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1期


爱之殇

作者:刘媛媛




  一个张爱玲,一部令世人念念不忘的《传奇》。张爱玲的传奇是天才光芒的瞬间爆发,定格成永恒的绚烂,眩晕着世人的眼。否则,我们无法解释年纪轻轻未涉风月的她怎能写出《金锁记》,写出《红玫瑰与白玫瑰》。《金锁记》的成就已经不容置疑,而《红玫瑰与白玫瑰》中对男女情爱心理的透析似乎还要再深究。
  对于《红玫瑰以白玫瑰》的理解,很多人都喜欢用作品中的那句话:“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两个女子,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成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这是张爱玲的误导了,她有太多精彩的语言要写出来,多到抑制不住缺少节制以至于把读者迷惑,人们只顾得回味她天女散花般的语言,反而来不及琢磨语言背后的真实人心。不错,《红玫瑰与白玫瑰》是写了一个婚外情故事,然而这个故事的真正价值却是写出了男女情爱的真相,囊括了所有爱情故事最后的理由——正如最民间的爱情说法“男欢女爱”,这部作品揭示的就是这样一个触目惊心的事实——男人在爱情里,寻求的是“欢”,女人在爱情里寻求的是“爱”。“欢”是实在的,伸手可触;“爱”是虚无的,你要的时候,摸不着踪影。男人说到底爱的是自己,他爱女人是为了欢悦自己;而女人的爱是爱他人,因此注定要痛苦。张爱玲在这部小说里,对亘古以来男女的不同爱情心理作了最细致的揭示。
  小说的主人公选得巧妙:男主人公佟振保,一个留学归来,一心向上雄心勃勃的男子,足以代表绝大多数的男性;女主人公王娇蕊,天生尤物,女人中的女人,最擅长的是爱情游戏。这样的两个人碰在一起,落网的应该是男子,谁知偏偏是女人中了招儿。原因是,在真正的爱面前,女人不顾一切,甘愿自投罗网;男人却退了,为了名声、前程。可是最后的得失各人自知——振保表面上有了完满的人生,“应当有的他家全有”,唯独没有爱;娇蕊后来的境况作者没有写,只写了电车上同振保的见面,从笃保的嘴里,我们知道她胖了、老了,从她的片言只语里,我们知道她成熟了:“是的,年纪轻,长得好看的时候,大约无论到社会上做什么事,碰到的总是男人。可是到后来,除了男人之外总还有别的……”她内心踏实下来了,至少没有振保的空虚。男人要的是世界,不单单是一个女人,当然他的世界里要有女人,那个女人是摆在那里的,和其他属于他的要协调一致,否则,如果她破坏了这种协调,甚至影响了这个小小世界的格局,哪怕她再好,他也会毫不心疼地舍弃;女人要的是男人,遇到可意的男人,他便是她的世界了,她可以放弃现世里的一切,只要和他在一起。从古到今恩怨情仇的根缘,不外乎是男女这种天性的不同。
  我们且看看在这部小说里,张爱玲是如何玲珑剔透地描摹男女主人公的心理的。她写振保先交代了他的从前,他有嫖妓的经历,也有坐怀不乱的初恋,他时时克制自己,因为他要为自己创造一个“对”的世界。碰到娇蕊,男人的天性被激发,振保的心就乱了:娇蕊溅到他手背上的肥皂沫像是个小嘴吮着他的手;他看她罩在宽大衣服里的身体,一寸一寸都是活的;浴室里她的头发牵牵绊绊,他捡起又扔下…… “她在那房间里,就仿佛满房都是朱粉壁画,左一个右一个画着半裸的她”。这样的描写,活脱脱地将男人对女人的欲望写了出来。但振保不敢造次,他努力克制自己,倒是娇蕊一眼看出了他的真相:“你处处克扣你自己,其实你同我一样的是一个贪玩好吃的人。”接下来是你来我往的试探,振保明白娇蕊的心,而他,也爱上了娇蕊,只是他不知道。但他不想就范,他挣扎着要逃走,“他绝对不能认真哪!那是自找麻烦”。在两个人的关系没有明了之前,男主角是被动的,在暗处怀着贪婪的心窥视着。相反,娇蕊的表现却处处主动,在她爱上振保之前,她是一个任性的、风情的、甚至有点放荡的女人,作者给她安排了一个华侨的身份,于是她的性格行为就有了基础,假使她是地道的中国大家闺秀,这个故事就不好演绎了。她背着丈夫约会别的男人,又为了振保失约于人,而这一切都是当着振保的面,这种率真倒让人不能责怪她的善变,也不忍从道德的角度批评她。她对振保没有隐瞒自己的历史:“玩了几年,名声渐渐不大好了,这才手忙脚乱地抓了个士洪。”对于自己的行为,她是这样解释的:“一个人,学会了一样本事,总舍不得放着不用。”在她那一方面,是要定了振保。振保的犹豫,更增强了她要得到他的决心,此时的娇蕊对振保的感情里还有一股子孩子气的任性。在一进一退的游戏里,作者安排了这样一个细节:振保回来取他的大衣,却意外发现娇蕊把他的大衣挂在墙上,自己对着它,静静地点着振保吸剩的残烟。这真是一个经典的情景,还有什么语言能如此表达女人的痴心呢?这样的场景足以撼动任何男子,于是“振保完全被征服了”。
  在两个人最初的爱里,是旗鼓相当的,两个人的骨子里是一致的——都是贪心的人,不顾一切要得到自己想要的。只是后来娇蕊爱到不能自拔,忘了退路。开始的时候她对振保说:“我的心是一所公寓房子。”振保说他要住单栋的,她要他“有本事拆了重盖!”后来,她主动对他说“你要的那所房子,已经造好了”。这一次娇蕊是真心实意地爱上了,她想到两个人的未来,而振保想的是他的事业,想着家人的期望,他的责任 :“一个世界到处是他的老母,眼泪汪汪,睁眼只看他一个人。”当娇蕊告诉他已经写信给丈夫,诉说了他们的感情,振保一下子垮了,“‘恶’地叫了一声,立即往外跑,跑到街上,回头看那崔巍的公寓,灰赭色流线型的大屋,像大的不可想象的火车,正冲着他轰隆轰隆开过来,遮得日月无光”。那曾让他幸福无比的爱情,此刻仿佛变成了洪水猛兽要吞没他。他真是害怕了,娇蕊的举动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想也没有想过的结局。于是,他要找理由,他要推卸掉责任,“他就疑心自己做了傻瓜,入了圈套。她爱的是悌米孙,却故意得把湿布衫套在他头上”,于是他病了。结局是明摆着的,只是娇蕊还要努力。
  张爱玲写两人分手的情节十分节制,却是力透纸背。两个人的心态、情感展露无疑。她写两人说的话,娇蕊的话是断断续续的,“挂在半空像许多钟摆,以不同的速度滴嗒滴摇,各有各的理由”。振保的话却是完完整整,但是虚弱无力,道尽了一个男人为了自身的无奈与卑下。作者写了娇蕊两次的哭,第一次是嚎啕大哭,“如同一个含冤的小孩,哭着,不得下台,不知道怎样停止……”这哭多是害怕,不知道下一步如何,听了振保的那番话后,娇蕊明白了,哭声立刻止住,“正眼都不朝他看,就此走了”。第二天,娇蕊又来了,伏在沉睡的振宝身上哭泣,这是她祭吊自己的爱。振保的感觉是“这女人的心身的温暖在他上面像一床软缎面子的鸭绒被,他悠然地出了汗,觉得感情上的奢侈”。他与她的故事结束了,后面是他与成为妻子的女人的故事。
  在张爱玲的许多小说里,男人是苍白孱弱不成器的,乔琪、长白、传庆……而振保却是一个拼命想有所作为的人,他要按照社会的要求建立自己的世界,一个众人称道的合乎理想的世界。娇蕊的爱与这个世界是不相容的,他几乎没有犹豫就舍弃了。当他按照理想的标准选择了合适做妻子的女人,却发现一切都不对,一个要强要面子的男人,娶到的是不称心的女人。他也曾耐心地经营过,却没有效果,他“老觉得外界的一切人,从他母亲起,都应当拍拍他的肩膀奖励有加”。当无意中发现他弃之如履的妻子竟然与裁缝勾搭时,他所有的忍耐达到了极限,他开始可怜自己,“他看着自己的皮肉,不像是自己在看,而像是自己之外的一个爱人,深深悲伤着,觉得他白糟蹋了自己”。于是他开始放纵,“砸不掉他自造的家,他的妻,他的女儿,至少他可以砸碎他自己”。然而,最终他还是不忍舍弃辛苦建立的世界,看见躺在地上妻子的拖鞋“像有一个不敢现行的鬼怯怯向他走来,央求着”。他的心软了,“旧日的善良的空气一点一点偷着走近,包围了他。无数的烦恼与责任与蚊子一同嗡嗡飞绕,叮他,吮吸他”,于是,“第二天起床,振保改过自新,又变了个好人”。他妥协了,彻底地告别了自己,再次按照生活的惯性滑入既定的生活轨道。
  这篇小说的好处在于,它不是单一的批评和谴责,它跳出了始乱终弃或者喜新厌旧的框框,说出了男女在感情选择中的不同出发点。我们不能指责振保的无情,他有他的道理,他的选择更多的是迫于的社会舆论道德标准,并不是见异思迁。这也是张爱玲小说的魅力所在,不是单纯从道德或者时代去写人,而是挖掘出人性最本质的东西,让它在一定的背景下演绎,无所谓对错,就是实际的无法回避的人生。在真实的生活里,爱是一个永恒的主题,却也是一个时时犯冲的问题——有些爱,明明不对,但是刻骨铭心;有些爱看上去光明正大天衣无缝,却水火不容无法调和。这也许是人类的精彩吧,否则没有那么多悲欢离合,这个世界该多寂寞。
  (责任编辑:赵红玉)
  作者简介:刘媛媛(1965- ),天津市静海人,太原大学外语师范学院副教授,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