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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祈的诗


    游牧人

看啊,古代蒲昌海边的
羌女,你从草原的哪个方向来?
山坡上,你像一只纯白的羊呀,
你像一朵顶清净的云彩。

游牧人爱草原,爱阳光,爱水,
帐幕里你有先知一样遨游的智慧,
美妙的笛孔里热情是流不尽的乳汁,
月光下你比牝羊更温柔地睡。

牧歌里你唱:青青的头发上,
很快地盖满了秋霜,
不欢乐的生活啊,人很早会夭亡
哪儿是游牧人安身的地方?

美丽的羌女唱得忧愁;
官府的命令留下羊,驱逐人走。

 


    老妓女

夜,在阴险地笑,
有比白昼更惨白的
都市浮肿的跳跃,叫嚣......

夜使你盲目,太多欢乐的窗
和屋,你走闹市中央,
走进更大的孤独。

听,淫欲喧哗地从身上
践踏:你--肉体的挥霍者啊,罪恶的
黑夜,你笑得像一朵罂粟花。

无端的笑,无端的痛哭,
生命在生活前匍匐,残酷的
买卖,竟分成两种饥渴的世界。

最后,抛你在市场以外,唉,那个
衰斜的塔项,一个老女人的像征
深凹的窗:你绝望了的眼睛。
你塌陷的鼻孔腐烂成一个洞,
却暴露了更多别人荒淫的语言,
不幸的名字啊,你比他们庄严。

一九四五年写于重庆

 


    时间与旗

    一

你听见钟声吗?
光线中震荡的,黑暗中震荡的,时常萦回在
这个空间的前前后后
它把白日带走,黑夜带走,不是形象的
虚构,看,一片薄光中
日和夜在交替,耸立在上海市中心的高岗
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社会的光阴,撒下来,
撒下一把针尖投向人们的海,
生活以外的谁支配着每一座,
屋与屋,窗口与窗口
精神世界最深的沉思像只哀愁的手。

人们忍受过多的现实,
有时并不能立刻想出意义。
冷风中一个个吹去的
希望,花朵般灿烂地枯萎,纸片般地
扯碎又被吹回来的那常是
时间,回应着那钟声的遗忘,
过去的时间留在这里,这里
不完全是过去,现在也在内膨胀,
又常是将来,包容了一切
无论欢乐与分裂,阴谋与求援
卑鄙的政权,无数个良心却正在受它的宣判。

眼睛和心灵深处的希望,却不断
交织在生活内外,我们忍耐
像星鱼的繁殖,鸟的潜伏,
许多欠失败,走过清晨的市街,
人群中才发现自己的存在,
太阳并没有被谁夺去,
天空却布满了浓重的阴霾,
这是一个多么冷酷,充满罪恶的世界,
人们仿佛从日蚀的时辰中回来。

无穷的忍耐是火焰--
在那工厂的层层铁丝网后面
在提篮桥监狱阴暗的铁窗边,
在覆盖着严霜的贫民窟
在押送农民当壮丁的乌篷船里面
在贩卖少女的荐头店竹椅旁
在苏州河边饿死者无光的瞳孔里
在街头任何一个阴影笼罩的角落
饥饿、反抗的怒火烤炙着太多的你和我,
人们在冰块与火焰中沉默地等待,
啊,取火的人在黑暗中已经走来......

(就像地火在岩层运行
取火者早已在地下引着人们前进,
他辩证地组织一切光与热的
新世界,无数新的事态
曾经在蹿出地层的火苗上
燃烧,红色的火焰,强烈的火焰,
火啊,就要从闪光的河那边烧过来。)
一九四八年的上海这个庞大的都市的魔怪,
虽然还在黑夜中,我们已看见
黎明之前的龙华郊外
鲜血染红了瓣瓣桃花
将在火似的朝霞中
迎着人民的旗帜灿烂绽开

    二

寒意的南方四月
中旬日,我走近淡黄色的落日的上海高岗。
依然是殖民地界的梧桐叶掌下
犹太哈同花园的近旁,
我的话,萦回在无数个人的
脑际,惊动那些公园中
垂垂的花球,将要来的消沉,已经是累累的
苦闷,不被允许公开发问--
我只能由衷的指着
时间,资产阶级的空虚的光阴
在寸寸转移,颤栗,预感到必然的消失。
在这里,一切滚过的车
和轮轴,找不出它抛物线的轨迹。
许多扇火车窗外,有了
田野中的青梨,稻,但没有麦啄鸟,
农民躲避成熟的青色
和它的烦扰,心里隐隐的恐惧,
像天空暗算的密雨,丰饶的季节中
更多人饥饿了......
近一点,远一点,还看得见
歪曲了颈的泥屋脊的
烟突,黄昏里没有一袅烟
快乐的象征,从茅屋的破隙间
被风吹回来,陶罐里缺乏白盐
眼睛是两小块冰,被盆状的忧郁的
脸盛着,从有霜的冬至日开始--
一些枯渴无叶的树木下
可怜的死,顷刻间就要将它们溶化。
颤栗的秋天里,风讲着话:
究竟是谁的土?谁的田地?
佃农们太熟悉绿色的
回忆;装进年岁中黑暗的茅屋,他却要走了
为了永久不减担负
满足长期战争的政府,
农民被当作一支老弯了的
封建尺度,劳动在田埂的私有上
适应各种形式的地主,他们被驱遣
走近城门的县城外,
在各自的惧怕中苦苦期待,
静静的土啊,并不空旷的地,
农民输出高粱那般红熟的血液
流进去,流进去。他们青蒜似地习惯
一切生命变成烂泥,长久的
奉献,就是那极贫弱的肉体。
......颤栗的秋天啊
妇女们的纺织机杼,手摇在十月的
秋夜,蟋蟀荒凉的歌声里
停止了,日和夜在一片薄光中
互相背离,痛心的诉说是窗户前不断的
哭泣,饥困中的孩子群
不敢走近地主们的
花园,或去城里作一次冒险,
他们在太多的白杨和坟中间,
坐下,坐在洋芋田里,你一把犁,
一只小牛犊,全然不知道的
命运,封建奴隶们的耕作技术,
从过去的时间久久地遗留在这里,
在冰块和火焰中,在岁暮暗淡的白日光中
又被静静的白雪埋合在一起。

    三

为了要通过必须到达的
那里,我们将走向迂曲的路,
一个终极,都该从所有
起点分叉,离开原来的这里,
各自的坚定中决不逃避,
无数条水都深沉沉地流向一片海底,
所有的道路只寻找它们既定的目的,
人民的路线和斗争为了探求
真理,我们将在现实中获得最深的惊喜。

    四

冷清的下旬日,我走近
淡黄金色落日的上海高岗,一片眩眼的
资本家和机器占有的地方,
墨晶玉似的大理石,磨光的岩石的建筑物
下面,成群的苦力推着载重车,
男人和妇女们交叉的低音与次高音
被消失于无尘的喧扰,从不惊慌地紧张,
使你惊讶于那群纷沓过街的黑羚羊!
我走下月台,经过宽马路时忘记了
施高塔路附近英国教堂的夜晚
最有说教能力的古式灯光,
一个月亮和霓虹灯混合着的
虚华下面,白昼的天空不见了,
高速度的电车匆忙地奔驰
到底,虚伪的浮夸使人们集中注意
财产与名誉,墓园中发光的
名字,红罂粟似的丰采,多姿的
花根被深植于通阴沟的下水道
伸出黑色的手,运动、支持、通过上层
种种关系,挥霍着一切贪污的政治,
从无线电空虚的颤悸,从最高的
建筑物传达到灰暗的墙基下
奔忙的人们紧握着最稀薄的
冷淡,如一片片透明纸在冷风中
眼见一条污秽的苏州河流过心里。

孩子们并不惊异,最新的
灰色兵舰桅杆上,躲闪着星条旗
庞大地泊在港口,却机警眺望,
像眺望非洲有色的殖民地,
太平洋基地上备战的欲念,
网似的一根线伸向这里......

走回那座花园吧:
人们喜爱异帮情调的
花簇,妇女们鲜丽的衣服和
容貌,手臂上的每个绅士的倨傲,
他们有过太多黑暗的昨夜,
映着星期日的阳光,
水池的闪光,一只鸟
飞过去,树丛中沉思的刹那;
花园门口拥挤的刹那;
绿色洋房的窗口黑猫跳出的刹那;
中午的阳光那样熠耀,
灿亮,没有理性的一切幻象,
消灭你所有的思想。

而无数的病者,却昏睡在
火车站近傍,大街上没有被收容的
异乡口音,饱受畸形的苦痛,
迫害,生命不是生命,
灵魂与灵魂静止,黄昏的
长排灯柱下面,无穷的启示
和麇集在这里的暗淡,缺乏援助,申诉:
日日夜夜
在"死的栏栅"后在被阴影掩护,
这些都使我们激怒成无数
炸弹的冷酷,是沉寂的火药
弹指间就要向他们采取报复。

连同那座花园近傍;
交通区以外的草坪,
各种音乐的房屋、楼台与窗,
犹太人、英国人和武装的
美军部队,水兵、巡行着
他们殖民地上的故乡。
国际教堂的圣歌
那样荡漾,洗涤他们的罪,
却如一个无光的浴室藏满了污秽。
佩戴宝石和花的贵妇人,和变种的
狗,幻想似地在欲念中行走,
时间并没有使它们学习宽恕,
遗忘,通过一切谎言,贪婪的手仍握着
最后的金钥匙,依然开放和锁闭
一切财产和建筑物,流通着
他们最准确的金币,精致的商品
货物,充斥在白痴似的殖民地上,
江海关的大钟的摆,
从剥夺和阴谋的两极间
计算每一秒钟的财富,
在最末的时辰装回到遥远的
属于自己的国度,也看清了
一次将要来的彻底结束--
财富不是财富,
占有不能长久,
武装却不能在殖民地上保护,
沉默的人民都饱和了愤怒,
少数人的契约是最可耻的历史,
我们第一个新的时间就将命令:
他们与他们间最简单短促的死。

    五

通过时间,通过鸟类洞察的
眼,(它看见了平凡人民伟大的预言--)
黑暗中最易发现对立着的光,
最接近的接近像忽然转到一个陌生的地方,
匆促的喊声里有风和火,
最少的话包藏着无穷的力量,
愈向下愈见广大,山峦外
无数山峦有了火烧的村庄,
村庄围绕着地主的县和乡,县城孤立了
一个个都市,直到这个黑暗社会最后的上海高岗。
每次黑夜会看见火焰,延续到
明日红铜色的太阳。

    六

看啊,战争的风:
暴风的过程日渐短促可惊,
它吹醒了严冬伸手的树,冲突在泥土里的种籽,无数暴风中的人民
觉醒的刹那就要投向战争。
我们经过它
将欢笑,从未欢笑的张开嘴唇了
那是风,几千年的残酷,暴戾,专制,
裂开于一次决定的时间中,
全部土地将改变,流血的闪出最强火焰
辉照着光荣的生和死。

    七

斗争将改变一切意义,
未来发展于这个巨大的过程里,残酷的
却又是仁慈的时间,完成一面
人民底旗--

    八

通过风,将使人们日渐看见新的
土地;花朵的美丽,鸟的欢叫:
一个人类的黎明,
从劳动的征服中,战争的警觉中握住了的
时间,人们虽还有苦痛,
而狂欢节的风,
要来的快乐的日子它就会吹来。

过去的时间留在这里,这里
不完全是过去,现在也在内膨胀
又常是将来,包容了一致的
方向,一个巨大的历史形象完成于这面光辉的
人民底旗,炫耀的太阳光那样闪熠,
映照在我们空间前前后后
从这里到那里

一九四八年作于上海

 

作者简介:唐祈(1920—),原名唐克蕃。江苏苏州人。著有诗集《诗第一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