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8期


生命力的张扬和萎缩

作者:郭传梅




  摘要:本文通过文本细读,揭示莫言创作中由生命力的显在张扬和内在萎缩构成的张力。
  关键词:张扬 萎缩 莫言
  
  一
  
  中国传统文化讲究中和,感情含蓄节制,不轻易外露。同时,对“性”一直采取暧昧态度,除了生育功能外,“性爱”处于非法地位。莫言《檀香刑》中的眉娘却反叛传统礼教规范,表现出原生态自由自在的“浪”和野性蓬勃的生命强力。《檀香刑》第一章标题是“眉娘浪语”。的确,“浪”是眉娘性格和生命形态的一个方面。她主动大胆地追求爱情,感情热烈,情、欲一体。她的爱实实在在地落实在肉体上,肉体的交合溶入了她精神上全心全意的爱恋。
  由于投打偷鱼的猫,眉娘误中了知县钱丁的轿子,被大老爷的仪表和风度迷住,陷入一见钟情的单相思。“她每天夜里都梦到钱大老爷与自己肌肤相亲。”眉娘并不掩饰热烈的情感无处着落的相思之痛。她一天三遍从县衙大门前走过,盼望与梦中情人相遇。当她发现自己吐血时,她尝试着把钱大老爷忘了。毕竟,两人之间的差距是无法逾越的。然而,追求爱情是人的天性。按照神婆的指点,她去田野寻找两条蛇交配后的鲜血。吃了苦头后她总是埋怨自己糊涂,然而过不了多久,她又开始幻想爱情。就这样,眉娘在两个极端摇摆。矛盾的心理,使她对同一件事情有两种截然相反的判断。在爹的胡须被薅这件事上,她对爹的信任是短暂的。或者说,即使她相信爹的胡须是钱丁薅的,也不能改变她对钱丁的爱。尽管那一刻她的痛恨和悔悟都是真实的,然而怨恨更多的来自自己屈辱的相思。所以一旦她见到钱丁,在未及弄清或根本没想弄清爹的胡须是否被钱丁所薅之前,怨恨已经不堪一击。有爱才有恨啊。恨原本就基于爱,更何况,眉娘其实是借着为爹报仇的幌子,来见钱丁。怨恨其实是刻意积蓄的。于是,计划杀人的刀子跌落在地上,两人羽化成仙。情感在这时候是超逻辑的。
  有意思的是,眉娘在对情人钱丁的爱中,丝毫没有对丈夫小甲的歉疚之情。作者将小甲设为傻子,显然并不能解释全部。眉娘有自己的情义标准,爱便爱,不爱便不爱,根本不愿做伦理关系的表面文章。为了爱,她可以上刀山下火海,流言飞语更不在话下。当得知情人患病不起,她几乎跪遍了全城所有庙里的神灵。她无视传统女性含蓄、被动的角色规范,主动出击,深夜跳墙探病。眉娘不愧为蔑视传统伦理规范的战士。
  然而,在这份爱情中,眉娘从一开始就处于不平等的位置。民女和县令之间身份地位的悬殊就不提了,在彼此心中的位置和分量也是不同的。钱丁在眉娘心中是至高无上的,而眉娘顶多只是钱丁生活中一个激情的点缀。问题的关键是,眉娘对此非常清楚,却依然痴情地爱着。她知道,钱丁迷恋的是她的身体、她的黄酒狗肉以及生命活力,如果皇帝有令,钱丁尽管难受也会把自己杀了;而她对钱丁的爱却是全身心的。眉娘爱的是钱丁的容貌和学问,她既不要世俗的名分,也不要对方的心,可以不计得失、不顾一切,心甘情愿地被牺牲和被享用。她这种爱似乎接近爱情的本真形态,然而却是单方面的。正如眉娘对钱丁“老爷”、“干爹”一类的称呼,她的爱情在亲昵中更多混杂着仰视、崇拜和自甘卑微。即眉娘心甘情愿于不平等的爱情。眉娘要求钱丁把自己从丈夫小甲手里赎出来,做他的贴身丫头侍候他。她奢望的是丫头而不是夫人或妾一类的位置。当钱丁表示连这也不可能时,她虽也说了一句从此不踏县衙门的硬话,实际上根本做不到。所以两人很快转移了话题。对这一话题的谈论并没有留下丝毫不愉快。因为眉娘可以做到对爱情忠贞。自从和钱丁好了之后,眉娘就再没让丈夫小甲动过。同时,她并不要求钱丁像自己一样忠贞。对钱丁亲口说的每月只和夫人行一次房事,眉娘并不吃醋,反而心无芥蒂,以此为胜,认为是老爷爱自己的表现。如果说眉娘对钱丁的身份家产不感兴趣,在乎的是钱丁的身体,满足于做一个地下情人,反映了民间女子的质朴大胆,那么,甘愿同另一个女人分享同一个男人,只能说她丧失了最基本的人格而不自觉。当初单相思时,她就可以为钱丁付出一切,甚至为了忘记他吃过他的屎,现在当然不会计较不平等的关系。她深夜跳墙探病时,遭夫人算计,屁股和双手都沾满了臭狗屎,还被鞭打。而当夫人后来派人请她进衙,又掷给她象征身份、地位、挑战、委屈的玉饰时,眉娘虽有愤怒、犹豫,但她还是放弃了自尊获得爱的通行证。
  作为女性,眉娘在行动上蔑视封建礼教,主动大胆地追求情欲一体的爱情,彰显了生命活力;但在心理上,她仍然认为男人可以有三妻四妾,而女人必须对爱情忠贞,正是这无意识深处男尊女卑的观念使自己在情感上甘于卑下的地位。她的爱情不具备排他性特征,终于和真正的爱情失之交臂,她无拘无束的个性由于传统观念潜移默化的影响带上奴性的特征,“浪”和“奴”是她性格和生命形态的两个方面。面对几千年的封建积习形成的集体无意识,眉娘表面上迈出一步实又退回。她天不怕地不怕,敢哭敢笑敢浪敢闹,无视长幼有别、尊卑有序的伦理规范,由于婆婆要为自己裹小脚敢骑在婆婆身上打婆婆,却又一直为自己没有一双像知县夫人那样的“三寸金莲”而自卑。由此可见,眉娘的人格是矛盾分裂的,集本源的自然状态和后天的扭曲变异为一体,生命力在张扬和萎缩之间徘徊。
  
  二
  
  眉娘来自民间,本该有鲜活的生命力。眉娘对钱丁的诱惑来自于她追求爱情的勇气和野性的自由状态。而眉娘的奴性一面,不但钱丁没有察觉,连眉娘本人也不自觉。在长期父权中心的宗法文化下,男性承担私有财产的承续任务,在社会中占据主体地位。男尊女卑的传统秩序、封建纲常礼教无时无刻不在戕害着女性,使其在不知不觉中丧失主体人格和性别尊严。眉娘生命力的萎缩并不是孤立的现象,如果把眉娘和莫言其他几部长篇小说中的女主人公做一个比较,可以更清楚地看到民间女性情爱境遇的本相。
  先来看《红高粱家族》中的我奶奶戴凤莲。和眉娘一样,奶奶有着自由的天性和敢爱敢恨的性格。奶奶和爷爷在高粱地里的野合洋溢着狂放不羁的原始生命力。作为继承单家烧酒产业的年轻寡妇,奶奶在经济上强于爷爷。两人没有正式婚嫁,却有一个儿子而有了血缘关系。即便如此,奶奶依然不能摆脱自己的性别弱势。不同的是,眉娘是心甘情愿,奶奶是不甘无奈。奶奶为了报复爷爷的背叛, 采取变异的反抗方式:委身于铁板会头子黑眼;却怎么也不能忘记爷爷,只有妥协,和情敌恋儿分享爷爷。奶奶真正恨的并不是对自己不忠的男人,而是同为女性的恋儿。直到恋儿惨死,女性天然的同情心才使她似乎有了一份谅解。其实她们都是传统文化的牺牲品,摆脱不了共同服侍一个男人的可悲命运。奶奶的无奈也就多了一份耐人寻味。
  再来看《丰乳肥臀》。母亲上官鲁氏和眉娘不同的是不曾主动奢望过爱情,尽管她的丈夫、公公、儿子都很无能,“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观念却让她抬不起头来。她以借种的方式泄愤,更多的却是沦为男权文化下传宗接代工具的自觉和自虐。她的女儿们在乱离时代追求过的男人都是充满阳刚之气的各路英雄,从某种意义上说,更多男性崇拜的因素在起作用。这就决定了上官家的姐妹们依附于男性,并被玩弄于命运的股掌之中的结果。
  最后来看《四十一炮》中的母亲杨玉珍。她被丈夫抛弃,带着儿子靠收破烂省吃俭用盖起了大瓦房。丈夫在情人死后带着私生女回来时,她一个劲地哭骂,说什么“好马不吃回头草”,实际上她真正恨的是野骡子,她五年的勤奋努力都是为了在丈夫那里赢回一点可怜的自尊。所以,当丈夫再次离开,她一手抓着儿子,一手拎着为重修旧好买来的猪头,朝火车站狂奔。和眉娘相比,杨玉珍同样有着情感的依附性。当她后来由于和村长老兰的暧昧关系,被丈夫所杀,叙述者显然对她持批判态度,而与《檀香刑》中对眉娘的情感取向相异。
  
  三
  
  莫言在写民间女性时,本意是要表现民间野性生命激扬的活力,然而由于男尊女卑的集体无意识,女性的生命力徘徊于张扬与萎缩之间。女性处于卑弱的地位,丧失独立人格,不能摆脱对男性的依附性,也就不可能产生基于人格平等基础上的爱情。生命力在张扬和萎缩之间的游移形成了文本内在的张力。同时,在作者的写作意图和文本本身的裂隙之间又存在着另一层张力。透过莫言笔下民间女性的情爱境遇展现出来的生命力的张扬和萎缩之间的分裂,使莫言的作品获得了难以尽释的意蕴。
  (责任编辑:吕晓东)
  
  作者简介:郭传梅,浙江大学中文系博士生。
  
  参考文献:
  [1]莫言:《檀香刑》,作家出版社,200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