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论于谦山水诗中的“太行情结”

作者:何方形




  摘要:于谦山水诗多创作于巡抚山西、河南期间,诗中凸显出一种鲜明的“太行情结”,表露了至诚感人的情怀,集中展现出审美主体真实而丰富的生命精神,传达出深厚的审美意蕴,唤起人们对美的向往,可以说代表了历代有关太行诗作的最高成就。
  关键词:于谦 山水诗 太行情结 审美意蕴
  
  于谦自称“我昔少年时,垂髫发如漆。锐意取功名,辛苦事纸笔”(《忆老婢》),《小像自赞》又自述“其性虽僻,其情则真。所宝者名节,所重者君亲。居弗求安逸,衣弗择故新”,这可以理解为其一生的精神主导。诗歌创作无非是人生性情的文学转换,作为一生讲求敦品修道,砥砺节操的诗人,虽然于谦并非以诗名家,但在现存六百余首诗歌中,也展现出审美主体真实而丰富的生命精神,也交织着诗人的爱恨情感。于谦自成祖永乐二十年(1422)选授山西道御史,登上政治舞台开始,一直与太行山结下了不解之缘,宣宗宣德五年(1430),擢为兵部右侍郎兼巡抚河南、山西都御史,中间虽偶有动迁,但直到英宗正统十一年(1446)才最后离开:“才离汴水又并州,马上光阴易白头。出处每怀新耿耿,是非谁较论悠悠。”(《遣怀》)文学是社会生活的审美反映,所以,诗人的山水诗也就多创作于巡抚山西、河南的戎马倥偬期间,这十八年中,固然有对家乡旖旎景致的深切依恋,如《夏日忆西湖》“涌金门外柳如烟,西子湖头水拍天。玉腕罗裙双荡桨,鸳鸯飞近采莲船”等,都描绘出饱含思念之情的审美境界,也有表达“湿云拖雨过前山,远树冥冥烟雾间。碎石乱流人不渡,晚来惟有一僧还”(《雨中山行》)的萧散情致,但诗人在作品中对世俗作出理性的超越,多表现为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太行情结,如《自叹》诗:“我生四十余,已作十年客。百岁能几何?少壮难再得。今朝太行南,明日太行北。风雪敝貂裘,尘沙暗金勒……”将自然意象与人生情境相并置,可谓以乐府笔调,展太行情志。《隋书·地理志》载:“自古言勇侠者,皆推幽并云。”诗人往返于太行之间,情绪往往为之一振,久而久之,逐渐产生了浓得化不开的情思,于是,《舟中》诗就有了所谓“远道疲鞍马,舟行得暂闲。推篷看风景,只见太行山”的高唱,审美情思隐然潜寓于审美意象之中,一片痴情,兴象超然,深隽悠远,构思上或许受到朱熹《水口行舟二首》之二“昨夜扁舟雨一蓑,满江风浪夜如何?今朝试卷孤篷看,依旧青山绿水多”的启发,但更可以说是诗人太行审美意识的阳光朗照,亲近自然、走向山水的进程中,诗人获得了一种新的生命体验,在观赏自然中获得一种审美解悟,喷发了诗歌艺术的奇泉,字愈简而意愈丰,虚实映衬,无限空灵。在这样的作品中,主体感情早已完全浸染到山水之中,与山水相拥抱,山水成了诗人朋友和自身的外化,人和大自然、情和景,契合交融达到化境,既写出了对象的精神气韵,更融入审美主体独特的生命感受;诗人的《寄友》诗也有“回首太行山下路,相思更比白云深”的精妙之语,抉取那些最能触发心灵的物象,摹写出自然景物的亲和感,情致深厚,这是一种主体完全沉浸在对象之中,达到物我同一、物我两忘的审美境界。太行审美意识一旦萌生,就自然会进一步向实践渗透,使它获得物化形态,获得凸现精神或聊以慰藉的审美意义,形成一种诗人所独具的太行情结,引发内在精神结构的深刻变化。韩人南龙翼《壶谷诗评》指出:“明诗格不及于唐,情不及于宋,惟以音响自高,观者多病焉,而其中亦有奇杰可取者存焉” ,如果把于谦的诗歌说是其中最为“奇杰可取者”之一,决非过誉。《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论于谦诗“遭逢厄运,独抱孤忠。……风格遒上,兴象深远,虽志存开济,未尝于吟咏求工,而品格乃转出文士上”,也完全适宜于论述其有关太行山的作品。
  太行山绵延于山西、河南、河北三省交界处,范围广大,山势雄峻,西缓东陡,以艰险著称。以太行山为直接吟咏对象的作品固然早已有之,如被敖陶孙《诗评》赞许为“如幽燕老将,气韵沉雄”的魏武帝曹操当年曾在《苦寒行》中不尽地慨叹:“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羊肠坂诘屈,车轮为之摧……”白居易也有《初入太行山》“天冷日不光,太行峰苍芒。尝闻此中险,今我方独往。马蹄冻且滑,羊肠不可上。若比世路难,犹自平于掌”这样的感时叹世之作,孟郊《济源春》、元好问《羊肠坂》各有“太行横偃脊”、“老来行路先悉远,贫里辞家更觉难”的传神之笔,而集中笔力描绘太行雄姿并抒发丰富的思想情怀的第一人,则非于谦莫属。
  《明史·于谦传》载:“(于)谦至官,轻骑遍历所部,延访父老;察时事所宜兴革,即具疏言之。”巡抚山西、河南前后十八年期间,诗人常常往来穿行于太行山间,诗兴勃郁,我们先来看其中的《夏日行太行山中》一诗:“信马行行过太行,一川野色共苍茫。云蒸雨气千峰暗,树带溪声五月凉。世事无端成蝶梦,畏途随处转羊肠。解鞍盘礴星轺驿,却上高楼望故乡。”诗人《示冕》诗自注:“时予双亲在堂,留冕代养于杭”,诗中有“衔命年年巡塞北,思亲夜夜梦江南”句,是思乡情怀的真诚流露,可见诗人之至情。诗人的怀抱和眼光宽广而深刻,并不被郁积于心的浓烈乡愁所羁绊,但面对着太行山盘旋曲折的羊肠小道,久滞他乡的诗人也禁不住解鞍初住,泛起缕缕挥之不去的乡思,对自己的人生旅程进行新的审视和思索。“信马行行”一词内涵有着外展的广度,用字饱满,穿透而不夸张,而所谓苍茫的野色只不过是一种初步印象而已,颔联才紧扣时令、季节的特征,集中笔力叙写外景,“蒸”字、“带”字见出炼字功夫。抒情部分转折自然,诗中既化用了“白云亲舍”的典故,也是结合眼前实景展开,廓张诗歌容量,将沉重的人生感叹与清新的景物叙写浑合为一,在叙事中表述自己高尚的审美追求。诗歌看不出着力雕琢之处,以情景接合的移情方式,简笔勾勒眼前景与心中事,朴实而又洗练,真切中显得韵味深长,并且也使个人的身世感具有一定的普遍性。借用阿恩海姆的话来说,就是:“他必须具有在个别事物和个别事件中发现意义,并把这些事物和事件看作是象征普遍真理的符号的能力。这样一些特质,对于一个艺术家是必不可少的。” “白云亲舍”事见刘肃《大唐新语·举贤》:“(狄)仁杰赴任并州,登太行南望,白云孤飞。谓左右曰:‘吾亲所居,近此云下。’悲泣,伫立久之,候云移乃行。”袁枚《续诗品·著我》说:“不学古人,法无一可;竟似古人,何处著我?”看来,于谦的诗作抒发了自我的真情性,有深挚而强烈的情怀倾注到自我所孕育的形象之中,但又能着重对历史原型的整体把握,汲取神髓,铸一真我。
  又如《上太行》:“西风落日草斑斑,云薄秋容鸟独还。两鬓霜华千里客,马蹄又上太行山。”世间的山水风物各有其性情与意态,而就审美发生和审美表达的层面上看,《上太行》更多的体现一种提炼、去杂的艺术精神,意境开阔,情调高昂。尺幅之中,波澜顿生。诗歌首先以远旅他乡的“千里客”的眼光,去描绘秋日薄暮寥落肃杀的独特景色,融情于物,蕴藉无限。但这么一种感叹绝非消极,而是必要的铺垫,然后于三、四两句转入豪迈,壮语称题,撷取动人画面的瞬间,诗中既有嘘唏的感叹,更有昂奋的高吟,剪影式地凸现了一位壮心不老、矢志报国的志士形象,一股真气充塞鼓荡,这才成为全诗的定音鼓,颇得杜诗顿挫之神,与岳飞《池州翠微亭》“经年尘土满征衣,特特寻芳上翠微。好山好水看不足,马蹄催趁月明归”有异曲同工之妙,山水物象主要是作为一个结构要素存现,极具诗意视角。郑敏《中国诗歌的古典与现代》一文中说:“古典诗词的价值观有很大的程度在于境界的高低。词藻,技巧,主题,往往最后是用来建立一种境界,境界是中国几千年文化的一种渗透入文史哲的精神追求,它是伦理、美学、知识混合成的对生命的体验与评价,它是介乎宗教与哲学之间的一种精神追求。” 我们不妨这样认为,境界的高远正是这一诗作的灵魂,豪迈之气喷薄而出。又如《太行途中杂咏》,在景色中蕴涵了诗人的无限深情:“碗子城边路,年来几度过?山川认行色,花鸟熟鸣珂。恋阙情何限,瞻云思转多。壮怀成激烈,弹剑欲高歌。”“几度过”的一个“几”字,凸显了诗人为国操劳的思想境界,然后,诗意又从对面飞来,选择“山川”之“认”与“花鸟”之“熟”这一特定的视角,让意象随情感的变化而层层展现,韶光荏苒的感叹自在其中,最后归结为壮怀激烈之思与弹剑高歌之意,强化诗人的奋勉之志,笔有远情,而结构的安排也很好地配合了感情的起伏与思绪的顿挫。于谦写于这一时期的诗歌还有诸如《到泽州》《山行》《登太行思亲》《秋日经太行》等,写得如画似歌,都使人感悟到那潜在的生命力量。如《交城道中》的中间四句“僧屋数椽临野水,人家一半住山乡。龙归洞口云烟湿,麝过林间草木香”,《登楼书兴》的颔联“千家绿树苍烟外,数点青山落照边”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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