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怪诞”与“写实”

作者:朱卫兵




  关键词:《故事新编》 怪诞 现实主义精神
  摘 要:本文认为,鲁迅的最后一本小说集《故事新编》呈现出一种独特的、可以称之为“怪诞写实主义”的风格特征,具体表现为作品中多种审美因素的异质杂陈;由神的人间化、古今的羼杂以及漫画式的描摹和讽刺所构成的喜剧氛围;浓重的荒诞意味和深刻的现实主义精神。而这种风格的美学意义则在于帮助读者用新的眼光观察世界,发现一切现存事物的相对性和暂时性,从而为建设一种全新的世界秩序提供主观上的可能性。
  
  关于鲁迅最后一本小说集《故事新编》的美学风格定位,长期以来一直是一个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的问题。过去最为流行的看法是将其称之为“革命现实主义”的作品,这一观点除了由于时代的原因而将政治术语硬性嫁接在美学命题上的弊病之外,并没有指出《故事新编》与鲁迅的前两本小说集《呐喊》和《彷徨》在艺术风格上的显而易见的差异,有意无意地遮蔽了鲁迅后期小说在思想艺术方面的重要而深刻的发展和变革。也有论者认为它是具有浪漫主义倾向的“杂文化的小说”①,这一观点与前一种论点相比,更接近《故事新编》的创作实际,但仍未摆脱艺术风格领域“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两分法的机械论模式,实际上,鲁迅小说创作到晚年已经进入了随心所欲、出神入化的自由境界,已非传统的现实主义或浪漫主义的概念所能涵括。因此近年来人们更多地关注《故事新编》创作中的现代技巧,强调其绚丽的现代主义风貌。但却常常笔走偏锋,忽视了《故事新编》与鲁迅前期小说以及其数量庞大的杂文在思想和精神上的一贯性,这也就难以解释《故事新编》的现代风格的形成演化过程和它与西方现代主义小说相比在思想内涵和艺术手法上的差异性和独创性,难以揭示鲁迅小说立足于中国本土的现代风采。我以为,要想真正准确地把握《故事新编》的美学风格,还是应当摒弃“主题先行”的概念性思维,回到鲁迅作品的本文。如果不是从先验的概念出发,用削足适履的方法来衡量这部作品,而是从我们现在进行体验性阅读的审美经验出发,对我们真实具体的判断力进行审美反思的话,我们就会发现,鲁迅的《故事新编》呈现出一种可以称之为“怪诞写实主义”的风格特征。
  
  一、多种审美因素的异质杂陈
  
  这种“怪诞写实主义”风格首先表现为多种审美因素的异质杂陈。在阅读《故事新编》的时候,人们首先感觉到的是诸如惊奇感、滑稽感、恐惧感乃至生理上的厌恶和拒绝之类的多种感受的纷然杂陈。对于其中的情节、人物,作者在叙述过程中流露的情感态度以及每一篇作品的意义和指涉,我们似乎很难得出一个一以贯之、令人心安理得的确定性结论,我们的阅读被笼罩在一片手足无措、模棱两可的不安氛围当中,这也构成了《故事新编》在它问世后的几十年当中不断地被误解、曲解、令许多人感到难以理解的重要原因。一种颇为流行的观点认为《故事新编》的首篇作品《补天》是对开天辟地的女娲的创造精神的热情歌颂,然而我们在作品中读到的,一方面是她抟土造人时的勇往和愉快,另一方面她造人的动机不过是为了排遣自己的无聊和烦闷,在造人的过程当中自己也觉得“无所谓”、“不耐烦”;一方面我们看到了她补天时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另一方面她在工作中也难免有凑合和将就,而且仍旧感到从未有过的无聊。在故事的讲述当中,既有“伊在这肉红色的天地间走到海边,全身的曲线都消融在淡玫瑰色的光海里,直到身中央才浓成一段纯白。波涛都惊异,起伏得很有秩序了,然而浪花溅在伊身上。这纯白的影子在海水里动摇,仿佛全体都正在四面八方地迸散”,以及“风和火势卷得伊的头发都四散而且旋转,汗水如瀑布一般奔流,大火焰烘托了伊的身躯,使宇宙间现出最后的肉红色”②这样的绚丽场景;但又有天崩地塌之时女娲险些“向东南方直溜下去”和“灌了一口和两耳朵的水”这样的窘境以及被一个“小方板”站在两腿之间指责“裸裎淫佚”之类带点色情意味的滑稽喜剧场面。而且,在女娲完成这两项伟业之前和之后,太阳和月亮依旧下去和上来,看似辉煌的“创世纪工程”其实并没有像人们所期待的那样改天换地,“造人”和“补天”之行为的价值和意义本身就遭到了质疑;再加上女娲死后,她肚皮上的膏腴之地很快就成了禁军安营扎寨的基地,她的声名变成了统治合法性的包装,她的事迹也被莫名其妙地以讹传讹,不知所以,她造人和补天的结果大大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令人啼笑皆非。我们所感受到的,是宏伟与渺小、美妙绝伦与丑陋不堪、严肃与滑稽、一本正经与恶作剧等等多种审美感受的并列、冲突、混杂和合成;我们所体验到的,是因其反常和不协调而产生的困惑、不安、诧异和不知所措,于是我们进入了一个熟悉而又陌生、古老而又现代的审美领域,一个可以称之为“怪诞”的艺术世界。
  时至今日我们的现代文学史教科书上依然认为,《铸剑》表现的是“血债必须用同物偿还”的顽强的复仇意志③。然而这种看法依然只触及到这篇作品含义的一个方面。鲁迅在世时就常常担心人们将他的作品“缩小”乃至于“封闭”,实际上,《铸剑》的意义并不单单是附会于“三•一八”或者“四•一二”这类政治事件的所谓“复仇”。这篇作品开始于眉间尺在厌恶和怜悯两种情感支配下玩弄一只落入水瓮里的红鼻子老鼠,最后将它活活踩死的场面,令人在感到一丝滑稽的同时还产生一种生理上的反感。然而接下来当眉间尺的母亲向他讲述父亲之死的实情时,却出现了如下奇丽的景象:“当最末次开炉的那一日,是怎样地骇人的景象啊!哗拉拉地腾上一道白气的时候,地面也觉得动摇。那白气到天半便变成白云,罩住了这处所,渐渐现出绯红颜色,映得一切都如桃花。”④而当床下的洞穴被掘开,深埋的宝剑出土之时,“窗外的星月和屋里的松明似乎都骤然失去了光辉,唯有青光充塞宇内。那剑便浴在这青光中,看上去好像一无所有”,以及眉间尺的突然决定:“我已经改变了我的优柔的性情,用这剑报仇去”,则将我们引入了一个奇幻的复仇历险,随着一个“黑须黑眼睛,瘦得如铁”似的黑色人的出现,这种非现实的感觉逐渐弥散开来,当眉间尺相信了黑色人要替他复仇的奇怪理由,把自己的头颅和宝剑亲手交给黑色人的时候,听着黑色人尖厉的笑声和饿狼的咻咻的喘息,我们又在一种阴森恐怖的气氛中感到毛骨悚然。这种非现实的恐怖气氛在接下来对王宫生活场面的喜剧性描述中,尤其是国王的第九个妃子“撒娇坐在他的御膝上,特别扭了七十多回”之后稍稍有所缓解,但立刻就在眉间尺的头颅伴随着黑色人的歌声在金鼎沸水里的舞蹈和三头大战的景象中迅速达到了高潮。这场头颅舞战把一次血淋淋的复仇变成了一场赏心悦目雄丽瑰奇、妙不可言而又有些歇斯底里的视幻奇观,这无疑是中国现代小说中最为惊心动魄的场面之一。然而这复仇的结局又是让人哭笑不得的,由于两个复仇者与仇人国王的头颅血肉交融,无法分辨,“只能将三个头骨都和王的身体放在金棺里安葬”,于是,大逆不道的复仇者与国王一同享受祭礼,你死我活势不两立的仇人们在死后同穴而居,残酷血腥的仇杀一变而为奇怪的游戏。这篇作品也就成为对“复仇”这种行为本身的哲学思考。
  
  二、喜剧氛围
  
  这种怪诞写实主义风格的另一个突出表现就是作品中洋溢的由神的人间化、古今的羼杂以及漫画式的描摹和讽刺所构成的喜剧氛围。鲁迅曾说,《故事新编》“是神话,传说及史实的演义”,其中出现的主要人物如女娲、后羿、嫦娥、大禹以及伯夷叔齐、孔老墨庄等等都是中国传统文化和历史中所记载的偶像式大人物,而鲁迅则“以冷嘲热讽的幽默笔调剥去了历史人物的传统光荣,扯掉了浪漫主义史学观加在他们头上的光圈,使他们脚踏实地回到今天的世界上来”⑤。在鲁迅的笔下,神话中所描绘的神灵、英雄和正人君子都被人间化、世俗化和贬低化了,一个个从圣殿降落到凡间,从天上坠落到地下:造人补天的女娲同时也是一个在生命力冲动下焦躁不安的普通女子;被美化为天女的嫦娥被还原成一个牢骚满腹抑郁寡欢浑身散发着小市民气的怨妇,她之所以被称为月神乃是因为一次卑鄙的偷窃;曾经叱咤风云的羿神也有怕老婆的时候,末路英雄就已经不是英雄,再固执地自以为是英雄就令人备感滑稽;对于因治水有功而被后人传诵的大禹,作者不仅让他的妻子痛骂他:“这杀千刀的!奔什么丧!走过自己的家门,看也不进来看一下,就奔你的丧!”从而对历来政治伦理所褒扬的大禹为了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德行提出了质疑,而且在小说的结尾让笔锋一转:“但幸而禹爷自从回京以后,态度也改变一点了:吃喝不考究,但做起祭祀和法事来,是阔绰的;衣服很随便,但上朝和拜客时候的穿著,是要漂亮的。”⑥这种对禹的称谓的改变和自相矛盾的句式,消解了大禹的英雄形象,也给他先前的所作所为添加了滑稽笑谑的意味,由此给这个看似一本正经的人物染上了喜剧色彩;所谓“义不食周黍”的伯夷叔齐充分地暴露了他们行为的自相矛盾,最后可笑地把自己饿死在首阳山;被尊为“大成至圣先师”的孔子在老子的教导下,不仅“好像受了当头一棒,亡魂失魄的坐着,恰如一段呆木头”,而且对自己的先师居心叵测,他离开后,老子说他:“他以后就不再来,也再不叫我先生,只叫我老头子,背地里还要玩花样了呀。”⑦而老子则在非学术的“学术竞争”中一败涂地,不仅“连老婆也娶不成”,而且在经历了一次对牛弹琴的学术尴尬之后灰溜溜地“出关”;墨子这个主张“兼爱”“非战”的“北方的圣贤”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个捧着井水喝,啃着窝窝头,穿双破草鞋,背着个破包袱的质朴忠厚的农民形象。他为了让贫弱的宋国免遭战争的噩运,不使百姓生灵涂炭,蓬首跣足,只身赴楚,说服了公输般和楚王不去攻打宋国。然而在归途中路经宋国的时候,却晦气连连:“一进宋国界,就被搜检了两回;走进都城,又遇到募捐救国队,募去了破包袱;到得南关外,又遭了大雨,到城门下想避避雨,被两个执戈的巡兵赶开了,淋得一身湿,从此鼻子塞了十多天。”⑧于是,墨子此行的价值在很大程度上被消解掉了。随着“爱国主义”这种政治意识形态的横暴虚伪一面被揭示出来,墨子这个貌似正面被歌颂的人物形象也被定格成为“高脚鹭鸶似的”滑稽人物;而作为中国知识分子精神领袖之一的庄子更成为一出令人喷饭的闹剧的主角,他与被自己复活了的汉子之间的喜剧性纠葛通过戏剧化夸张的语言、机械重复的动作和不合逻辑的情节得到了充分的展现甚至被推上了歇斯底里的峰巅。由偶像到凡人的强烈落差使读者忍俊不禁,对这些文化英雄们的贬低化使我们从一成不变的狭隘严肃性中摆脱出来,从而爆发出精神解放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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