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1

  想去一个城堡参加晚会以及过夜的渴望把我们抓住了。在法国,很多城堡改建为旅馆:一方绿色草地迷失在一大片没有绿色的丑陋之中;一段小径、树木、和鸟儿置于密如织网的道路之间。我开着车,从后视镜中盯着跟在我后面的那辆车。左转灯闪着,整辆车涌出不耐烦的波浪。开车的人正等待机会超越我的车,如同一只猛禽窥伺一只麻雀。

  妻子薇拉对我说:“在法国,每五十分钟就有一个人在公路上惨死。看看这些在我们周围开车的疯子。正是同样的这些人,看到一个老妇人当街被抢时,表现出极端谨慎的态度。而当他们手握方向盘时,怎么又不害怕了呢?”

  该怎么回答?或许这么解释吧:倾身跨在摩托车上的骑士只专注于正在飞跃的那秒钟;他紧紧抓住这个与过去、与未来都切断的一瞬;他自时间的持续中抽离;他处于时间之外;换句话说,他处在一种迷醉的状态;在这个状态中,他忘记他的年岁、他的妻子、他的孩子和他的烦恼,因此,在风驰电掣中他毫无恐惧,因为恐惧的来源存在于未来之中,从未来解脱的人什么都无所谓。

  速度是技术革命献给人类的一种迷醉的方式。和摩托车骑士相反,跑步者始终待在自己的身体中,必须不断地想到自己的脚茧和喘息;他跑步时感觉到自己的体重、年纪,比任何时候都还深切地意识到自我和生命的时间。当人被机器赋予了速度的快感之后,一切便改变了:自此之后,他的身体处在游戏之外,他投身于一种无关肉体的、非物质的速度之中,纯粹的速度、速度本身、以及令人兴奋的速度感之中。

  奇异的组合:技术的森然无人性与兴奋的狂热火焰。我想起三十年前一位脸色严峻但又热心的美国女人,大概是个性学权威之类的,为我上了有关性解放的一课(只有冷冰冰的理论),在她的演说中重复最多次的就是“性高潮”这个词,我算过了:四十三次。对“性高潮”的崇拜其实是清教徒式的功利主义投射到性生活上所产生的;效率胜于闲情,性交被简化为直达爆炸性的兴奋状态而必须以最快速度超越的一个障碍,这就是爱以及全宇宙唯一真正的目的。

  为什么缓慢的乐趣消失了呢?以前那些闲逛的人们到那里去了?那些民谣小曲中所歌咏的漂泊的英雄,那些游荡于磨坊、风车之间,酣睡在星座之下的流浪者,他们到那里去了?他们随着乡间小路、随着草原和林中隙地、随着大自然消失了吗?捷克的一句谚语,将他们温柔的闲暇以一个定义来比喻:悠闲的人是在凝视上帝的窗口。凝视上帝窗口的人不无聊,他很幸福。在我们的世界里,悠闲却被扭曲为无所事事,其实两者完全不同:无所事事的人心情郁闷、觉得无聊,并且不断寻找他所缺少的动力。

  我望着后视镜:依旧是那辆因对面车流而无法超前的车子。司机旁边坐着一个女人;为什么他不跟她说说笑呢?为什么他不把手掌搁放在她的膝盖上呢?而他只咒骂着前面的那辆车开得不够快;那个女人也没有想到触摸他的手,她在脑子里也和他一起开着车,一起咒骂着我。

  我想到另外一次由巴黎出发前往乡间城堡的旅程,发生于两百多年以前,一位年轻骑士伴随T夫人回家的路途上。这是第一次两人如此靠近,围绕着他们的那种无法形容的情欲气氛,正因一种缓慢的节奏而产生:随着马车摇动而晃动的两个身躯相互碰触,起先是不经意的,之后是经意的。故事因而展开。

  2

  以下便是米蒙·德农(Vivant Denon)所写的中篇小说的内容: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贵族某天晚上在剧院里(作者未曾提及他的名字和头衔,但我猜想是一位骑士)。在隔壁包厢中,他看见一位女士(小说只给她的名字的第一个字母:T夫人);她是骑士情妇(一位伯爵夫人)的朋友。T夫人邀他看完戏后送她回去。骑士一方面讶异她如此露骨的行为,另方面也很困窘,因为他认识T夫人的情夫(某位侯爵,我们不知道他的名字,我们进入了一个秘密的世界;在那儿,每个人都没有姓名)。堕入五里雾中的骑上,最后发现自己与那位美丽的夫人肩并肩地坐在马车上。度过一段温柔愉快的旅程后,马车停在乡间一个城堡的台阶前,T夫人的丈夫阴沉着脸迎接他们。三人在沉默而诡异的气氛中共进晚餐,之后她的丈夫便起身告退,留下两人独处。

  这时夜晚开始了,像是由三部曲组成的夜晚,仿若三阶段行程:最初,他们在花园中散步;之后,在凉亭中做爱;最后,他们回到城堡的一间密室中继续缠绵。

  天刚亮,他们便分手了。骑士在迷宫般的回廊里找不到自己的房间,便又返回花园,在那儿,他惊讶地遇见了侯爵,就是T夫人的那位侯爵情夫。侯爵刚抵达城堡,愉悦地向他问好,并告诉他这个神秘邀约的原因:T夫人必须找个挡箭牌,以消除她先生对她的侯爵情夫的怀疑。计策成功了,他开心地嘲弄着骑士,完成这项假伴情夫的荒谬任务。后者,经过春宵一度,疲倦地登上侯爵慷慨提供的马车,返回巴黎。

  这篇名为《没有来日》的中篇小说,最早是在一七七七年出版,作者的名字被六个谜样的大写字母取代(既然我们处于一个充满秘密的世界中):M.D.G.O.D.R,我们可以解读为:“德农先生,国王麾下一个普通的贵族”;这本书以这种匿名方式出版了零星几本,一七七九年再版,又于次年以另一个作者的名字发表。新版流通于一八0二至一八一二年之间,仍旧没有作者的真实姓名;被遗忘了半个世纪之后,一八六六年终于又再版、自此作者名字被定为米蒙.德农,并在本世纪获得愈来愈多的重视。今日,这本书被视为最足以代表十八世纪艺术和精神的文学作品之一。

  3

  在今日通行的语言中,享乐主义(hedonisme)指涉对淫荡或邪恶生活的非道德的喜好。这当然是不正确的:伊比鸠鲁,第一个提出“享乐的伟大”的理论家,对快乐人生的定义是十分吊诡的:不受苦的人是在享乐。因此,享乐主义最根本的概念其实来自痛苦:如果我们知道避开痛苦,便会快乐;而享乐带来的不幸往往多于幸福,因此伊比鸠鲁只建议谨慎、有节制地享受人生。伊比鸠鲁学派的学说其实根源大于一种很悲伤的思想:置身于这个悲惨的世界,人们只好把快乐视为唯一的、可掌握的价值,尽管可能只是微不足道、只有自己能感受到的:喝一口清凉的水、抬头仰望天空(望着上帝的窗口)、或是一个爱抚。

  微不足道与否,快乐只属于那些感受到它的人,一位哲学家或许会名正言顺地指责享乐主义自私的本质。然而我认为,享乐主义致命的弱点并非是自私,而是它无可救药的理想化特性(喔,我多么希望自己错了!):事实上,我怀疑理想的享乐主义是否真能实现,我担心它所提倡的与人性并不相容。

  十八世纪的艺术,将享乐从道德规范的迷雾中解放出来,而产生了一种人们称之为放荡的风格,表现在范更拿(FragO-nard)和瓦多(Watteau)的画作中,也出现在萨德(Sade)、小坎比勇(Crebillon fils)或居克罗(Duclos)的扉页间。因为如此,我一位年轻的朋友凡生非常喜爱那个世纪,如果能够的话,他巴不得把萨德侯爵的肖像当作徽章别在衣领上。我与他一起歌咏,但我强调(虽然没有人会在意)那个世纪艺术真正伟大之处,并不在于对享乐主义有什么了不起的宣扬,而是在于它的剖析。这也是为什么我将修底罗啦克罗(Choderlos de La-clos)所著的《危险关系》视为史上最伟大的小说之一。

  小说中的人物只热衷于征服异性所得到的快乐。但渐渐地,读者了解他们追求的不是快乐本身,而是征服。引发他们蠢动的,并非为了快乐,而是渴望胜利。初看是一场嬉闹淫秽的游戏,不知不觉且无法避免地转化为一场生死之斗。但是争斗和享乐主义又有什么关联呢?伊比鸠鲁曾写道:“睿智的人不从事任何与争斗有关的事。”

  《危险关系》所采用的书简文体,并不只是一种可被其他手法取代的写作技巧。这种文体本身便是口若悬河的毫不隐瞒地告诉我们角色所经历的事,他们的存在就是为了被叙述。被传播、被揭露、被公诸于世、被落笔为文。在这样一个什么都无所隐瞒的世界中,最容易取得也最具杀伤力的武器便是泄露。小说主人翁瓦尔孟(Valmont)寄了一封绝交信给他引诱上手的女人,使她郁郁而终;然而,这封信是他的密友梅尔朵(Merlteuil)侯爵夫人一字一句口述让他写下的。之后,这位梅尔朵夫人为了报复,把一封瓦尔孟写给她的秘密信函拿给瓦尔孟的情敌看,引发了一场决斗,瓦尔孟身亡。他死后,与梅尔朵夫人往来的私简曝光,侯爵夫人因而在世人的鄙视、围剿和放逐中结束一生。

  这本小说中,没有任何事是两人独有的秘密;所有的人都像身处在一个巨大的贝壳里,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响着充沛的、多重且不间断的回音。小的时候,大人告诉我把耳朵贴在贝壳上,便会听见海洋远古的低语。同样的,拉克罗的小说中,每一句说出的话都回音不断,永远响在耳际。十八世纪是如此吗?快乐的天堂是如此吗?或是人们一直是活在这个充满回音的大贝壳中而不自知?但是无论如何,一个鸣响如大贝壳的世界,并不符合伊比鸠鲁指导弟子的原则:“你应该活在隐密之中!”

  接待处的先生人很客气,比一般旅馆接待人员来得客气。他还记得我们两年前曾来过此地,便告诉我们这里改变了许多。旅馆中辟了一间会议厅,供各种研讨会使用,也修建了一个漂亮的游泳池。我们很想看看游泳池,便穿过朝着花园开了许多扇落地窗的明亮大厅。大厅尽头,沿着宽敞的阶梯往下,可通往铺着磁砖、透明天顶的大游泳池。薇拉提醒:“上一次来,这里是一个开满玫瑰的小花园。”

  把行李放进房间,我们便到花园里。绿色的草地向河的方向延伸,那是塞纳河。真美,我们陶醉其中,想好好地散个步。走了几分钟后,出现了一条公路,车子呼啸而过低们只好折回。

  晚餐非常丰盛,大家都穿得很正式,似乎想对过去的时光致敬,餐厅里飘荡着对往昔的怀念。我们旁边坐着一对父母和两个小孩。其中一个小孩高声唱歌。桌旁一个侍者端着盘子倾着身。那位母亲盯着他,希望引出他对小孩的赞美。那孩子很骄傲大家对他的注意,更站上椅子提高音量地唱。他父亲的脸上显出幸福的微笑。

  上好的波尔多美酒、鸭肉、甜点——该店的拿手菜,我们聊着天,忘却忧虑。饭后,回到房间,我打开电视,又看见许多小孩。这一次,他们的肤色是黑的,而且濒临死亡。我们去城堡的那一阵子,持续好几个礼拜媒体每天报道非洲某国家因内战和饥荒,小孩饿死的情况。那个国家的名字我已忘了(至少是两、三年前的事了,怎么记得住那么多名字呢!)。那些孩童骨瘦如柴,虚弱无力,连挥手赶开爬满脸孔的苍蝇的力量都没有。

  薇拉问我:“那个国家是不是也有老人饿死呢?”

  没有,没有,那次饥荒最教人感兴趣的地方,和地球上曾发生过数百万次的饥荒不同的,就是只有孩童受难。就算每天看电视新闻以证实这前所未见的情况,我们在荧幕上也看不见一个成年人受苦。

  因此,非常正常地,为了对抗老人的这种残酷,并非大人,而是孩童们自动自发地发起了一个著名的运动:“欧洲孩童赈米索马利亚孩童”。对啦,就是索马利亚!这个响亮的口号使我想起了那个忘了的国家名字!啊!那时的一切都已被世人遗忘了,多可惜呀!买了好多的米,成千上万袋的米。家长们受到他们孩子这种全球性的声援所感动,慷慨解囊,各个机构也提供援助;米集中到学校,一直运到港口,装上了驶往非洲的船,所有人都有幸目睹了这场赈米的光荣史诗。

  在这些奄奄一息的孩童之后,荧幕上立即被一些六岁、八岁的小女孩占满,她们穿戴得像大人,举止像花俏的老太太,喔,多迷人,多感人,又多滑稽,小孩的举动像大人一样,小女孩和小男孩们嘴对嘴地亲吻,之后,一个男人抱着婴儿出现在荧幕上,向我们解释洗净宝宝刚弄脏的衣服的最佳方法,一个女人靠过来,樱唇微启,把性感的舌头伸进抱小孩的男人厚厚的嘴里。

  “我们睡吧。”薇拉说着把电视关掉了。

  4

  法国孩童为帮助非洲小同学奔走,一起让我想起知识份子贝克(Berck)的面孔。那时是他光荣的日子,如同光荣常有的情况,他的光荣是因一个失败而引起的:让我们回想一下:本世纪的八O年代,世界被一种称为爱滋的传染病所袭击,这种病经由性行为传染,最初,尤其在同性恋者间蔓延。为了反对那些将这种传染病视为神的公正惩罚,并像躲瘟般躲开患者的极端人士,宽容的人们向爱滋病患者显示友好,并力图证明与他们交往没有任何危险。因此,杜贝(Duberques)议员和学者贝克在巴黎一家有名的餐厅与一些爱滋病患们共进午餐;午餐的气氛非常好,为了不错失任何示范的良机,杜贝格议员在饭后甜点的时候请来了摄影机。当摄影机一出现在餐厅门口,他起身,走近一名患者,将他从椅子上拉起,亲吻他还满塞着巧克力慕斯的嘴。贝克措手不及。他立刻了解一旦被拍照摄影,杜贝格这伟大的一吻将成为不朽;他站起身,极力思考他是否也该去亲吻一位爱滋病患。在思考的第一阶段,他排除了这个意图,因为他并不完全肯定和患者的嘴接触不会被传染;在下个阶段,他决定克服他的疑虑,判定他亲吻的照片值得冒这个险;但在第三阶段,一个念头阻止了他向阳性反应的嘴奔去:如果他也去亲吻一个患者,并不会使他和杜贝格旗鼓相当,相反地,他将会被贬为模仿者、跟随者、甚至仆人的地位,急于模仿将更增加前者荣耀的光辉。于是他只是站着傻笑。但这几秒钟的迟疑对他而言代价沉重。固为摄影机在场,电视新闻上,整个法国都看见他脸上尴尬的三个阶段并嘲笑不已。为索马利亚收集一袋袋米的孩童即时解了他的围。他把握每个机会向大众发表那个美丽的句子:“只有孩子活在真理之中!”,随后他到非洲去了,并在一个满脸爬满苍蝇,奄奄一息的黑人小女孩旁边让人拍照。这张照片闻名全世界,远超过杜贝格亲吻爱滋病患那张,因为一个垂死的孩子比一个垂死的成人有价值得多,这明显的事实当时杜贝格还不明白。然而,他不觉得自己被打败了,几天后他出现在电视上,虔诚基督教徒的他知道贝克是无神论者,这让他灵机一动,随身带了支蜡烛,这个武器使最不信神的人都得低头;在与记者会晤时,他从口袋中掏出蜡烛点燃,用心恶毒地想揭露贝克光操心不相干的国家,他谈到我们自己国家中可怜的孩童,我们的村镇,我们的城郊,并邀请同胞们作一次穿越巴黎的团结大游行;他指名邀请贝克(带着忍隐性的愉快)和他一起站在队伍前端。贝克必须作出选择:要不就参加游行,像个杜贝格唱诗班小孩似地手持蜡烛,要不就逃之夭夭并接受各方指责。这是一个陷阱,他必须以一个既大胆又出人意料的行动逃脱:他决定立刻飞往一个亚洲国家,那个国家的人民正在进行反抗,并高声呼喊,明确地要求他前去支持被压迫者;糟糕的是,地理向来是他的弱点,对他而言,世界分为法国和所有他总是分不清的非法国的阴暗省份;因此地降落在一个平静得令人发闷的国家,山区里的飞机场又寒冷交通又不便,在那儿待了八天,才等到一班飞机把又饥饿又伤风的他载回巴黎。

  “贝克是舞者们的烈士。”彭德凡(Pontevin)如此评论。

  舞者的概念只有彭德凡的一小圈朋友知道。这是他的伟大发明,我们该惋惜他没有将它在任何书中阐述,也没有在国际会议中提及。但他不在乎名声。他的朋友们听他说话时既专心又开心。

  5

  今日所有的政界人士,依彭德凡所见,都多多少少是个舞者,而所有的舞者也都卷入政治,但这并不会使我们混淆这两者。舞者与普通政治人物不同的,是他追求的并非权力而是荣耀;他并不想榜标自己所属的是某个又某个组织(他对它毫不重视),而是占据舞台放射自我的光芒。

  为了占据舞台,必须把其他人挤下台去。这必须有一个特殊的战斗技术。舞者所运用的战斗,彭德凡称之为道德柔道;他向全世界挑战:谁比他更能表现出道德情操(更勇敢、更正直、更乐于献身,更真实)?他利用所有机会使对手在道德层面处于低于他的地位。

  若一个舞者有机会加入政治游戏,他会不加掩饰地拒绝一切秘密协商(这向来是真正政治游戏的场地),并揭露其为谎言的,不诚实的,虚假的,肮脏的;他将公开地提出他的主张,站在讲坛上边唱边舞,指名召唤别人跟随他的行动俄强调:他并非审慎地(以便让人有时间思考、讨论相反的说法)而是公开地;最好是令人措手不及他:“您愿意立即(如同我一样)将三月份的薪水捐助索马利亚的孩童吗?”措手不及的人们只有两种可能性:要不就拒绝,被指责为孩童的敌人,要不就在极端困窘中说“好”,让摄影机恶毒地呈现出来,像可怜的贝克和爱滋病患午餐结束时的情景一样。“为什么您保持沉默,H医生,当人权在您的国家被践踏的此时?”有人在H医生正给一个病人动手术,无法回答时提出这个问题;缝合切开的肚子后,他因自己的沉默感到羞愧,便滔滔不绝说了人们想听的,甚至比人们想听的还多;此时口惹悬河的舞者(这也是道德柔道的一招,特别可怕)松了口:“终于,虽然有些迟……”

  有些情况下(比如在专制体制下),公开表态是危险的;对于舞者,这危险却比一般人少一些,因为他在聚光下活动,到处都看得见,世人的注意力保护着他;而他有无名的崇拜者,追随他光采四射但欠缺思考的召唤,他们签署请愿书,参加被禁止的集会,走上街头游行哪些人将被无情地对待.而舞者绝不会因感情而责怪自己造成他们的不幸,他知道一个高尚的事业比那些人的生命来得更重要。

  凡生(Vincent)反驳彭德凡:“众所皆知你憎恶贝克,而我们跟从你。然而,就算他是个混蛋,他曾支持过一些我们也认为是正义的事业,或者,你也可以说支持它们是出于他的虚荣心。那么我问你:如果你要介入一场公共冲突,吸引大众注意一件十恶不赦的事,帮助一个受迫害的人,在我们这个时代,你怎么不是或不像一个舞者呢?”

  对此,莫测高深的彭德凡回答:“若你以为我想攻击舞者那你就错了。我捍卫他们。憎恶或想贬低舞者的人总是遇到一个无法逾越的障碍:他们的诚实;因为不断地将自己展现在公众面前,舞者必须无懈可击;他并不像浮士德和魔鬼缔下合约,而是和天使缔结:他要将生命活成一件艺术品,而天使将助他完成;因为,别忘了,舞蹈是一种艺术!舞者真正的本质就是将自身的生命视为成就一件艺术品的材质;他不宣扬道德,而是将它舞蹈之!他要用自己生命的美令世界感动和晕眩!他爱他的生命如同雕塑家会爱上他正在塑造的雕像。”

  6

  我奇怪彭德凡为什么不把他这么有意思的想法公诸于世。他其实没什么事做,这位拥有文学博士头衔的历史学家在国家图书馆他的办公室中百无聊赖。难道他不在乎别人了不了解他的理论吗?不止于此:他深恶痛绝。把自己的想法公诸于世的人事实上可能要说服别人相信他的真理,并影响他人,成为那类想改变世界的人的角色。改变世界!对彭德凡而言,多么可怕的意图!并非这个世界多么令人赞赏,而是所有的改变都无可避免地导致更坏的情况。再说,以比较自私的观点来看,所有公诸于世的想法迟早会回头来反驳自己,拥有这想法的快乐也会被充公了。因为彭德凡是伊比鸠鲁学派的一大奉行者:他创造、推演他的想法只为自己的快乐。他并不轻视人性,那是他愉快、调皮的思考不竭的泉源,但他一点也不想和它有太密切的关联。他和一群朋友聚在“加斯科”咖啡馆(cafe gascon)中,这人性的小样品对他已经足够。

  这群朋友中,凡生是最天真也最令人感动的一个。我很喜欢他,只责怪(带着一点妒嫉,这是真的)他一点,就是他对彭德凡存有年轻人式的,在我看来是过份的,崇拜。但甚至这份友谊也有令人感动之处。当他们谈到他热衷的话题,哲学。政治、书籍,凡生觉得和他单独在一起好愉快;他心中充满了奇怪、挑衅的想法,而彭德凡,在热烈的讨论中,纠正他的弟子,启发他,鼓励他。但只要有第三者介入,凡生就变得不快乐,因为彭德凡马上变个样子:他说话声量提高而且爱逗趣,凡生认为逗趣得过份了。

  例如:他们两人在咖啡馆中,凡生问:“你对索马利亚发生的事有什么想法?”彭德凡耐心地向他做了一场关于非洲的演讲。凡生提出反驳,他们讨论,也或许开开玩笑,但不是要出风头,而是让彼此在极端严肃的讨论中放松心情。

  马修(Machu)伴着一名美丽的陌生女子来到。凡生想继续刚才的讨论:“彭德凡,你不认为你犯了一个错误在谈到……”之后他展开一席精采的论战反驳前者的理论。

  彭德凡沉寂许久。他最擅于此道。他知道只有害羞的人会害怕沉寂,当他们只知道回答问题时,急着蹦出几句含混不清,让他们更显可笑的话。彭德凡懂得明智地闭嘴,连整个银河都摄于他的沉寂,忍不住等待他的回答。他沉默地看着凡生,后者不知怎地腼腆地低下了头,之后,他看着那位女士,又再把目光转向凡生,眼中充满虚假的关怀:“在女士面前,你对一个如此卓越超凡的想法所坚持的态度,证实了你性能力的减退。”

  马修的脸上现出惯有的蠢笑,那个美丽女子以高傲、嘲笑的眼光巡了一下凡生,凡生脸红了;他觉得自己受伤了:一个朋友,一分钟前还对他注意聆听,只为了讨好一个女人,转瞬间便可将他推入困窘之境。

  之后,其他朋友也来了,他们坐下来聊天;马修说些轶事,谷佳(GOUjrd)不时加入几句尖酸刻薄的评论以显示他的博学多闻;女孩子们强忍着笑。彭德凡保持沉默;他等待;当他的沉默酝酿成熟,他说:“我的女朋友总是要求我举动粗暴一点。”

  天啊,他这句话说得巨力万钧。连邻桌的人都静下倾听,笑声颤动在空气中,不耐地等待着。他女朋友要他举动粗暴些有什么好笑的呢?一切都是他声音的魔力,凡生忍不住妒嫉,他说话的声音和彭德凡比起来,像一支破笛子比起一把小提琴。彭德凡说话轻声细语从不扯开喉咙,然而声音充塞整个房间,压过所有其他的噪音。

  他继续说:“举动粗暴……可是我做不到!我不粗暴!我太细致了!”

  笑声一直在空气中颤动着,为了享受这颤动,彭德凡沉寂了一会儿。

  之后他说:“一位年轻的打字小姐有时会到我家。一天,当她正在打字时,我下定决心,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将她拉起来拖向床。走到一半我松开手大笑了起来:喔!弄错了,不是你要我粗暴一些。喔,真对不起,小姐!”

  咖啡馆中的人都笑了,甚至凡生又重新喜欢他的偶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