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9期


鲁迅作品花色彩的精神意象分析

作者:金禹彤




  关键词:花 色彩 精神意象
  摘 要:在精心描摹的色彩中寄寓某种精神意象是鲁迅文本的一种重要艺术方式,其中花的色彩描绘就彰显了这点。鲁迅不仅描绘了令人难忘的花的色彩世界,还在其中灌注了作家个体生命精神,使其具有了精神指涉、心理暗示和反讽意味,令阅读大含深意、余味绕梁。
  
   鲁迅是一位具有高超视觉思维能力和卓越绘画审美修养的作家,在作品中,他善于使用色彩表达自己的精神感受。鲁迅常以精心描摹的色彩寄寓或暗示某种精神意象,花的色彩描绘就彰显了这点。鲁迅不仅描绘了令人难忘的花的色彩世界,还在其中灌注了作家个体生命精神,使其具有了精神指涉、心理暗示和反讽意味,令阅读大含深意、余味绕梁:
  
  几株老梅竟斗雪开着满树的繁花,仿佛毫不以深冬为意;倒塌的亭子边还有一株山茶树,从暗绿的密叶里显出十几朵红花来,赫赫的在雪中明得如火,愤怒而且傲慢……(《彷徨·在酒楼上》)
  
  这处难忘的景色描写与《在酒楼上》通篇苍白、萧瑟的黯淡色调形成突兀的对比,恰似于灰暗的文本布景上点燃了一炳生命的烛光。白雪、红梅、绿叶、明花渲染了一幅色彩强烈、富含生气、绚烂热烈的图画,由冬雪虚无的“白”和花朵饱和的“红”拓展开的深远意味激发了读者丰富的想象与感喟。
  在中国传统绘画语言中,“老梅斗雪”的色彩营设已经凝结成崇高的精神之美——它象征着刚坚执著的强韧意志和不畏暴虐的高洁志士,是主体客体化的精神写照。在鲁迅喜爱并收藏的一幅国画《冬花天竹》中题有:“雪海探骊珠错落,冰天吐火艳参差”,正似《在酒楼上》鲁迅以文绘花的深意:“冰天”世界凄寒遍布——“五四”思想启蒙落潮、社会现实黑暗、先觉者彷徨孤寂,而这“吐火”的明艳默默表达了启蒙志士对黑暗的睥睨和心中隐现的希望。结合文本整体的荒寂、阴霾,这花的色彩意象正是文本中的先觉者消沉和迷茫/奋起和向往这种矛盾心理的复杂暗示,也是鲁迅对于前路的绝望/希望在精神求索上的曲折传达。这样,鲁迅通过特定而深厚的花的色彩内涵,在沉闷、感伤的《在酒楼上》为人为己添上一缕心香、一倾深情,迸发了心底的爱与希望。这种笔法曾屡屡出现,令读者备尝动人的美好:
  
  雪野中有血红的宝珠山茶,白中隐青的单瓣梅花,深黄的馨口的腊梅花,雪下面还有冷绿的杂草。(《野草·雪》)
  
  许多积雪从被他压弯了的一枝山茶树上滑下去了,树枝笔挺的伸直,更显出乌油油的肥叶和血红的花来,天空的铅色来得更浓。(《彷徨·在酒楼上》)
  
  在“铅色”的天空下,“乌油油的肥叶”和“血红的花”在雪色世界中产生了强烈的色彩张力和情感激荡,突出了作品的环境世界,增强了文本的艺术感染力。在鲁迅高明度、单纯色的重彩渲染下,这些冬花虽颜色不多,花叶不繁,却娇艳傲雪、尽放如曦、热烈睥睨、气质卓拔,因此更显得脱俗雅洁,引人钦敬,令人对理想精神境界充满希冀。这些色彩既是写实、生活中可视的,又是萦绕在鲁迅灵魂深处的独特的精神意象,是对生命的挚爱、对美好的渴望。正如“绘画中的色彩总是受画家主观情绪支配的,所以它就必然是心理活动的视觉符号”①,它表达的正是鲁迅内心常常被压抑而又不时跃动的生命理想的光辉。
  除了表达精神世界的美好情感,有时鲁迅笔下的色彩设置意味蕴藉,它成为具有心理暗示、精神象征和文本叙事功能的精神意象,这时的色彩表现更不是可有可无的点缀与闲笔:
  
  这坟上草根还没有全合,露出一块一块的黄土,煞是难看。再往上仔细看时,却不觉也吃一惊;——分明有一圈红白的花,围着那尖圆的坟顶。……花也不很多,圆圆地排成一个圆,不很精神,倒也整齐。(《呐喊·药》)
  
  在启蒙者殉难的土坟上,那“一圈红白的花”在“一块一块的黄土”中若隐若现,在绝无热烈的模糊性色彩印象中,我们看到的是鲁迅对于民众思想启蒙作用抱有的“我之必无”的态度,与这个深深怀疑相伴的则是鲁迅心中一个萌发已久的“自有我的确信”——中国是“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是“毫无边际的荒原”,而其中奔驰的勇士却只有自食“自以为苦的寂寞”②。因此花的出现与存在,其实乃是虚妄与希望同在——为了给别人以微末的欢欣,不打搅他人(对前路满怀希望的启蒙者)的“好梦”,也“因为那时的主将是不主张消极的”,配合以助阵的“呐喊”声,鲁迅才许诺世人以“光明”,于是有意“不恤用了曲笔,在《药》的瑜儿的坟上平空添上一个花环”③;而面对内心真实中的“寂寞的悲哀”和对“铁屋子思想”的确信,鲁迅又只能将这“光明”复又通过色彩无奈地表现为隐隐若有。“混浊的色彩不利于表达明晰的感情”④,这土坟上暧昧的色彩“曲笔”暗示读者不应无条件地相信文本的叙述,以为花环即为光明,即使这光明不够明朗、热烈,这个色彩意象其实正是鲁迅自我与其在启蒙中扮演角色(为启蒙猛士呐喊者)的疏离感和内心深处彷徨感的表现。鲁迅曾说:“我所说的话,常与所想的不同,至于何以如此,则我已在《呐喊》的序上说过:不愿将自己的思想,传染给别人。何以不愿,则因为我的思想太黑暗,而自己终不能确知是否正确之故。”⑤因此当“五四”浪潮终于将迟疑、失望的鲁迅卷入其中后,在鲁迅严厉、深刻的“呐喊”声中,我们感到的却是历经失败、苦楚的鲁迅在内心深处的绝望和反抗这绝望的挣扎,而这种反抗在鲁迅看来也不是因为希望,只不过是要和黑暗较劲。因此,鲁迅没有按照《在酒楼上》花的色彩设置,在寒鸦、秃树、枯草、荒坟整体萧索的背景中推出一个明朗的花的色彩意象,除了文本悲剧效果的考虑之外,更重要的是鲁迅内心里“留着安特莱夫式的”阴冷。
  七个月后,鲁迅在散文诗《野草》中再次以一种“极细小的粉红花”的淡雅暖色营造了“夜”色中的一点动人感受:
  
  我记得有一种开过极细小的粉红花,现在还开着,但是更极细小了,……虽然颜色冻得红惨惨的,仍然瑟缩着。(《野草·秋夜》)
  
  在《野草·失掉的好地狱》中,透过飘荡的青烟,那些萌生的曼陀罗花也是“极细小,惨白可怜”的。这些花或在荒芜的废墟世界里挣扎着存活或在寒冷中瑟缩着,无论是粉红还是洁白,“惨”是它们共同的色彩特征,这是一种使颜色失去活力的状态,具有生命即将结束的虚无性。鲁迅甚至将《野草》中的大半作品比作“是废弛的地狱边沿的惨白色小花,当然不会美丽”⑥,他以小花象征一种美的存在,这种美“给人以追求生存价值和生命自由的渴望”⑦,然而健壮生命力的缺失使它的美和希望在“惨红”、“惨白”的颜色意象中又无可奈何地逝去了。鲁迅为赞颂西方优秀文化资源,曾描写过一株健壮、光明的百合花,“又白又光明,像才下的雪”(《集外集·他们的花园》)。但拿回家后“苍蝇绕花飞鸣”染上了“蝇矢”,便被人诽谤为“不干净花”,鲁迅以此嘲讽中国的染缸文化和国人的愚顽,“可怜外国事物,一到中国,便如落在黑色染缸里似的,无不失了颜色”⑧,这也反证了他笔下花的色彩超越了其自然属性,成为一种精神意象。
  鲁迅还运用花的色彩描写展开叙事、达到思想反讽,使其具有了一种独特的精神能指意味:
  
  两人到山脚下一看,只见新叶嫩碧,土地金黄,野草里开着些红红白白的花,真是连看看也赏心悦目。(《故事新编·采薇》)
  
  和谐、美好的清新春色带来舒适、愉悦的精神感受,主人公多么希望在这片祥和乐土上建立起自己的生命和精神家园。动人的色彩意象令人踌躇满志、欢喜非常,然而随着文本情节的展开,崇高的理想即将在这般春色如许中彻底破灭掉。温馨、宁谧的美景与村民的尖刻、冷酷,多姿的色彩与物质的困顿构成了深刻反讽,伯夷和叔齐一心要寻找的实现“不食周粟”的精神乐土终于令他们绝食而亡。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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