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圆月”下的忧伤

作者:周纪焕




  关键词:朱自清 散文 圆月 淡雅
  摘 要:把国学研究作为自己人生选择的朱自清,在散文创作上充分汲取了中国诗词的丰富营养,在月亮意象的描写上,表现出鲜明的个性特征:淡,阴,忧。这是朱自清对无奈现实的诗意虚拟和暂时超越现实之后所获得的心理慰藉,是他内心忧伤、愁闷、矛盾、期待等情感搏斗所特别需要并与之相契合的,也是这种情感搏弈的具体呈现。
  
  朱自清先生的文学之路是从新诗走向散文的,他的散文总“能够满贮着那一种诗意”①。朱自清特别喜欢写月亮,在他的散文中,据不完全统计,描写月亮的文章有十三篇之多。朱自清是写月的高手、妙手、神手,在他的笔下,只需寥寥几笔,月之形象和意境就全出,表现出特别的神韵。
  
  一、月之淡
  
  在月亮意象的捕捉上,朱自清散文一般不写新月、残月,而喜欢描写“圆月”、“满月”、“皎月”等,但这些客观外在物都被他装上了“滤色镜”,“圆月”是“朦胧”的、“满月”是有“薄云”笼罩的、“皎月”却“瘦削”了,因而月光都是“淡淡”的,这就为他创造的意境定下了淡雅的基调,创造优美、平和、朦胧、恬静的淡月意境,给人以脱俗之感、清新之美。从描写方法看,朱自清往往采用烘云托月的方法,即对月亮的正面描写进行淡化处理,在稍作描写、有所交代之后,即转入淡月映照下各种景物如花、树、鸟、水等的描写,通过描写月下景物的色彩光影变化、纷呈的情态和耐人寻味的韵味,达到衬托、凸现月亮意象的目的。从修辞手法看,朱自清擅长运用比喻、拟人、排比等方法,而且常常比喻和拟人连用,写尽月亮的温柔、多情,令人倍感恬静、温馨和浪漫。
  成名作《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记叙和好友俞平伯在夏夜泛舟秦淮河的见闻感受,富有诗情画意,其中对“瘦削了两三分”的“皎月”描写,无疑是最精彩的段落。“那晚月儿已瘦削了两三分。她晚妆才罢,盈盈的上了柳梢头。天是蓝得可爱,仿佛一汪水似的;月儿便更出落得精神了。岸上原有三株两株的垂杨树,淡淡的影子,在水里摇曳着。它们那柔细的枝条浴着月光,就像一支支美人的臂膊,交互的缠着,挽着;又像是月儿披着的发。而月儿偶尔也从它们的交叉处偷偷窥看我们,大有小姑娘怕羞的样子。岸上另有几株不知名的老树,光光的立着;在月光里照起来,却又俨然是精神矍铄的老人。”这段如诗如画的文字,以拟人、比喻、衬托、联想等手法,着重描写了秦淮河上空皎月的神态和光影变化。头上的蓝天,水里的倒影,垂杨的柔枝,树下的月光,岸上的老树,作者由上而下,从近到远,有静有动,细腻地描写了秦淮河的景物因为瘦月而富有特别的情致和韵味:垂杨的影子是“淡淡的”“在水里摇曳”,相互缠着、挽着的柔枝似“美人的臂膊”、“月儿披着的发”,树缝处漏下的月光如同怕羞的小姑娘在偷窥,岸上光光立着的老树“俨然是精神矍铄的老人”,突出了“和河中的风味大异”的景致,创造了素雅、优美、温馨、活泼、缠绵的意境,令人愉悦、神往。
  《“月朦胧,鸟朦胧,帘卷海棠红”》,这是朱自清为同事马孟容先生赠给自己的一尺多宽的横幅所写的题画文章,文题也是画题。朱自清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对画作进行全面、准确又富有创造性的解读,创造了“月朦胧,鸟朦胧”的意境美。“纸右一圆月,淡淡的青光遍满纸上;月的纯净,柔软与平和,如一张睡美人的脸。”在淡淡的月光掩映下,嫩绿色的海棠叶仿佛掐得出水,花也正开得盛,“格外觉得娇娆”;“枝上歇着一对黑色的八哥,背着月光,向着帘里”,一只眼睛半睁半闭似留恋什么,一只别过脸缩着颈儿睡了。这意境,平和中见热情,静穆中现生机,朦胧中添情趣。
  《荷塘月色》侧重于各种景物在淡月里给人印象的精雕细刻,兼写月亮的形状、月光的动态,它的精深是对古典诗词的一次成功超越。“淡淡的”月光下,荷叶是“田田的”,荷花是“零星的”,荷香是“缕缕的”,夜风是“微微的”,青雾是“薄薄的”,朱自清将荷塘月色的景致描写得像一首美妙的小夜曲,轻柔、舒缓、深情、动人。
  
  二、月之阴
  
  梁启超在《自由书·惟心》一文中说:“境者,心造也。一切物境皆虚幻,惟心造之境为真实。……然则天下岂有物境哉!但有心境而已。”②如果我们仅仅就淡月意境来看待朱自清先生,那么他无疑就是一个朴实中见浪漫、平和中见热情、内心充满诗意和快乐的人。但这不是生活中真实的朱自清,他是一个“生性沈穆,不多说话”③的人,“他的性格是使人对于这些痛苦看不出的”④。 文如其人,朱自清在他的散文创作中着力营造淡月意境,正是为了阻绝读者对其内心深处那郁积着的浓重的忧伤、愁闷、矛盾的暗云的触摸和解读。但他在写月亮、写圆月的同时,又总不忘写月光下的阴影,或浓或淡,挥之不去。这种对月下阴影的钟情,不正是他心灵密码的不自觉泄露吗?
  《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作者坐“七板子”来到大中桥外,除看见“疏疏的林,淡淡的月,衬着蔚蓝的天,颇像荒江野渡光景”,还看到了“郁丛丛的,阴森森的,又似乎藏着无边的黑暗”。淡月下的“黑暗”,既是疏林投影的写实,更是作者内心情绪的真实记录。朱自清是从现实走进秦淮河的历史回忆的,无论身处何时何地,内心的矛盾和痛苦如同地底下炽热的岩浆左冲右突总要喷发而出,以此维持内心世界的暂时平衡。歌妓出乎他意料的出现,更极大地冲击了刚刚获得的短暂的审美愉悦,在他的心灵涂抹上厚厚的暗影。
  绘景如是,叙事写人也不例外。《冬天》中记叙作者十多年前的事,那是在阴历十一月十六晚上,和朋友在西湖里坐小划子,觉得“那晚月色真好”,因为 “月光照着软软的水波;当间那一溜儿反光,像新砑的银子。湖上的山只剩了淡淡的影子”。这番描写既显示出冬之月的“特别”处,而湖上的山那“淡淡的影子”又特别切合他内心的需要,成为他心灵世界的一个平衡点。《怀魏握青君》中记叙作者“最不能忘的”,是魏君“动身前不多时的一个月夜”,听他诉说生平冒险的故事。“电灯灭后,月光照了满院,柏树森森地竦立着。屋内人都睡了;我们站在月光里,柏树旁,看着自己的影子。”借月表达的尽管是对友人的怀念之情,但仍然不忘写月下影子,从中透露出淡淡的离别的感伤。
  不仅如此,朱自清还常常在写景叙事的同时发挥想象,邀月入文,虚写一笔,描写月光下景物的影子,从而突出景色的特点,使意境顿生,情趣盎然,内心的紧张也得以释放。如《南京》,作者在写游玄武湖时,回想起以前“可以从台城爬出去”,设想“若是月夜,两三个人,两三个零落的影子,歪歪斜斜地挪移下去,够多好”,反衬现在“得出寺,下山,绕着大弯儿出城”的不便和了无诗意。而玄武湖,“最宜于看月,一片空蒙,无边无界”,玄武湖可看处竟是“空蒙”的月色,这是朱自清心中的玄武湖。《蒙自杂记》写海关的景色,“在一个角落里有一条灌木林的甬道,夜里月光从叶缝里筛下来,该是顶有趣的”,因为月影,增加了景物的趣味,朱自清也就收获着短暂的愉悦。《潭柘寺戒坛寺》描写三株名松时,也不忘用月来衬托。“‘卧龙松’与‘抱塔松’同是偃仆的姿势,身躯奇伟,鳞甲苍然,有飞动之意。‘九龙松’老干槎丫,如张牙舞爪一般。若在月光底下,森森然的松影当更有可看。”作者笔下的月,是想象的,月下的影,是他内心所期待和必需的,足见月亮、月影在朱自清心中的特殊地位。
  这种特殊性,在其《欧游杂记》《伦敦杂记》这样相对来说显得轻松一些的游记文章中也得到了鲜明的体现。如《莱茵河》,作者在写马恩斯与考勃伦兹两岸山上布满旧时的堡垒时,运用对比手法写月夜及月夜的萤火,“月夜,再加上几点儿萤火,一闪一闪的在寻觅荒草里的幽灵似的”,为游览古城堡增添了几分宁静和神秘。描写哥龙“高而灵巧”的大教堂,仍不忘用月亮作衬托:“这也是月光里看好。淡蓝的天干干净净的,只有两条尖尖的影子映在上面;像是人天仅有的通路,又像是人类祈祷的一双胳膊。森严肃穆,不说一字,抵得千言万语。”月又成了最好的衬托物和寄托物。其实这也不足为怪,在朱自清出国访学将近一年的时间里,尽管他暂时离开了纷纭的国内现实,也重新获得了来自陈竹隐的爱情的滋润,他可以活得较以前快乐一些,轻松一些,但这些游记是他回国之后陆陆续续写的,虽然写作的题材是异域的历史文化遗迹和风土人情,但他所处的环境和个人生活仍然没有根本改变,他心中的愁结怎能轻易解开?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