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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峻与热切并存:医学体验与余华小说叙事品格

作者:李 良




  关键词:医学体验 余华小说 品格 冷峻 热切
   摘 要:出身医生家庭、医院中成长经历以及五年的牙医生活,使余华和医学发生深刻的联系。这种联系经思想与审美转化,对于“弃医从文”的余华之小说叙事具有深层规约和发展机制。小说叙事的内容、方式与品格因作家的医学体验而深刻有力、自成一家。
   中外文学史当中,许多诗人、作家都直接从事过医学活动,他们挪移医学知识的科学动力,依凭深广的医学体验,描摹表现社会与人的诸种复杂性,从而留下了不朽的文学篇章。如拉伯雷、席勒、济慈、福楼拜、契诃夫、显克微支、弗洛伊德、荣格、福柯、渡边淳一等;又如陶渊明、王勃、白居易、陆游、苏轼、元好问、汤显祖、关汉卿、蒲松龄、鲁迅、郭沫若、陶晶孙等。可以看出,医学与文学结缘的历史是深远的,文学源于医学的冲积沉淀是深刻的。而所谓“医学体验”,是指个人在医学知识/治疗(学医/行医,包括医学家世的耳濡目染)或因病就医求治的科学经验基础上累积生成的关于人的肉体/精神的认识感受。作为新时期以来极有成就的青年作家,余华医生家庭的出身、学医与行医的背景经历直接建构了其相对丰富的“医学体验”。本文旨在考察这种医学体验使“弃医从文”的余华之小说叙事呈现出作家和医生的双重视角视景,规约了作家创作的内容与品格,从而使余华发展成为一位相当成功的诊断社会人生的“思想医生”与“生命医生”。
  
  冷峻:暴力与死亡的事实言说
  
   余华与医学的结缘是很深的。父母皆为医务工作者,从小在医院环境里长大。医院里有关鲜血、疾病和死亡的常态存在,不容选择地让余华体验到生命的伤害与治疗的暴力感、生存的恐惧感与绝望感,当然,也为后来成为作家的余华提供了表现诸如暴力、死亡等关乎生命存在本性内容的超敏感力和冷峻品质。“我对叙述中暴力的迷恋,现在回想起来和我童年的经历有关。我是在医院里长大的,我的父亲是外科医生,小时候我和哥哥两个人没有事做,就整天在手术室外面玩,我父亲每次从手术室里出来时,身上的手术服全是血,而且还经常有个提着一桶血肉模糊东西的护士跟在后面。当时我们家的后面就是医院的太平间,我可以说是在哭声中成长起来的,我差不多听到了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哭声,几乎每天都有人在医院里死去,我差不多每个晚上都要被哭声吵醒。”早期创作的《朋友》里面,涉及一场事先张扬的凶杀案,表面懦弱的石刚在愤怒与绝望中,用手里的一条毛巾打败貌似强悍的流氓昆山。这是心灵深处高度敏感的余华对于生存暴力内容的最初试笔,冷静之态已露端倪。
   后来,余华在五年的牙医生涯期间曾比较系统地学习生理课,能够熟练地掌握肌肉、神经、器官等所有人体的组成部分。即使他说过“我实在不喜欢牙医工作,每天八小时的工作,一辈子都要去看别人的口腔,这是世界上最没有风景的地方,牙医的人生道路让我感到一片黑暗”一类的话,但是拔牙行医所目睹的“血淋淋”的手术过程与身心体验,已经封存在记忆之中。这种“医学体验”一旦被相关题材内容触动,就会被作家复活提取,成为极具活力的叙事资源。而过于暴力血腥的浓度书写,是余华医学体验带来的必然特征与结果。“我觉得拔牙这个工作对我写小说影响很大,因为我从小就是在医院的环境里长大的。……所以我前期小说的血腥气比较重,也于那个有点关系。而且,当了牙医之后,我还曾经去继续那个血淋淋的事业。”余华第一部中篇小说《一九八六年》有这样一段描写:
   他嘴里大喊一声:“劓!”然后将钢锯放在了鼻子下面,锯齿对准鼻子。那如手臂一样黑乎乎的嘴唇都动了起来,像是在笑。接着两条手臂有力地摆动了,每摆动一下他都要拼命地喊上一声:“劓!”钢锯开始锯进去,鲜血开始渗出来。于是黑乎乎的嘴唇开始红润了。不一会钢锯锯在了鼻骨上,发出沙沙的轻微摩擦声。于是他不像刚才那样喊叫,而是微微地摇头晃脑,嘴里相应地发出沙沙的声音。那锯子锯着鼻骨时的样子,让人感到他此刻正怡然自乐地吹着口琴。
  同样是对颠覆历史理性的政治运动——“文化大革命”揳的书写,余华对于革命暴力的解释不是简单的反思或口号的记录,而是用一段录像般医学切割过程让一位迫害致疯的历史老师以自虐与自残完成一次关于“文革”的隐喻式展览,从而揭露“文革”暴力压榨下人与人之间的理性单薄与伦理脆弱。余华在这里以超乎寻常的医生手术的冷漠感叙述了一位历史老师娴熟运用自己所了解的中国历史中的各种酷刑完成自戕的过程。余华以有似医学“表演”的暴力行刑场面把暴力之罪深深揳入到历史的悲剧深处。
   在八十年代中期,上述这般源于医学体验的“他者”式的冷静、冷漠,已经把暴力叙事推到了非同一般的地步。然而,余华好像还不满足。在《现实一种》里面,作家把暴力书写推向了冷酷的极致境地,那就是,看似荒诞的血缘家族内部一连串仇杀死亡的递演。这一次,呈现的是“一种”令人惊悚的“现实”:山峰逼迫四岁的侄子皮皮趴在地上一口一口舔干自己儿子的血迹,又飞起一脚踢死皮皮;山岗把肉骨头汤刷在山峰的脚底心,让狗一口一口地舔吃,使山峰在狂笑中崩溃;山峰的妻子想象着山岗被挖心剥皮、掏眼取肾,心里有无尽的复仇后的快感……
   她(按:指文中那个三十来岁的女医生)拿起解剖刀,从山岗颈下的胸骨一刀切进去,然后往下切一直切到腹下。这一刀切得笔直……那长长的切口像是瓜一样裂了开来,里面的脂肪便炫耀出了金黄的色彩,脂肪里均匀地分布着小红点。接着她拿起像宝剑一样的尸体解剖刀从切口插入皮下,用力地上下游离起来。不一会山岗胸腹的皮肤已经脱离了身体像是一块布一样盖在上面。她又拿起解剖刀去取山岗两条胳膊的皮了。她从肩峰下刀一直切到手背。随后去切腿,从腹下……切到脚背。切完后再用尸体解剖刀插入切口上下游离……
  “上下游离”的解剖刀制造了一种近乎残忍的场面,一股冷酷彻底的医学暴力令人心悸。然而,谁又能忽视如此精致的解剖细节的展现是源于余华行医进修期间一次令他本人惊悸的记忆呢?一个被枪毙的年轻犯人的尸体搁置在一小学破旧的乒乓球桌上,供从各地赶来的医生各取所需。“什么挖心的,挖眼睛的,那帮人谈笑风生,挖惯了。我回去以后三个月不想吃肉,很难受。这就是现实。”叙事的极度冷酷来自于作家把叙述视点安置在手持解剖刀的医生身上。余华凭借自己内聚的医生的职业体验,科学化地凸现人物复仇快意里面隐现的人性的残忍无情。可以说,这种冷酷书写,如“匕首投枪”,直刺人性的“现实”,丝毫没有“游离”出“人”的生存事实之外。
   医学和文学的功能核心都是人。是人都会死亡的。于人而言,死亡是一种暴力,是生命的最大暴力,是人生的大悲剧。面对死亡,医学是束手无策的,而文学也许能够帮助人完成关于死亡的悲剧精神的超越。正因为如此,对于具有丰富医学体验的作家来说,文本当中相对浓烈而深刻地关涉死亡的体验书写,也许是“命中注定”。我们从演绎两对兄弟相互残杀与死亡的《现实一种》扩视开来,在《死亡叙述》《河边的错误》《一九八六年》《难逃劫数》《世事如烟》《往事与惩罚》以及《古典爱情》等文本里面,余华以令人难以承担的压抑沉郁连绵不断地写及死亡,而且往往写及的是人的非正常死亡。于是,一般作品里面涉及正常死亡的感伤情怀与宣泄、净化、美化的积极功能往往不会出现在余华作品里。余华看重的是源于医学体验的关于死亡的个人感受,是非正常死亡事件背后人的生存的“非理性”特征:人对于自身存在的不可把握。可以说,余华不再是传统式的现实写作,而是以极具个性化的“内心真实”展开的“先锋”叙述。从这一点出发,笔者认为余华笔下出现的许多“疯子”形象,亦可当做“死亡”来理解。《一九八六年》中被政治动乱折磨成的自虐狂、《河边的错误》里折磨四婆婆的疯子、精神失常的工人许亮、《现实一种》发疯的山峰、《世事如烟》出卖女儿或蹂躏女儿的疯狂市民、《难逃劫数》因为情欲的骚动发狂的东山、露珠、彩蝶等人性的扭曲无常,生存欲望制造的绵绵不绝的疯狂悲剧,这是一个看来有些“荒诞”的“狂人”的世界!但“荒诞”的叙述不是为了逃避现实,而是返回现实。精神分裂、神情恍惚、痛苦到几乎麻木的人生内涵被奇异怪诞般还原出来。我们说文学是人类心灵的揭秘,在余华这里,隐存于人性精神心理的医学体验,创制了文学作品荒诞表征下的深层理性的冷峻品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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