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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古人情的嘴脸

 



  这样还不算什么,等他到了家以后,更难堪的是他太太正在织布,看到他回来的那副落魄相,当着家人的面,也没有勇气来迎接他,再谈不到慰问了,只是仍然不停地做她手里的工作,摆出一副冷漠的态度。他的嫂嫂们,当然不会问他吃过饭没有,根本是见如不见,相应不理的样子,哪里还肯为他到厨房去做饭呢?那个时候,是宗法社会的大家庭制,他的老婆要看嫂嫂们的风向,嫂嫂们又要看着一家之主的公公和婆婆怎么办。结果呢?他的父母看了他那副样子,一句话也不和他讲。你想,他在这种情形之下,这个面子怎么办呢?

  苏秦到底是了不起的青年。年轻的同学们特别要注意,在原文上是怎样记载呢?他遭遇到这种情形,既不怨天,也不尤人,只是自己重重地叹一口气说:“妻不以我为夫,嫂不以我为叔,父母不以我为子,是皆秦之罪也。”你看,这是一种什么胸襟!什么器度!他对于目前周围的情形,一点都不迁怒怨恨到别人身上去,只是深自反省自责,认为他的太太、嫂嫂、父母等人对待他这种情形,都是他自己的不是、无能,并没有埋怨他们的冷淡,更不会借酒浇愁,要打人、要接人!

  还有一点要注意,苏秦的老婆,尽管当时对他的态度上很冷淡,可是并没有像周代的姜太公、汉代的朱买臣两个人的太太那样,因为嫌他穷,嫌他没有出息,就要求离婚而去了。姜太公、朱买臣后来得志了,同样情形,他两个人的太太都要求回来,结果都遭拒绝了。所谓“覆水难收”,就是在朱买臣这节故事里引用的话。至于苏秦的太太,有没有在背地里鼓励他,帮助他,像历史上许多贤妻良母那样作法,因为无明文记载,就无法查证了。这是顺便对年轻女同学们提出注意的事,请勿见怪。

  其实,苏秦的这种遭遇,并不特别,古今中外的人情,大体上都同一例。我所谓大体,当然不是说社会上所有的人,所有的家庭都是如此的。假如我们把历史上许多成功成名人物,在他艰难曲折的阶段,都搜罗来做一番研究,你便可以看出社会的人际状况,大概都是如此,反而觉得见怪不怪了。如果自己认识不够,非常介意这种反面的情况,便会产生愤世嫉俗等等变态心理。甚至无论你日后有成就没有成就,对人对社会,很可能形成一种仇恨的偏差心理。

  我们随便提一点大家所熟知的历史经验,在所谓读书人的文化界中,让我们看看唐代元稹的三首悼亡诗,充分透露出少年落魄时代的痛苦。“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就是元稹的名句,也是古今中外多少人共有的哀呜。

  此外,如韩信没有得志以前,不但要受市井无赖的胯下之辱,而且饥饿时,想吃一口饭都不容易,没有人理他,结果只有一个不知姓名的洗衣服老太太,可怜他的遭遇,把自己带出来的饭包施舍给他,让他吃了一餐饱饭。

  后来,韩信功成名遂,当了三齐王回到故乡时,不但没有报复那个叫他爬在裤裆下的无赖少年,反而鼓励他、感谢他。同时,他又寻访那个施舍一个饭包的洗衣妇人,但始终没有找到。于是他只好把千两黄金,投在当年洗衣妇在那个河边洗衣服的河里去,表达他无限的谢意。这是历史上有名的韩信以千金投河,感谢漂母一饭之恩的故事。

  因为韩信具有含垢忍辱,受恩必报,受辱不怨的这种气度,也就是他一生事业成功的主要条件。尽管后来他也被刘邦夫妇所谋杀了,但撇开权势功业不谈,如果专讲作人的气度,作人的味道,韩信比汉高祖刘邦可爱得多了。即使如项羽,在作人方面,有时候也比刘邦可爱。当然,这只是讲作人,不谈处事,要讲处事,那又须另当别论了。

  讲到韩信的故事,相反地,正好拿汉高祖刘邦的遭遇作一对比。当刘邦在青年的时代,一天到晚到处游荡、闹事,不务正业,一事无成的时候,他的父亲也实在看不下去了,有一次责备他几句,说他这样没有出息,实在比他二哥刘喜差多了。老二规规矩矩为家里添置了产业,所以家里人都很喜欢他二哥。至于他大哥,很早就死了。有一次,刘邦带了几个平日和他一起混混的朋友,回家吃饭。他的大嫂骗他说没有饭菜了,朋友只好离去。刘邦自己到厨房一看,原来饭菜还有的是,于是怀恨在心。

  后来他当了汉高皇帝,封他二哥为代王,封他弟弟为齐王,就一直没有封他大哥一家人任何职位。他父亲向他讲了,于是便封了一个“羹颔侯”给大哥的儿子、这是对他大嫂当年不请他朋友吃饭的回报。当未央宫落成时,他大宴诸侯群臣,席中向他父亲敬酒时说:“始大人常以巨无赖,不能治产业,不如仲力。今某之业所就孰与仲多?”刘仲就是刘邦的哥哥。刘邦问父亲:你现在看我比起二哥来,哪个有出息?哪个弄的产业多呢?搞得他父亲啼笑皆非,无法答话。你看他多小气!哪里真够“豁达大度”四个字的份量呢?

  不过,话说回来,刘邦比起历史上其他许多的帝王,他又的确好得多,有些地方还不太失“豁达大度”的作风,所以历史上对于汉高祖这四个字的评语,也可说是由于比较性格而来的评论而已。

  我们讲苏秦失败的情形,又顺便扯出了这些故事,都是为了说明古今中外的人情常态。我们现在讨论孟子,顺便联想到孟子的母亲对于孟子教育上的伟大之处,孟子所以表现出和苏秦迥然不同的圣贤人格,和这位孟太夫人的教诲,有着密切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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