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0期


论北岛早期诗歌的人的意识

作者:游宇明




  摘 要:北岛是我国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至八十年代初朦胧诗潮最重要的诗人,他的诗歌以清醒的人的意识独树一帜,这种人的意识体现在:忧患情绪、怀疑和批判精神、对人的自由和尊严的呼唤,具有明显的超前性。北岛诗歌人的意识又是与特定的时代以及他所接受的艺术影响密不可分的。因为其思想的独特,北岛诗歌在中国新诗史上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
  关键词:北岛 人的意识 特定时代 艺术影响 地位
  
  中国新诗对人的发现有两次高潮,一是以《女神》为代表的“五四”诗歌,一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至八十年代初的朦胧诗(其中六十年代末至七十年代中期处于地下状态),它们诞生于不同的历史时期,诗人的具体心态也各各有别,大致精神却一脉相承:张扬理性,看重人的价值,呼唤人的权利和尊严。
  在滚滚滔滔的朦胧诗潮中,有一位诗人“人”的意识格外强烈,艺术革新力度非常强劲,争议也最大,然而,他的一些诗歌却穿越几十年的云烟,以咄咄逼人的思想光辉照亮着我们不免有些迟钝的眼睛,使我们为他当年思想与艺术的先觉深深震撼,这个诗人就是北岛(赵振开)。
  北岛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开始写作,出版了《陌生的海滩》《北岛诗选》《在天涯》《午夜歌手》《零度以上的风景线》《开锁》等诗集,其作品被译成二十多种文字出版,为美国艺术文学院终身荣誉院士,曾获诺贝尔文学奖提名。从一九九九年起,北岛开始重新在国内各大人文社科类刊物发表文章。北岛前后期作品在思想内蕴、艺术风格上虽有一定的差异,但对人的关切却始终如一。
  人是大自然最精妙的存在,有了人,宇宙才有灵性,世界才有丰富,而幸福、快乐、自由、尊严又是人类永恒的追求。北岛诗歌中有三个主题非常鲜明:一、人生是一种长久忧患的过程;二、生命应该具有怀疑意识、批判精神;三、人的自由、尊严至高无上。
  在《一切》中北岛这样写道:“一切都是命运/一切都是烟云/一切都是没有结局的开始/一切都是稍纵即逝的追寻”,诗人对人生命运的不确定性进行了生动的概括。这种人生不确定性在北岛的诗中随处可见:在《船票》里,他虽然把大海当成人生追求的象征,诗中反复强调的却是“他没有船票”;《无题》中,诗人开始似乎是用豁达的口气开导爱侣:“把手伸给我/让我那肩头挡住的世界/不再打扰你/假如爱不是遗忘的话/苦难也不是忘记/记住我的话吧/一切都不会过去……落叶也会说话”,结尾却这样落笔:“当然,谁也不知道明天/明天从另一个早晨开始/那时我们将沉沉睡去”。人生的不确定感正是生命忧患的产物。
  北岛觉得人生是一种忧患的过程,还表现在他描述一个人与环境、他者的对峙时,人最后往往沦为失败者。《履历》如此写:“我曾正步走过广场/剃光脑袋/为了更好地寻找太阳/却在疯狂的季节转了向”;在《回声》中,峡谷是一种“不能单独放开棺木/与死亡媾和”的存在,你“走不出这峡谷”,“回声找到你和人们之间心理上的联系:幸存下去,幸存到明天/而连接明天的一线阳光,来自/隐藏在你胸中的钻石/罪恶的钻石”;《在黎明的铜镜中》,北岛首先表现了拥有这面铜镜的幸福:“在黎明的铜镜中/呈现的是黎明/水手从绝望的耐心里/体验到石头的幸福/天空的幸福/珍藏着一颗小小沙砾的/蚌壳的幸福”,结尾却非常伤感:“在黎明的铜镜中/呈现的是黎明/屋顶上的帆没有升起/木纹展开了大海的形态/我们隔着桌子相望/而最终要失去/我们之间这唯一的黎明”。《触电》暗示了社会环境的无比冷酷:“我曾与一个无形的人/握手,一声惨叫/我的手被烫伤/留下了烙印”,在这里,“无形的人”显然不是指自然人,而是暗喻抒情主人公所处的物质与精神情境。《无题》更是直接写出了人与世界的对立:“对于世界/我永远是个陌生人/我不懂它的语言/他不懂我的沉默/我们交换的/只是一点轻蔑/如同相逢在镜子中”。
  北岛诗歌的另一特点是深刻的怀疑意识和绝不妥协的批判精神。他怀疑一些人习见的信仰:“我不想安慰你/在颤抖的枫叶上/写满关于春天的谎言/来自热带的太阳鸟/并没有落在我们的树上/而背后的森林之火/不过是尘土飞扬的黄昏”(《红帆船》);“明天,不/明天不在夜的那边/谁期待,谁就是罪人/而夜里发生的故事/就让它在夜里结束吧”(《明天,不》)。“春天”、“明天”在我们的文化传统中历来是希望、信仰、幸福等的象征,与那些使人高兴的事物联系在一起,但在北岛看来,枫叶写满的是春天的谎言,一个人期待明天等于“罪人”。北岛也怀疑某些人刻意的伪善:“我早已被铸造,冰冷的铸铁内/保持着冲动,呼唤/雷声,呼唤从暴风雨中归来的祖先/而千万个幽灵从地下/长出一棵孤独的大树/为我们蔽荫,让我们尝到苦果/就在这出发之时”。
  最能体现北岛的怀疑意识和批判精神、带有思想纲领性质的,是他写于一九七六年“四五”运动的代表作《回答》。诗不长,全文抄录如后:“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看吧,在那镀金的天空中,/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冰川纪过去了,/为什么到处都是冰凌?/好望角发现了,/为什么死海里千帆相竞?//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只带着纸、绳索和身影,/为了在审判之前,/宣读那些被判决的声音://告诉你吧,世界/我——不——相——信!/纵使你脚下有一千名挑战者,/那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名。//我不相信天是蓝的;/我不相信雷的回声;/我不相信梦是假的;/我不相信死无报应。//如果海洋注定要决堤,/就让所有的苦水都注入我心中;/如果陆地注定要上升,/就让人类重新选择生存的峰顶。//新的转机和闪闪星斗,/正在缀满没有遮拦的天空,/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那是未来人们凝视的眼睛。”诗人对不合理的社会现实的否定是全方位的。“文革”的天空虽然“镀金”,所有的政治口号都冠冕堂皇,却无法从根本上改变其黑暗性质,当一个社会“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价值观的颠倒、社会的混乱就不言而喻了。诗人对生活中的种种现象表示怀疑、感到迷惑也就不难理解了。这样的诗不要说放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就是放在中国整个新诗的星空中也是熠熠发光的。
  北岛的诗歌特别可贵的一点是,当芸芸众生尚未从疯狂的造神运动中完全清醒过来,心甘情愿地做主流政治观念的“螺丝钉”,根本不知人权为何物时,它承继“五四”新诗的传统,在中国当代诗歌(特指1949年以后的诗歌)史上,第一次振聋发聩地呼唤人的自由和尊严。此类诗歌数量不多,思想价值却无可估量。在《结局或开始》中,北岛借遇罗克之口写自己的人权观:“我是人/我需要爱/我渴望在情人的眼睛里/度过每个宁静的黄昏/在摇篮的晃动中/等待着儿子第一声呼唤/在草地和落叶上/在每一道真挚的目光上/我写下生活的诗/这普普通通的愿望/如今成了做人的全部代价”;在《宣告》里,他这样写遇罗克:“我不是英雄/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我只想做一个人”。追求“普普通通的愿望”,“只想做一个人”的遇罗克居然要以生命作为代价,“文革”的荒唐和反人性可想而知。它从一个侧面表现了诗人对人的自由和尊严的强烈渴望,对美好未来的执著憧憬。
  一个诗人形成怎样的写作特质,表面上看是一种偶然选择的结果,实际有着各种原因。北岛的诗歌之所以表现出如此浓烈的对人的关注,与他所处的时代、他个人的阅历、所受艺术的影响密不可分。
  北岛的青年时代是在“文革”中度过的。造反派的身份曾经使这批小青年头脑发热过一段时间,然而,随着运动的非理性推进,社会秩序的日益混乱,他们目睹了劣质的政治模式对人性的摧残、对人的正常要求的践踏,感悟到个人在社会的急风骤雨中的无奈……一些有头脑的红卫兵开始思考这场运动的社会心理后果,反思它的功过是非,思索个人和民族的命运。北岛早期的诗歌,本质上其实就是对“文革”教训的形象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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