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1期


水晶般清澈的叙述

作者:李淑霞




  《茵梦湖》是德国“诗意现实主义”(Poetischer Realismus)作家施笃姆(Theodor Storm)的作品,“诗意现实主义”是产生在德国19世纪中后期的一个文学流派,这一流派认为“即使在极其贫乏的日常生活中也存在一个个富于诗意的因素或瞬息,作家就应将注意力限制和集中于这些因素和瞬息上,从而再现平庸的社会现象中的某个诗意的方面”①。《茵梦湖》从“五四”时期由郭沫若先生首度译成中文以来,已经有二十几个版本,这部作品对中国现代作家影响是深远的。②它已经超越了小说反映生活这一一般的认识,成为我们可以反复诵读的经典。
  文学的美是多重的,《茵梦湖》的美美在语言、美在故事、美在意境,作为“诗化小说”,《茵梦湖》描画出了一个迷离的梦幻世界,这个世界远离尘嚣,留恋婉转于心灵的浪漫想象之中,因此,不同于一般的叙事小说,它的故事选择、情节安排、人物的形貌语言都带着诗性的主观想象色彩,因此,整部小说才显得如水晶般的清澈美丽。
  
  一、故事塑造的取舍——唯美以择
  
  施笃姆的小说在中国虽然并不大红大紫,但是《茵梦湖》的影响确是很大的,被称为“诗化的小说”。通观施笃姆的小说,“诗性”是其鲜明的特征,这种诗性的内涵是多方面的,首先在故事上,《茵梦湖》体现了“唯美以择”的特点。《茵梦湖》的故事是经久不衰的“爱情”,然而这又不同于一般的爱情,假如将爱情比喻成是一朵花的话,这里的爱情之花并没有开放,它在主人公的记忆中默默的燃烧,多年以后,故事的奇特之处也在这里:他以一位老人的回忆来演绎这一段爱情,实际是一段没有开放的花。故事的笔调是平静的,在老人的回忆中,尤其是在故事的叙述中,过于舒缓的语调和前后照应的平淡延迟了审美高潮的到来,事实上也是这样,这是故事叙述上的胜利,它将故事高潮留到了故事之外,留给了读者,留给了读者的想象。
  在故事讲述方面,作者对故事的内容采取的是一种“写意”的方法,点到为止,将意义留给读者的想象,这是作者把握和处理的高超所在。比如在莱茵哈德和伊丽莎白之间的爱情,整部小说没有出现直接的表白,甚至可以说,作品中的主人公还没有来得及正式地表白爱情,这种含蓄朦胧因此也造就了美好无边的想象,赋予作品以巨大的审美魅力。
  具体言之,作品中有两处可以表达爱意的场面,但是由于青春的羞怯没能实现,这里一次是在“林中”这一节,两人去采草莓的路上,优美的风景与青春美好爱情的萌动化成了一首诗,对于莱茵哈德来说,伊丽莎白“不再是一个受它保护的小女孩;对他来说,她已成为他那正青春焕发的生命中一切美妙迷人的情感的化身”。另一处出现在“还乡”这一节中,长大后的年轻人见面后充满了莫名其妙的羞涩和不安,“仿佛他俩之间变得有些生疏了似的”。值得注意的是,故事在叙述中巧妙地安插了伏笔,在这一节,“金丝雀”和“梅花雀”暗指了埃利希和莱茵哈德,实际上。伊丽莎白在此时已经徘徊在母亲和自己关于未来爱情的选择之中,这里所展现出来的伊丽莎白是犹豫不决的,她自身的依附性的性格也暴露了出来,在这一关键的时刻,作者赋予了莱茵哈德一种诗意的处理方式,然而这种含蓄的解决却是失败的:经过内心苦恼和犹豫的莱茵哈德说:“我有一个秘密,一个美好的秘密。”“两年后,等我再回来时,你就会知道的。”莱茵哈德把希望延迟,但是在读者看来,这种希望是一种逃避,我们从小说中看不到莱茵哈德有任何解决实际问题的办法。这样的故事安排与作者的诗意的结局便巧妙地配合了:莱茵哈德的爱情是理想的、想象的,甚至是不现实的,然而从文学角度说,则是美好的。
  爱情是美丽的,相思的爱情尤其美丽;种种原因,距离和时间,考验了情人们之间的爱情浓度,并不能说姑娘变了心,因为那份爱本来就是朦胧的,准确地说,那还是好感,是一种可以随时生长出方向的好感,阴差阳错,这个方向在其中一方偏离了另一方的想象,因此,才成全了《茵梦湖》给我们的好梦。
  在《茵梦湖》中,展示的故事与其说是现实生活的,不如说是想象虚构的;尽管以我们的语境理解德国的生活有相当的障碍,但是文学是可以穿越时空、超越民族的,在故事中所描述的那些生活并非不真实,而是太唯美,包括整个叙述的节奏,都透露着舒缓和优雅,仿佛是一首柔美的夜曲,娓娓道来。
  故事的结局出人意料的平静,这种平静使我们屏住呼吸,仿佛一点声音都会破坏那种略带忧伤的告别——这段没有充分燃烧的爱情,兀自发出淡淡的青烟,那是忧伤:既伴随主人公上路,回到自己的生活世界,也同时寄我们读者以无尽的想象,这是甜美的爱情,相望于记忆之中,不必厮守。要说,这里的审美效果是古典主义的,唯美的,圣洁而高雅。
  
  二、情节安排的比重——浓淡唯心
  
  一般的小说,遵循故事发展的逻辑、人物性格变化的逻辑,但是在《茵梦湖》中,则不完全遵循这样的逻辑,它有自己的情节逻辑——“浓淡唯心”,就是以作品的“心”——主旨为选择尺度,它似乎不符合事实的逻辑,却合乎情感的逻辑,我们作为读者,不仅不会对它的安排不满,而是相反,却觉得它的情节安排正合我们的情感需要,是那样的“戚戚于我心焉”。
  爱情的现实性必然走向婚姻,不是说婚姻不美,但是婚姻与爱情是根本不同的两件事。爱情是动态的,需要激情;而婚姻是静态的,需要补充。相濡以沫,说的是婚姻,重在给与;海誓山盟,讲的是爱情,要求索取。所以,爱是神秘而令人向往的,婚姻则需要休息。在《茵梦湖》中既没有完整的爱情,也没有尽力展示婚姻,他的笔触所及实际上是一种唯美的情感萌动,所以才在情节安排上充满着一种舒缓的节奏,场景和情节像一幅幅素描,也像一幅幅梦境,也像油画,其调子则是鹅黄的,而画面则是柔绿的,人们白衣素衫,飘若惊鸿;如比喻成音乐,则是从头至尾的慢板,不疾不徐,声音似乎在云中漫步,虽遥远但清晰,需要心清清的才能够听得。这种风格的情节安排没有大起大落,是古典理性主义的选择,慢悠悠的高雅。
  整部小说共分十节,第一节和第十节自成单元连缀整个小说,成为中间八节的叙述背景,仿佛是画框,中间展开的那八节则是画面——故事的内容。第一节从黄昏开始“月光初上”到第十节接续上“月光不再照进玻璃窗”,这样的展开故事就使得主人公的叙述有一种“瞬间的走神”的感觉,这“神”走到哪里去了呢?请看这一段描述:“月光不再照进玻璃窗,屋里暗起来了;可老人依旧坐在扶手椅中,手握着手,呆呆地凝视着前方。渐渐地,在他眼前,那包围着他的黑暗化成了一个宽阔幽深的大湖,黑黝黝的湖水一浪一浪向前涌去,越涌越底,越涌越远;在最远最远那道几乎为老人的目力所不及的水波上,在一些很大很宽的叶子中间,孤零零漂浮着一朵洁白的睡莲……”毫无疑问,这里的“湖水”和“睡莲”是一种象征,这个情节如同一幅定格的画面,曾经在第八节、第九节中出现过,它不仅仅象征着心潮澎湃和纯洁的爱情,而且更重要的是它和一段记忆相连,这段记忆不会是偶尔的“走神”,而是成为老人生活中的一项内容。如果进行进一步的文本细读,后面的这一段叙述应该是敞开性的:“随后,他把椅子也移到桌前,拿起一本摊开的书,专心致志地研究起他年轻时就已下过工夫的学问来。”秘密在这里:“年轻时就已下过工夫”——“年轻”这个词把时间由“现下”拉回到“过去”,这种时间的看似不经意安排体现了心理表达的一种事实:回忆和对回忆的表达。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论,“口误”或无意识的表达能够透露出内心深处的秘密,这里从新批评的文本细读法来看:语词中凝聚着意义,则可以看出,《茵梦湖》写就的实际上是一场“心灵深处的爱欲伤痕”,每当黄昏时节,老人总要轻抚着伤痕,叹息往事。这是一个唯美的故事,是一场心理的风花雪月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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