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剑与“金枝”

作者:闫立飞




  关键词:剑 金枝 神话诗学 互文性
  摘 要:现代历史小说《铸剑》复杂的意义内涵,产生于小说文本与历史文本的互文性关系中。这一关系造就了《铸剑》神话诗学的深层结构特征。“剑”在小说中起到欧洲神话中“金枝”的作用,它在仪式性的活动中通过交感的方式把铸工、眉间尺、黑色人及大王等人联系在一起,从而在复仇故事的深层表达了复活与轮回的历史和文化观念。
  
  鲁迅的现代历史小说《铸剑》的复杂内涵,一直激发着研究者探索的兴趣,但人们大都从文本的表层解释故事的主题及其生发过程,“有关《铸剑》的阐释并没有真正进入文本深层”①,至于小说文本的神话诗学特征,更是较少被涉及。《铸剑》究竟具有怎样的神话诗学特征,与小说主题意象具有怎样的关系,还需要从小说文本与其历史文本的互文性关系中来发掘。
  
  一
  
  考察《铸剑》的故事底本,发现这一底本存在着由“剑”向“复仇”故事的演变过程。干将、莫邪首先作为宝剑的名称主要出现在子书系统中,并无任何的故事内涵。《荀子》中记载的:“阖闾之干将、莫邪、钜阙、辟闾,此皆古之良剑也”;《韩非子》中记载的:“援砺砥刀,利犹干将也”;《淮南子》中记载的:“弃干将、镆邪而以手战,则悖矣”等都是指称宝剑并形容其锋利。在《吴越春秋》中,干将、莫邪始与铸剑之人联系起来,并强调剑与人之间的神秘联系。故事极言宝剑在锻造过程中的神异色彩,“干将作剑,来五山之铁精,六合之金英。候天伺地,阴阳同光,百神临观,天气下降”;莫邪“断发剪爪,投于炉中,使童女童男三百人鼓橐装炭,金铁乃濡。遂以成剑,阳曰干将,阴曰莫耶,阳作龟文,阴作漫理”。故事还赋予了剑的权力主人——吴王阖闾与铸剑人之间对立的矛盾关系,“干将匿其阳,出其阴而献之。阖闾甚重”。《越绝书》则是在“物”与“象”的关系中指出剑的神性与德治之间的意义内涵。楚王请铸剑名匠欧冶子与干将为之铸龙渊、泰阿、工布三剑,晋郑王求之不得乃“兴师围楚之城,三年不解”,楚王“引泰阿之剑,登城而麾之,三军破败,士卒迷惑,流血千里,猛兽欧瞻,江水折扬,晋郑之头毕白”。但由此也引发楚王的疑惑,“此剑威耶?寡人力耶?”风胡子道出其中原委:“剑之威也,因大王之神。”作为“物”的剑之所以有“神”,不仅在“象”的层面上呈现出超凡的威力与神勇,更是在“精神”的层面上与“大王有圣德”关联。宝剑与德治二元对称,暗示出其与国家运命攸关的潜在意义。
  在《搜神记》中,剑转而成为故事中连接“仇”与“复仇”的一个功能性叙事符号。围绕着剑这一符号,故事人物干将、莫邪、莫邪子赤、楚王以及助赤报仇的客被推到叙事的前台。《铸剑》中眉间尺的故事主要源自于此。
  从子书到杂史的《吴越春秋》与《越绝书》,再到志怪书的《搜神记》,干将、莫邪的故事构成鲁迅历史小说《铸剑》的前史。鲁迅在改造与重组这一历史故事时,必然在其故事文本中继承历史的遗传基因,这些遗传基因与现代文本在相互作用中构成小说的诗学意义与形式特征。可以看出,干将、莫邪的历时存在形态在《铸剑》中以共时性结构得以重新显现,小说由此可以分裂为两个各自独立又相互交融的张力性故事文本:剑的故事与眉间尺的复仇故事。首先,就剑的故事来说,小说以补叙的方式讲述铸工铸剑的过程。鲁迅在此引用了《列士传》中楚王夫人抱柱孕铁的感生神话,接着便重彩描绘剑成之时的奇异景象:
  
  “当最末次开炉的那一日,是怎样地骇人的景象呵!哗拉拉地腾上一道白气的时候,地面也觉得动摇。那白气到天半便变成白云,罩住了这处所,渐渐现出绯红颜色,映得一切都如桃花。我家的漆黑的炉子里,是躺着通红的两把剑。你父亲用井华水慢慢地滴下去,那剑嘶嘶地吼着,慢慢转成青色了。这样地七日七夜,就看不见了剑,仔细看时,却还在炉底里,纯青的,透明的,正像两条冰。”
  
  比照《吴越春秋》可以发现,这段描述在剑的神性特征上与其前文本明显构成了互文性。但后者对色彩的强调,如冲天的白气,绯红的云,漆黑的炉,纯青的剑,却在剑神异特性的基础上突出了文本的诗性特征。与铸剑之铁的感生神话相对应,对剑所做的象声性摹写,如哗拉拉的剑气,嘶嘶的剑吼,在剑的物象层面突出了其人性的生命特征,在幻化性的精神层面则暗示了其超越性的神秘力量。王妃生铁,标明了剑的高贵血统,名工铸剑,隐喻了剑的非凡出身。铁无名称,暗示了创世伊始混沌未分的无名状态,剑分雌雄,则意味着创始之后的二元共生互补状态。剑的生命中既融会了王妃的血脉,也灌注了铸工的精神。剑的故事中则蕴涵了创始神话的内核。纯青的剑,不仅是一个生命与精神的整体,而且在与天地相贯通中显示了其超凡神力。因而剑从意义层面上具有了半物、半人且半神的性质,是以物的形态呈现,具有人的精神蕴涵,同时还与神性世界相通的综合象征体。而对铸剑过程中色彩与象声的夸饰和描摹,一方面显示了创世之时奇伟与壮丽,显示了文本的诗性内涵;同时作为一种仪式为整篇小说奠定了神话诗学的基调。
  剑一旦铸成,在形体上脱离了青铁混沌圆融状态,分裂为雌雄二体,而且还被立即分离开来,雄剑被埋藏到地下,雌剑交于大王。所以眉间尺负剑复仇的过程被丸尾常喜解读为“分裂”与“团圆”的故事,“眉间尺为了父亲刀工的复仇,代表雄剑催促雌剑归来”。为此,丸尾把黑色人解释和分裂为雌雄两剑的铁之“精灵”与身首异处铸工之“鬼魂”的合体,黑色人参与到眉间尺的复仇中,乃是“谋求自身命运的清算”②,即出于自我复仇的原因。丸尾的这一推测,可以解释黑色人何以认识眉间尺及其父亲,以及为何憎恶自己。但就整个故事来说,小说中的主要人物,眉间尺、黑色人及其复仇对象大王之功能与剑的关系,究竟处在怎样的意义层面,还需在故事底本与现代改写的张力中进行解释。
  《吴越春秋》中,只提及为吴王阖闾铸成双剑后,“干将匿其阳,出其阴而献之”。至于干将为什么藏匿雄剑,其献剑之后命运又如何,则没有说明。联系“神物之化,须人而成”的“烁身以成物”的铸剑传统,昔时干将之师作冶,“金铁之类不销,夫妻俱入冶炉中,然后成物”。而干将作剑,“金铁之精不销沦流”时,只是“干将妻乃断发剪爪,投于炉中”,遂以成剑。发爪之于首身与人之间指喻性关系,以及干将妻莫耶作为夫妻之于阴阳二元平衡结构中一极的转喻性关系,暗示了铸剑中存在的失衡状态。再关联于吴人杀其二子,“笨成二钩”以献吴王阖闾的事典,可以推测干将命运的不测。《铸剑》中对铸工之死的描述,“第一个用血来饲你父亲自己炼成的剑的人,就是他自己——你的父亲”,就是在“笨钩”意义上解释了眉间尺父亲的死因实出于“笨剑”的需要,同时还暗含着对铸剑中存在的阴阳结构失衡状况的一种潜在补充,这种死亡显然蕴涵着某种仪式色彩。至于为什么匿剑,从雄剑与铸工之间性别的对应,以及剑被埋入地下与铸工死亡之间的对应关系,可以看出匿剑行为其实就是铸工死亡的仪式性预演。匿剑对应着死亡。所以匿剑行为并不仅仅出于复仇的需要,而是从仪式性的关系中为故事设置了逻辑起点,起到突出人物故事命运色彩的作用。
  
  二
  
  《铸剑》中对眉间尺的描述,也是在一种仪式性的层面上进行的。与剑的故事,即青铁——剑——笨成宝剑的过程相平行,眉间尺也经历了类似的阶段。眉间尺的出场相类于铸剑的青铁,二者都来自母系家庭,父亲处在缺失状态。这就解释了眉间尺戏鼠、杀鼠的细节,“所表现的并非一般的性格不成熟状态”,而是一种典型的前俄狄浦斯状态下的“儿童心态”③,即一种青铁似的尚未铸造成形的混沌状态。他的不冷不热的性情,犹豫不决的表现,频繁变化的感情,小说对其作为凡人的一面的精细描述,也意味着真正的眉间尺之尚未诞生,即处于被埋没的无名状态。所以剑被铸成之时与雄剑出土重见天日的那一刻的细节描写,相对于眉间尺来说从命运与身份的双重意义上构成对照与解释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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