连在一起,这与丞相兵书上的讲法两相违逆的。──曹操从二十八岁时起,就开始编纂这部兵书了,后来陆续丰富、修改,到建安十五年,他五十六岁时,才全部完成,整整写了近三十年,共有一十五篇,取名《孟德兵书》。他吸取了六韬、三略、孙子兵法等书中的精华,又总结了自己数十年来征战之中胜败两方面的经验。因此,这部兵书的水平超过了前人的同类著述。不幸的是,到建安十六年,就被四川的奇才张松付之一炬,实为可惜!曹操早有明令,叫属下文武都要读他的这本兵书,可以多打胜仗,减少失误。杨修记得,丞相兵书上有这么两句:“陆地不扎连营,水上不宜连舟。”目的就是防止敌人的火攻。船与船之间排得过近、排得过密都犯忌,那何况全部钉在一起呢?万一周瑜命人来纵火,到时候拆都来不及。又是在长江之中,逃都没有地方逃。杨修一想到火,马上联想起近日来江东与这里来往频繁,不是好兆。他想,周瑜打黄盖或许是苦肉汁;阚泽送书可能是诈降计;庞统献连环计大概是周瑜派来的;等我们连环舟造好,黄盖便以投诚为名,前来纵火烧船。真是一点不错!所谓“东吴十计”,这三条计是紧密联系的,一条不成,三条都穿。──杨修想到这里,倒开始紧张起来了。忙对旁边三位大夫使了个眼色。那三位当时也疑心这个问题。只见四个人不约而同,奋袂而起,到虎案之前──“丞相,下官杨修有礼。”
  “贾翊有礼。”
  “程昱有礼。”
  “满宠有礼。”
  曹操想,这四位大夫是我的半个头脑,出谋划策是他们的职责。现在站出来,不知有何高见。只见他们神色紧张,丞相觉得十分诧异,问道:“四位先生怎样?”
  杨修等四人回禀道:“丞相,照下官等看来,连环计好虽好,然而有个大大的弊病。丞相兵书上写得分明,‘陆地不扎连营,水中不宜连舟。’如今倘若攀搭连环,一旦周郎采用火攻,如之奈何?况且诸葛亮亦在对江。此人善用火攻,不可不防。照某等看来,只怕打黄盖乃是苦肉之计;阚泽所献乃诈降之书;今日庞先生又来骗得丞相勾塔连环。到时,黄盖却以投诚为名,前来纵火。还望丞相详察!”告禀完毕,四个文官的八只眼睛盯住庞统。
  此时大帐上全体文武听了杨德祖这番说话,恍然大悟,茅塞顿开。所有人的眼光,都不约而同地射向庞统。有些大将已抽出腰间的宝剑,对他侧目而视:你想让我们火中葬身,我今天要叫你先在剑下丧命!
  徐庶急得心如火焚。对庞统看看:你这个人就是喜欢骨头轻,这下闻出大祸来了!
  曹操虽然被人称作过后方知,但一旦当场有人给他讲明道理,他是“心有灵犀一点通”,马上去幡然醒悟过来。丞相一想,我今天也太糊涂了,怎么把自己兵书上的话都忘记了呢?杨德祖他们言之有理,三条计是一个大阴谋,要把我烧个精光。这还了得!曹操顿时把面孔一板,阿胡子一撩,猛地回过头来,两条浓眉倒竖,一双三角眼瞪出,恶狠狠地逼视着庞统,口不开,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上,鼻孔中发出怒责之声:“哼──?!”
  此时,只要庞统略露惊慌之色,或有一点反常的举动,曹操便可命人“拖去斩了!”或者亲自挥为两段。
  正是:无端雅儒林中客,险作奸雄剑下人。
  不知庞统如何对答,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