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2期


叙述的张力

作者:李伟华




  摘 要:本文通过分析拉金诗歌叙事中的张力结构,来看拉金是怎样揭示人生命中的困惑,进而研究其结构形式同其诗歌理念及诗歌精神的关系,最后指出其对中国当代诗歌创作的意义。
  关键词:拉金 张力 结构 精神谱系
  菲利普•拉金是当代英国著名的诗人,可以说他“统治了后半个世纪的英语诗歌史”。他的诗具有一种叙事性,与美国诗人沃沦诗歌中的叙事性不同的是,沃沦的叙事表面上看是沿着单一的向度发展,其实包含着超越叙事的寓言功能,如《爱的诞生》《驯鹿》等。而拉金的叙事性体现在通过不同的向度之间展开的互否、纠缠,“以求在更为冷静、准确的世风描述中,完成对人精神困惑的揭示”①。下面,就让我们走进拉金的诗歌中去,仔细分析他的诗歌话语,看他如何揭示人的精神困惑,揭示“存在”。
  我们先来分析一下他的《缺席》:
  
  雨噼里啪啦打着倾斜和叹息的海面。
  快速奔跑的水面,虽塌陷为空谷,
  却忽然耸立,卷曲着头发。与此相反,
  一道水波仿佛一堵墙落下,而另一些跟上,
  凋谢和攀爬,不知疲倦地游戏
  在没有船也没有浅滩的地方。
  
  在海上,那些更加没有岸的日子,
  被风吹成了筛子,点亮走廊的踪迹:
  他们转向嘲笑的巨人,把它筛出去。
  
  这样的阁楼清除了我!这样的缺席!
  大海一直是诗人所咏叹的对象,他们总是把大海写得波澜壮阔、汹涌澎湃,以此来表现对世界和人类的认识。譬如曹操的“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抒发了一种宽广的情怀,而多多的“北方的海,巨型玻璃混在冰中汹涌”则暗示了一种生存的体验,即具有强大力量的生活压抑甚至粉碎个体生命。在这样的意义上,大海就逐渐成为心胸宽阔的象征或者成为一种令人感到恐惧压抑的异己性力量的象征。然而,在拉金的诗中,大海却不再具有上述的意义,大海的“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壮观场景被写成一幅生动活泼、充满情趣的画面,危险、恐惧、壮观的场景没有了,代之的是一幅“孩子”们嬉笑游戏的生活画卷。你看,他们“凋谢”、“攀爬”、“不知疲倦地游戏”,更为有趣的是,这群孩子把嘲笑他们的“巨人”(大浪)给筛了出去,巨大的海浪声仿佛是巨人被突然扔出去时的尖叫声和孩子们兴奋的嬉笑声所形成的交响乐。无疑,拉金把大海的“汹涌澎湃”写成了一个快乐的童话世界。
  大海被写成这么富有情趣,这是诗人对大海的独特发现,是诗人生命意志的客观对应物,“凋谢和攀爬,不知疲倦地游戏”,把巨人“筛”出去,这一系列的意象暗示了大海充满活力、热闹喧哗、不爱安静的特性,重新激活了我们对大海早已疲惫的感觉。这已经可以说是一首好诗了。然而,诗人并没有以此满足,而是笔锋一转,“这样的阁楼清除了我!这样的缺席!”诗就在两个感叹句中戛然而止,给人以无穷的想象空间。这意味着什么呢?
  为说明这个问题,先来分析此诗之结构。从该诗的表层结构来看,此诗前两节叙述速度慢且极力铺排渲染,而最后一节则叙述速度快,简单明了,给人的印象是前“重”后“轻”。实际上,从深层结构来看,从作品表达的情感来看,是前“轻”后“重”。这最后一句似有千斤的力量,一下子拖住了上文所展示的“轻逸”。为什么这样说呢?“缺席”表示的是叙述人的不在场,暗示了叙述人由于不能与浪花一起嬉戏而感到巨大的遗憾;“这样的”三个字重复了两遍,一方面,增强了语气,暗示了遗憾之深;另一方面,暗示了由遗憾造成的失落而引起的对“浪花快乐”的艳羡心理。此外,叙述人把“我”这一个体单独列出来,再一次强调了“我”极强的失落感,这样,艳羡和失落就构成了“缺席”的两翼,这两种情绪相容相生,艳羡刺激了失落感,失落又进一步增强了艳羡感,这两者共同构成了“我”对“他者快乐”而产生的复杂的情绪体验;两个感叹号也起了加强语气的作用,这以上众多的因素共同制造了一种巨大的沉重感。这首诗就是在“轻”与“重”的尖锐对立中完成了自己,从而使它不再只是单纯书写单向度的情感体验,而是蕴涵了多向度的情感体验,它既描写了“浪花”的快乐,又细致刻画了局外人复杂的心理体验,既揭示出了人的社会性——对归属感的极度渴求,又暗示出了人在世的孤独感,从而显得饱满,富有平衡感,成为一首具有包容力的诗,深度的诗。
  从某种意义上说,不仅《缺席》具有上述的张力结构,而且拉金其他的诗作中也有这样的结构。在《割草机》中,叙述人用忏悔性的语气叙述了他割草时不小心杀死了一只刺猬,他为此感到不安而自责“我们应该小心注意对方,我们应该仁慈”,这体现了诗人尊重生命、关怀生命的理念,这样结束完全可以。然而,又是一句让人震惊的话“在我们仍有时间之时”。这一句话整个提升了此诗的境界,扭转了此诗的方向,它警示了我们虽然生活中可以小心注意对方,可以仁慈,但是,时间对我们并不“仁慈”,时间它轻柔地、缓慢地、悄悄地滴流镂空我们的生命,时间是“在一根木头中一把斧头的回声”(拉金),它展现了人类对时间的恐惧,对生命逝去的忧虑。由此可以看出在叙述中张力结构所具有的力量,使这首诗不再只是表现爱心的作品,而是呈现出了人的存在境遇。
  在《下一个,请》中,诗人也在叙述中也设置了张力。叙述人讲了一个故事:海边人期待“闪着火花的诺言的”舰队到来,结果舰队迟迟未到,海边人一无所获。诗人以此来暗示人类虽然总是对未来充满希望但未来总是让人失望,体现了一种悲观主义,流露出了一种灰色情调。然而,诗人并未按照灰色情调写下去,而是突然介入了一种黑色,诗人说:“只有一艘船,寻找我们,一个挂着黑帆的不明船只,他的背后拖着一个大而无鸟的寂静。”是谁在寻找我们呢?它,黑色、寂静,令人感到神秘、压抑、恐惧,它是最终要吞噬我们的死亡。这首诗虽然悲观,但是它写出了生命的真相,即在经历了生活的无聊、空虚、失望、无意义之后,生命和死亡不可避免地相遇。
  通过以上的分析,我们具体地探讨了拉金是怎样在叙述中展开不同的向度,并且通过向度之间的互否、纠缠来处理人的生命体验。我们发现这些诗的结构大都是先按照一种单向度的情感发展,然后,又介入了另一种情感,诗歌就是在这两极之间构成了噬心的审美张力,最终取得了一种平衡②。正是这种多向度所构成的稳定性才能够涵容更多的人生经验。
  这种充满张力的叙事结构在拉金的其他的一些诗作中也可以见到,如《上教堂》《婚礼——风》等。可见,这种结构不再只是拉金偶然的灵光闪现,而成为他的一种思想特质,是他诗学理念的直接体现。那么,他的诗学理念是怎样的呢?其诗学理念同结构形式有何关系?拉金是英国当代诗歌运动派的主要代表,他的创作体现了该诗派的诗学主张,即突出理智的因素,选择简单的诗歌格律,不可狂放无羁地任意宣泄情感,避免使用过于带有浓重色彩的艳词丽句和颇具浪漫主义的幻想风格的华丽形象,而应当使用不加渲染的、克制而稍加压抑的文体。拉金也进一步指出“浪漫主义过于强调个人的主体性,带来的一个后果就是在作品中任意宣泄自我情感,这与当代社会的基调是不相符合的”。这样我们就不难概括出拉金的诗学主张:反对浪漫主义过度宣泄情感的做法,同时,要求诗歌更注重“经验的直接性和情感表达的客观对应性”。由此可以看出,对“情感”的规避,对“经验”的强调就必然使他的诗作不能夸大陈述或者空穴来风,而是要采用一种克制陈述的手法,“诚恳地叙说日常际遇给诗人的观感”③。
  此外,从这种诗歌结构上也可以看出拉金是一个忧郁多思的诗人,体现出了一种悲观虚无的诗歌精神。这种诗歌精神的形成同两个因素有关:一方面同当时的社会背景有关,这种悲观虚无是二战带给欧洲人心灵巨大阴影的表征;另一方面,同诗人的精神谱系有关,拉金十分推崇哈代,哈代的悲观主义宿命论对拉金有巨大的影响。
  最后,谈谈拉金诗歌对中国当下诗歌创作的意义。劳•坡林曾经说过优秀的诗歌不是传达信息,诗人所关心的是经验,诗人给读者创造有意义的新经验,使读者加入到这种经验中去,澄清生命的真相。拉金的诗歌恰恰是这种优秀的诗歌。他对“经验”的重视从而使他的诗发现了存在,而不只是还原人的日常生活。拉金的这种诗学理念对于当前诗坛中的浮夸抒情或者无病呻吟来说,无疑是一服良药,具有“减烧降温”的作用。另外,拉金的叙事结构无疑对于中国先锋诗人处理复杂的生命体验具有极大的借鉴,其实一些有敏识的诗人已经意识到这些问题,西川曾经说过“在抒情的、单向度的、歌唱性的诗歌中,异质事物互破或进入不可能实现。既然诗歌必须向世界敞开,那么经验、矛盾、悖论、噩梦,必须找到一种既能够承担反讽的表现形式,这样歌唱性的诗歌必须向叙事的诗歌过渡”④。这可以说是对拉金诗歌创作的中国回声吧。
  (责任编辑:水 涓)
  
  作者简介:李伟华,硕士研究生,天津工程师范学院教师。
  ①③ 陈超:《当代外国诗歌佳作导读》,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1月第一版,第24页,第224页。
  ② 赵毅衡:《新批评文集》,百花文艺出版社,2001年9月第一版,第382页。
  ④ 王家新、孙文波:《中国诗歌九十年代备忘录》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1月第一版,第39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