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大地与天空的永恒争执

作者:王 新




  我有一种信念:鲁迅与爱德华•蒙克一定有某种穿越时空的颔首与会心。
  让我先稍稍描述一下蒙克的杰作《呐喊》(亦作《呼喊》或《嚎叫》):湿润而动荡的线条反复勾勒,写就一个孑立的人——夸张的嘴洞、鼻洞、眼洞,让我倾向于认为这是隐寓一个女人——在呐喊,喊得背后血红的万里长天汹涌动荡。这个人立在桥上,桥是用斩截锐利的直线束画出的,快,凶险,一路飞奔……显然,在这幅画面中,蒙克心灵世界里的两大结实意象,“波荡”和“桥”,展露无遗。
  我想先分析一下“桥”这一意象,桥,性属过渡,悬于虚空,是眷结,也是分手,然而终究难于归伏在厚实的大地……说得更清楚一点,“桥”,就是最明了的“中间物”意象。“中间物”,对于稍稍熟悉鲁迅的人并不会陌生。他一生把自己定位为历史的“中间物”:“我不过一个影,要别你而沉默在黑暗里了。然而黑暗又会吞并我,然而光明又会使我消失。”(《影的告别》)彷徨于“明与暗、生与死、过去与未来”以及“爱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野草•题辞》)之间,也就是孑立桥头,“两间”争执,永远无所皈依……
  无所皈依的人走向荒野,如同蒙克《呐喊》中的人背靠地老天荒的荒野,鲁迅让他的“垂老的女人”赤身裸体地走向无边的荒野“当她说出无词的言语时,她那伟大如石像,然而已经荒废的、颓败的身躯全面都颤动了。这颤动点点如鱼鳞,每一鳞都起伏如沸水在烈火上,空中也即刻一同振颤,仿佛暴风雨中的荒海的波涛……惟有颤动,辐射若太阳光,使空中的波涛立刻回旋,如遭飓风,汹涌奔腾于无边的荒野”(《颓败线的颤动》)。显然,鲁迅心灵世界里的“波荡”意象已经出场,如果不厌烦琐碎的话,我还想稍作引用:
  
  他腹部波动了,悲悯和诅咒的痛楚的波。 (《复仇》)
  
  (朔方的雪花)在晴天之下,旋风忽来,便蓬勃地奋飞,在日光中灿灿地生光,如忽藏火焰的大雾,旋转而且升腾,弥漫太空,使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雪》)
  
  冰谷四面,又登时满有红焰流动,如大火聚,将我包围,我低头一看,死火已经燃烧,烧了我的衣裳,流在冰上了。(《死火》)
  
  一
  
  这一结实饱满的“波荡”意象,是自然中最伟美的景观,更是独异者灵魂中最伟美的景观。我们看到这一景观被设置在荒野,荒野对应于边缘,对立于中心,也就是说拥挤于中心的庸众,除了“做戏与看戏”的空洞热闹外,绝不会有这样一场涌发于心的灵魂风暴。《颓败线的颤动》中的老妇人正是在一生颠荡中,历尽爱与背叛,痛苦与欢欣后,终于变得“平静”,这是一种来自于自我与他人的双重弃绝后的“平静”,它蕴涵了最深刻的近乎绝望的灵魂反省与拷问,这一反省和拷问凝聚了最强的精神劲力,让一个平凡的庸众(妓女),飞升为独异,赤身裸体(自我弃绝),走向荒野。走向荒野,胸中起伏着万顷波涛……
  这是一种凝结在隐忍中的最炽热、最强劲的生命劲力,“血沃中原肥劲草,寒凝大地发春华”,寒凝就是蓄着,蓄着才有“劲”,热血沃就的最原生的劲力,一旦喷涌——“发春华”(发字有千钧之力)——爆发,将“如暴风雨中的荒海的波涛”不可阻挡地裹卷一切,扫荡一切,由此造就一个精神氛围最浓郁的天地波荡意象,这一意象流露着绝望后隐忍中的强烈自信。
  这时让我们再回到蒙克的《呐喊》和鲁迅先生的“老妇人”。《呐喊》中的女人是波荡扭曲的,先生的老妇人也是“颓败骨立”的,这样怪诞的造型,可能的原因是:一个柔弱寻常的躯体负载这样“惊天动地 ”的浩瀚精神意蕴,不可能不变形扭曲。这里我想纠正一个惯常的误解,许多人以为蒙克《呐喊》中畸曲的人,完全是图中“天地”(隐寓)挤压压抑的结果;恰恰相反,我以为,这是精神极度自足,躯体无法框束心灵,心灵的劲力突涌、奔泻,以至旋起了整个世界……
  一九二五年,鲁迅先生肺病发作病重,为“爱我者”(许广平)作《腊叶》,其中有这样的句子“一片独有一点蛀孔,镶着乌黑的花边,在红、黄和绿的斑驳中,明眸似的向人凝视……”钱理群先生如有神助地告诉学生,仔细读读,这片腊叶的形象不就是一片四周病蚀的肺叶形象吗?(《与鲁迅相遇》)这样绝妙的觉解,我只能认为是如有神助。我想要说的是,两年后,也就是一九二七年,蒙克最后一次画完了他多年来十分热衷的“病中的孩子”的画,这幅画一改常态开始出现温情的笔触。最让人难以置信的巧合是,蒙克的母亲和姐姐都曾患肺病死去,他自己也曾患肺病。值得注意的是肺这一器官,在人体所有内部器官中最关联外部世界——如气吞山河,气者肺也,吞者口也——由实在的呼吸化虚到吐纳天地,似乎都要结穴于此,所以我们可以看到《呐喊》中的“口”仰向天空,极其夸大,而在先生笔下的老妇人则“举两手尽量向天,口唇中漏出人与兽的,非人间所有,所以无词的言语”。同时“呐喊”并不对应的具体言语,老妇人言语也“无词”,“与无声处听惊雷”,因为太浩大,实在无法言语。也许我们最需要询问的是,他们那残损的肺叶,无辞的言语,何以能如此呼吸浩瀚,吐纳广远呢?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让我们再补充一点材料。一九三一年五月,鲁迅通过徐梵澄从德国购到《爱德华•蒙克版画艺术》一书,内收其作品九十二幅,他生前已根据此书编定《E•蒙克版画选集》,但未及出版。一九三五年一月八日他还在给郑振铎的信中,对蒙克用拼版套色木刻方法表示关注。
  好了,现在我们暂且告别蒙克,完全走进先生的精神意象吧!
  
  二
  
  波荡,起源于争执。
  在海德格尔看来,天空疏明敞亮,大地渊厚幽闭,天空与大地处在永恒的争执中,而真理即在这争执中自行呈现。陈嘉映先生由此十分精妙地推出“土地不是舒舒服服地躺在世界里,而是扭曲在世界里。这种扭曲所包含的张力或弹性才是‘运动的内在聚集和最高动势(海氏)’”。显然,波荡意象得以凸显,它起源于争执,蕴含着弹性和饱满的张力。
  在尼采看来,“酒神精神与日神精神”的争执,产生了悲剧。他认为生命本质上是永恒的欠缺和不完满,为了圆成自身,它需要一种创生不止、元气淋漓的生命精神,而这种精神的典型就是酒神精神。如河海般奔涌不息,酒神精神是非理性的,沉酣的,迷狂的,它使生命得以展开,铺展出壮丽的人生。而日神精神是理性的,清明的,和谐的,当酒神精神朝向日神精神,就会两相争执、碰撞,形成旋律,回荡成壮美的波荡意象,这一意象是最具有音乐感的,悲剧由此产生。尼采认为,不具备音乐感的剧作,不能称为悲剧,或者从形而上的角度讲,任何伟大的艺术,必具有最深刻的音乐感。
  回到中国文化史上,最具有这种元气淋漓、奔泻不止的生命感的应该是李煜。王国维说他是赤子之心,“以血写书”者,“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无论悲喜,诗词中都气脉流动,不可中绝,这是真的生命热力。可是,它的气脉没有阻遏,没有争执,也就没有波荡感。——这从词中看得出来。表面看来,李煜亡国飘零,而且哭哭啼啼,似有阻遏,然而我以为当不得真,李煜天生爱美,是情种、艺术种,他的山河,比起他爱美来,似不足道。
  中国最早呈现波荡意象的人,当数庄子。他讲我梦蝴蝶,蝴蝶梦我,讲“齐物”,典型的巫术思维,庄子是个大巫师,而艺术起源于巫术,所以他汪洋恣肆,气韵淋漓,艺术精神最足。而且他又颖悟了生命最大的阻遏,即言语的阻遏(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所以为了最大程度解决言语与生命精神的争执,他最早创造了寓言,寓言本质上是生命精神对语词的溢出,它激荡,富有音乐感,最大程度地发挥了语词的弹性,而后世的诗词,不过是其小化与变种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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