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09

  我已讲过,我完全能够想象,对人们“青睐”的某个童话发表意见,这有多么困难。以下就是一段真实的告白,因为其中涉及的,就是我已经体验过的类似东西——就在音乐学校:

  每周星期一,六点到七点,我得上钢琴课。有一个女孩的小提琴课也排在这个时间。她可能比我小一、两岁。我得承认,我事实上对她有些“青睐”。上课之前,我们得先在休息室等一会儿,大约有五到六分钟时间,然后才开始上课。我们极少说话。可几周之前,她问我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了。一周之后,她又问了一次。我说,外面正下着瓢泼大雨,她的琴盒会淋湿的。此外,我们就没说过什么了,我必须承认。由于她并没有正式开始跟我讲话,我也不敢尝试。也许她觉得,我看起来像只虱子一样渺小。但也有可能,她喜欢我,只不过她跟我一样腼腆。我不知道她住在哪里。可我知道,她叫“伊莎贝尔”。这是我从她们提琴班女生名单上查到的。

  我的意思就是,我不知道,我该如何应对,假如她也突然抓住我的手,深深地凝视着我的眼睛。我也不知道,我该怎么做,假如她忽然泪光闪闪。此时我在想,我只比当年的父亲小四岁——当他和橙色女孩相遇时。我能理解,那种相遇对他而言,绝对是一次“震撼”。因此,“你是一只松鼠”,他说。

  我相信,我能很好地理解你,我的父亲。现在,你尽管接着讲。

  就在那次短暂的重逢之后,我对橙色女孩的寻觅,进入了一个合乎逻辑的、有系统的阶段。然而,又过了许多漫长的日子,我连她的影子也没看见。

  我不想在此复述我的种种尝试和那些失败的经过,乔治,那将冗长无比。为了找到她,我常常冥思苦想,我甚至对一切线索条分缕析。有一天,我产生了以下的想法:我前面两次都是在星期一看见橙色女孩的——这一点我可还没有注意到呢!还有那些橙子,这是她留下的唯一真实的线索。凡是有点挑剔的人要买橙子,我想,多半会到大型水果市场上去选购,比如说,到扬斯托克去。那里当时是奥斯陆唯一一处大型果蔬市场。而且在扬斯托克,我想起来了,难道不正是用橙色女孩手里那种褐色大纸袋装东西吗?

  这是我的许多推理中的一种。接下来的三个星期一,我便去扬斯托克买水果和蔬菜。

  头两次,我都满怀失望地无功而返。第三个星期一,我猛然看见一个橙色的身影出现在市场的最里面。我十分肯定,我看见了一个穿旧滑雪衫的年轻女人!她不正站在一个水果摊前,往一只大纸袋里拣橙子吗?

  我悄然穿过市场,很快来到距她几米之远的地方。原来,她就是在这里买的橙子!我顿时觉得,我已将她“当场抓获”。一想到这里,我就膝盖发颤,我害怕自己会瘫倒在地。

  橙色女孩的纸袋还没有装满,因为她的购物方式有别于所有其他人。你不妨想想看,我久久地注视着她:她将那些橙子一个一个地举到眼前,聚精会神地仔细检查;然后,要么将它放进纸袋,要么重新放回水果堆里。

  橙色女孩一丝不苟地比较那些橙子,她似乎要找到尽可能不相同的橙子——大小、形状和色泽不同的橙子。还有一个细节也很重要:她选出的有些橙子还带着新鲜的树叶。

  这时候,纸袋装满了。橙色女孩付了钱,然后朝斯多尔路方向走去。她径直走到路边,钻进一辆白色轿车,一辆丰田车,开车的是一个男人。

  我觉得,我这时还不能向她冲过去。我不想认识这个男的。随后,车子起步了,它拐过街角便消失了。

  又一个重要的细节,你可要记住,乔治:就在橙色女孩抱着纸袋上车的那一瞬间,她突然转身看了我一眼。至于她是否认出了我,我不清楚。

  这个幸运的男人是谁呢?我无法确定,他多大年纪。他有可能是她父亲,但也可能就是……但很有可能的是,丰田车里的那个男人,要跟橙色女孩一起乘雪橇穿越格陵兰冰原。而他们俩的搭档,无疑就是那八只会拉雪橇的狗。

  10

  第二天早上,我狂躁的神经终于安静下来。我想:在十二月,决不会有人乘雪橇穿越格陵兰。十二月的探险队应该往南极洲进发。从而,他们也不会到奥斯陆来购买橙子,而是该到智利或者南非筹办这类东西。甚至根本就不能肯定,是否真有必要带上橙子。有谁能戴着笨重的极地手套,用手剥开一个个冻得石头一样坚硬的橙子呢?在那里,必要的、一定量的液体,可以通过几滴汽油和一只旅行炉灶解决。别忘了,那里有无穷的冰雪,也就是水;而橙子的成分百分之八十便是水。

  亲爱的、小小的橙色女孩,我在想,你到底是谁?你来自何方?你现在何处?

  妈妈又在敲门了。“怎么样啊,乔治?”她在外面问我。

  “我很好”,我说,“现在别来烦我!”

  一切又恢复了沉寂。

  我当然不会告诉她橙色女孩的事;因为我强烈地感觉到,我父亲向我透露的这一切,他还从未对我妈妈讲过。否则,我肯定早就从妈妈口里有所耳闻了。要是那样,我父亲也就不必把他活在这个世界上的那些宝贵的最后时光,浪费在这封漫长的书信上。或许,他青年时代经历过某些非同寻常的事情,他想以此告诫他的儿子,当心这些东西——这也就是人们场说的、人生经验的“口授心传”。不管怎么说,我现在相信,肯定有什么要紧的事,他还想问我。

  至此为止,他只是问过关于哈勃望远镜的事。真可惜啊,他已经不可能知道,这方面的知识我恰好非常丰富!

  “望远镜”的意思大概就是:让人看见远处的东西。可是,这个关于“橙色女孩”的故事,真的会与太空望远镜有什么关系?

  许多人相信,天上的星星在“眨眼”。其实,它们才不会“眨眼”呢。这种假象产生的原因,仅仅在于大气层的不稳定。这正如波动的水面有时会让人产生错觉,让人误以为,湖底的石头在游弋或晃动。或者反过来说,如果从游泳池底部往水面看去,我们的目光往往会看不清池边物体的运动状态。

  地球上没有任何望远镜,能够为我们提供真正清晰的宇宙图片。这一要求,唯独哈勃望远镜能够做到。因此,跟地球上的望远镜相比,它能为我们讲述更多关于外太空的故事。

  许多人的眼睛非常近视,他们分不清马匹与奶牛,分不清河马与眼镜蛇。这些人就需要配戴眼镜。

  我已提到过,人们后来发现,哈勃望远镜的主镜存在镜面误差,这严重影响了成像清晰度。后来,“奋进号”号的宇航员1993年12月上去修正了这个错误。实际上,他们并没有对哈勃主镜的镜面本身实施任何维修工作。他们也只不过是给它装上了一副“眼镜”而已。这副眼镜共由十个镜片组成,英文名叫“COSTAR”,其全称是“空间望远镜轴向光学修正辅助设备”。

  可我仍然不明白,太空望远镜跟什么“橙色女孩”有何瓜葛。当然现在,也就是此刻,在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刻,我当然知道两者的关系了;因为我早已看完了我父亲在他临死之前几星期里写下的这封长信。我至少读了四遍,可这会儿,我自然还不想泄漏太多的秘密。

  继续往下讲吧,我的父亲!请你把一切都告诉本书的读者:

  我再一次见到橙色女孩的时候,已经是圣诞前夕。而且这一次,我开始跟她正式说话了。或者说,至少我们交谈过几句。

  我那时住在位于阿达姆斯图的一套小屋里,是跟一个叫古纳尔的同学合住。我想回到胡姆勒跟家人共度圣诞夜。家里只有我的父母和我弟弟,也就是你叔叔埃纳尔。埃纳尔小我四岁。他当时正在中学上最后一年级。

  我突然决定,返回胡姆勒之前,破例到教堂去参加一次圣诞礼拜仪式。那个神秘的女人果然已令我心醉神迷,所以我冥冥之中居然相信:她也会首先参加圣诞礼拜活动,然后才跟别人一起人共度圣诞节。我的结论是:我最有可能在奥斯陆大教堂里找到她。

  11

  为了见到橙色女孩,我可真是用心良苦,不知有多少个日子,多少个星期,为了找她,我的足迹踏遍了整个弗龙讷地区。但我现在不想在这上面花费笔墨,否则,这封信必然会变成一本累赘不堪的流水账。

  要记住,在这个故事中,只有一条红线,乔治,那就是:我与神秘的橙色女孩的数次真实相遇。因此,我没有必要向你连篇累牍地报告我寻而不得的多次经历。正如所有关于那些未能中奖的彩民的故事,也都是毫无意义的。你曾听过那样的故事吗?你在报纸或画刊上读过,关于某个并没有成为“彩票大富翁”的彩民的故事吗?其中的道理跟此处的完全一样。橙色女孩的故事,不妨认为,它犹如一次大型博彩的故事。在此类故事中,只有那些中奖的彩票才是可见的。各种报刊上提到的,只是那些中彩的!

  我走进大教堂,但并没有立即看见她。管风琴奏响巴赫的一支序曲——就在这一刻,我猛然发现了她。顿时,我僵若冰石,我浑身燥热。

  橙色女孩坐在教堂中间的过道对面。那只可能是她。在礼拜仪式进行的整个过程中,她转身朝合唱队望了一眼,他们正在唱圣诞歌。今天,她没有穿那件橙色的滑雪衫,她手里也没有装满橙子的大纸袋——毕竟是圣诞节啊。她穿着黑色大衣,脑后的头发用发夹紧紧地扎在一起。

  牧师到底说了些什么,我几乎一句也没听清。终于,管风琴奏响了礼拜仪式的终曲。教友们纷纷从凳子上起身。而我得睁大眼睛,千万不能让橙色女孩在我面前再次消失。她从我的座位旁经过,她的头微微动了动。我不清楚,她是否已注意到了我。她是一个人来的。她比我记忆中的她更美了——所有的圣诞光辉可能都已汇聚在这个女人身上。

  我紧紧地跟在她身后。有人站在教堂外面互致祝福之辞。可我的目光却盯着橙色女孩后颈上那只神奇的银质发夹。她朝格伦森方向走去。我跟在她后面,保持着几米的距离。下雪了,冰凉的雪花在空中翩翩起舞,潮湿的雪片飞到了橙色女孩的黑发上。

  快到奥弗勒·施罗茨街时,我终于追上了她。我一步跨到她前面,然后转身愉快地对她说:“祝福圣诞!”

  她显得很意外,或者,也许她只是装出意外的样子——是否如此,我不清楚。她微笑着,笑得模棱两可。她说:“祝福圣诞。”

  这时,她真的笑了。我们继续往前走。我想,她并不反对跟我一起走。我虽然不是很有把握,但我相信,她喜欢这样。这时,我看见了两只橙子的轮廓,它们藏在她黑色大衣的口袋里。它们完全一样大、一样圆。

  我觉得,我必须再说几句话,否则,我就得从她身边走过并且声明,我没时间了。可事实上,在我一生中,从没有过那么多的时间。我分明感到,自己就站在时间之源——我停滞在一切时代的目标和目的上。此处,我必须引用丹麦诗人皮特·海恩的一句话:“谁要是不在此时活着,就永远不会活着。您会怎么办?”

  而我活在此时,并且是时候了,因为我以前从未活过。我的心中一片欢腾。于是我不假思索地问道:“也就是说,你不是在去格陵兰的路上?”

  这真是一句愚蠢透顶的话!她迷惑不解地眯起了眼睛。“我可不住在那里”,她说。

  这时,我才忽然想起,奥斯陆有一个街区,名字也叫“格陵兰”。这使我尴尬极了。不过我觉得,既然已经把话说出来了,不如就坚持到底。我便接着说:“我指的是,到格陵兰冰原去。乘坐一架八只狗拉的大雪橇,还要带上十公斤橙子。”

  她在微笑——还是没有微笑呢?

  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自从走出那辆开往弗龙讷的有轨电车以来,她也许就再也没想起过我。这真是令我极度失望。我猛然觉得,我正在失去脚下大地的坚实支撑。可这也是一种舒解。毕竟,从我那次掀翻她的橙子以来,已经过去了整整两个月;而在那之前,我们本来就素不相识,更何况那一幕“好戏”也仅仅持续了微不足道的几秒钟。

  12

  可是,从卡尔·约翰大街的咖啡馆出来以后,她就应该记住我啊。难道说,在咖啡馆里随意抚摸陌生男人的手,这只不过是她的一种习惯?

  “橙子?”她问道,她的微笑带着来自南方的和煦暖意,就像来自撒哈拉的“西罗科焚风”。

  “是啊”,我说,“十公斤橙子已足够一次横越格陵兰雪原的探险旅行所需——两个人都够了。”

  她停住了脚步,抬眼看着我,她乌黑的眼睛在我身上扫来扫去;然后她问:“那就是你,对吗?”

  我点了点头,虽然我不太明白,她这话到底在问什么,因为我不可能是惟一一个见过她怀抱橙子的人。可她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她接着说:“你在开往弗龙讷的电车上撞过我,是不是?”

  我又点了点头。

  “你真是个荒唐的圣诞老人。”

  我说:“而且这个圣诞老人很想为你损失的所有橙子道歉。”

  她由衷地笑了,好像她真的还没想到这一层意思。她偏着脑袋说:“忘了这事吧。你真是太小气了!”

  就在这时,乔治,突然从阿克尔斯大街方向驶来一辆空载的出租车。橙色女孩伸出右手,车停了。她朝那边跑去……

  我不由得想起了灰姑娘:在午夜来临之前,她必须离开宫廷舞会,否则魔法就会终结。我想起那个王子。他只能独自站在王宫的阳台上,他是那么孤单,那么孤单……

  我飞快地思索着。我只有一秒钟时间作出决定,我必须开口或做点什么,好让橙色女孩能永远记住我。因此,就在她上车的那一瞬间,我大声对她喊道——其实我也就说了句:“我相信,我爱你!”

  这话是真的。可一说出口,我就后悔了。

  这时,出租车已经开走。可橙色女孩居然没有上车!她在重新考虑这一切。她向我款款而来——被她自己的重量和意志优雅地托举着。她把她的手放进我手里。恍若在过去的五年中,我们就一直这样彼此牵手,此外很少做过别的事。她向我点头示意:我们应该继续同行。接着她抬起头来,她对我说:“如果再有出租车来,我就必须走了。有人在等我。”

  “圣诞的钟声就要敲响了”,我说。“不是吗?圣诞钟声一响,你就不能留在城里了。”

  她没有回答,她只是紧紧地、温柔地握着我的手。我们仿佛失去了重量,在太空中漂游;我们仿佛畅饮了星际牛奶——我们拥有了整个宇宙。

  此时,我们已走过了历史博物馆,到了王宫公园。我知道,随时都可能有出租车到来;我也知道,教堂的大钟即将宣告圣诞节的来临。

  我停住脚步,转身走到她面前。我轻轻地抚摸她润湿的黑发,我的手指触及她脑后那只银质的发夹。它冷若坚冰,但它却令我周身温暖。我终于能亲手触摸它!

  然后我问:“我们什么时候能再见?”

  她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她看着沥青路面,然后抬头望着我。她的眼眸闪烁不定。我发现,她的双唇在颤抖。于是,她给我出了一个谜——它后来令我绞尽脑汁。她问:“你能等多久?”

  我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呢,乔治?也许那是一个“陷阱”。要是我说“两、三天”,那我就显得太没耐心了。要是我说“一辈子”,她就会想,我并不是真心爱她,或者说,我不够诚实。所以,我得找出一条中间道路。

  于是我说:“我可以等你,直到我心流出相思血。”

  她不置可否地微笑着。然后她的手指滑过我的嘴唇。她问:“那是多久?”

  我绝望地摇着头。我决定对她说实话。“也许五分钟”,我说。

  这话她显然很乐意听。尽管如此,她贴着我的耳朵回答说:“要是你能稍微等久一些,那就好了……”

  这时我想,我必须要讨个准信。我问:“多久呢?”

  “你必须做到,再等半年”,她答道,“如果你能等到那时,我们就会再见。”

  13

  我相信,我在呻吟了:“为何要那么久啊?”

  橙色女孩顿时变了脸。看来她已铁了心。她说:“因为这就是你必须要等的时间。”

  她看见,我失望得无以复加。或许,因此她才又补了一句:“可你要是能坚持住,我们下半年就可以天天见面。”

  此时,教堂的钟声响起来了。就在这一刻,我才从她潮湿的发稍和银质发夹上抽回手来。

  随即,一辆空载的出租车穿过维尔格兰大街朝这里驶来——它必定如期而至。

  她望着我的眼睛,似乎想要求什么。她请求我理解,她请求我,动用我所有的能力和悟性去理解她。此时,她又泪眼婆娑。“好了,愿你圣诞快乐……让·奥拉夫”,她有些激动。随后,她转身跑到街边,拦住了那辆的士。她在车上向我愉快地挥手。空气命运般地沉重。车子起动了,她头也没回,转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想,她在哭。

  我被彻底征服了,乔治。我站在那里,呆若木鸡。我在博采中赢了一百万,可欣喜之情仅仅持续了几分钟,然后就有人宣布:由于某方面出了错,奖金不能兑现,至少不能立即兑现。

  这个超然叵测的橙色女孩,她到底是谁呢?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了我很久。可现在又有一个新问题来了:她从哪儿知道了我的名字?

  钟声还未停息。此时,市内大大小小的教堂万钟齐鸣,它们在宣告圣诞节的到来。街上空空荡荡。因此,面对十二月的凛凛寒空,我不知把这个疑问大声吼出了多少次……我几乎在放声歌唱:“她从那里知道了我的姓名?”还有第三个问题也十分急迫:为什么必须要经过半年,她才愿意再见我?

  接下来,我还有足够的时间,让这个问题狠狠地折磨我的脑子。日子一天天流逝,我的脑海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答案。可我就是不知道,哪一个是正确的。也许橙色女孩身患重病,所以医生才让她坚持服用橙子作为食疗。也许,下半年她得去美国或瑞士接受一次痛苦的治疗,因为我们这里的医生已无能为力。

  然而,就算橙色女孩患了致命的重病,或者她的脑子已出了毛病,这仍然无法澄清以下问题:她怎么知道我的姓名?不仅如此,当她见到我,她几乎每次都哭了,这又是为什么呢?她每次都显得那么难以形容地伤心,难道原因在我自己身上?

  在随后的圣诞节假期里,我得以无所顾忌地让自己全身心地投入这种疯狂迷乱的思维游戏中。对于“为什么我半年以后才可以再见橙色女孩”这个问题,我会罗列出所有可能的答案。其中一个对于她那种人而言或许具有代表性的答案是:橙色女孩善良无比,她对这个世界充满爱心;所以,她偷偷地前往非洲,为了向这块大陆上那些赤贫的人们,走私食品和药物。然而,这样的答案仍旧不能解决橙子之谜。难道不会有别的可能?也许她想把那些橙子运往非洲?或许她为此投入了她的全部积蓄,囤积了足以装满一架直升飞机的橙子。

  怎么样啊,乔治?你能回答以下问题吗:第一,她为什么购买那么多橙子?第二,在咖啡馆里,她为什么深深地看着我的眼睛,抓住我的手,却又一言不发?第三,为什么在扬斯托克的水果摊上,她全神贯注地挑选每一个橙子,显然想要避免买到任何两个完全相似的橙子?第四,我和她为什么必须半年以后才能相见?第五,她何以知道我的姓名——这是谜中之谜。

  如果你能解决上述问题,大概你也就差不多能回答一个最重要的问题了:橙色女孩是干什么的?她是我们人类之一员吗?或者说,她是否来自另一种现实?也许她来自另一个世界,她必须暂时回到那里呆上半年,然后才可以回到我们这里,并在我们当中定居?

  我才把父亲的长信读了一半,就想上厕所了。这都怪我不小心,我刚才喝了那么多可乐。从洗手间出来,我关上门,重新趴在床上。

  我很快就会知道,这个神秘的橙色女孩到底是谁了。当我父亲再次见到她的时候,我猜,他很有可能会发现,她其实就是一个“巫婆”。反正她令我父亲中了邪。既然父亲认为,他务必把这个故事告诉我;他这样做,至少得有一个适当的理由。他显然想让我知道某些事情,而且是一些在他临死之前必须让他儿子知道的事情。

  14

  我始终觉得,橙色女孩跟哈勃望远镜之间必然存在某种联系,或者,至少跟宇宙或者太空有关。我父亲写了一些奇怪的事情,是它们让我产生了这些想法。我翻到前面一处,又读了一遍:“她只是紧紧地、温柔地握着我的手。我们仿佛失去了重量,在太空中漂游;我们仿佛畅饮了星际牛奶——我们拥有了整个宇宙。”

  难道橙色女孩来自另一个星球?反正故事中已有暗示:她可能来自一个不同于我们的世界。或许她是乘“飞碟”来的?

  我捧着父亲的信,开始继续往下看。

  从圣诞节到新年这期间,我没有做出任何找寻橙色女孩的努力。圣诞节的祥和气氛笼罩着一切。到了一月,我又开始行动。为了找到她的芳踪,我尝试了上百次,可一次也没成功,所以我也没啥好说的。

  四月底的一天,我发现我的邮箱里有一张精美的明信片。那是星期六,我到胡姆勒去看望父母。也就是说,这张明信片没有寄往我宿舍所在的阿达姆斯图——我当时和古纳尔住在那里。但它确实是寄给我的。

  现在你听我说。卡片上是一个童话般的橙树林,上面用大写字母写着:PATIODELOS NARANJOS,大意就是“橙园”——这点西班牙语我还看得懂。

  我把卡片翻过来。邮戳上的地点是“塞维拉”。明信片上只有一行字:我想你。你能再等一等吗?

  此外就什么也没写:既没有署名,也没有发信人地址。可卡片上绘着一张脸。那是她的脸,乔治。这画看来很像是一个艺术家的手笔,甚至是一个大艺术家。

  这张卡片令我深感幸福。我的大脑源源不断地分泌出一种物质,我们医生把它叫做“内啡呔”。这种近乎病态的幸福状态,有一个专有术语与之对应。于是,我们医生便把这类患者描述为“亢奋”的。我此刻就处于这种状态。因此,“亢奋”的我就跑到我父母面前。他们当时都坐在花园里。我冲进去大声告诉他们:我要结婚。我解释说,我打算结婚了。

  橙色女孩已经暴露出,她知道我的名。可现在我才发现,她居然还知道我姓什么。这还不够,乔治。她虽在隐秘的“橙子国”里,竟然连我父母在胡姆勒的地址都一清二楚。对此,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这太妙了,反正这是一个绝妙的想象,不管人们怎样去解释这个谜,那都无关紧要。可难道这种感觉不是有些苦涩吗:她去了西班牙,事先对此却滴水不漏。在那个魔幻时刻,在我们手挽手地走向王宫公园的时刻,就在圣诞的钟声即将敲响之际——灰姑娘必须跳上马车回去,否则马车就会变成一只大南瓜。

  接下来,我逃了几天学。我向父母借了一千克朗,买了一张飞往马德里的机票。到了马德里,我在一个老熟人的叔叔家过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我便飞往塞维拉。

  到达塞维拉才半小时,我就已经漫步在橙园里了。它坐落在塞维拉的主教座堂背后,是一个漂亮的、有围墙的园子,几乎就是一个标准园林:园中的树木果实累累,一行一行整齐地排列在那里。

  可是,里面却没有橙色女孩。也许她只是到这个城市里来作短暂停留。但我想,她肯定会再来这里……

  我开始尽量理智地思索。我试图告诉自己,我不能指望,立即就遇见她,甚至在最初的几天都不可能。因此,我在园子里只呆了三个小时。离开橙园时,为了稳妥起见,我在园子中央的喷泉边留下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我也想你。不,我一点也不能等了。”我在纸条上压了一块小石头。

  我没有署名。我甚至没有写明,这张条子是留给谁的。可我用线描在纸上勾勒出我了的面孔。它跟我的样子绝不相似,可我相信,要是橙色女孩看了,一定能明白,上面画的是谁。她肯定会回到这里来。她肯定会回来收取邮件的。

  我把字条压在石头下,然后便来到城里。大约过了半小时,我猛然惊惶失措地想起,我可能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

  15

  她曾说过:你要等半年,你必须做到。如果你能坚持到底,我们就会再见。我问:我为什么必须等那么久。橙色女孩直截了当地回答说:因为我必须要等那么久。要是我能做到,我们下半年就可以天天相见。

  你明白了吗,乔治?我没有遵守规则,我没有能够坚持到半年。因此,我现在也就无法再要求她守诺:我们下半年天天相见。

  我们之间那个庄严的约定是很容易理解的。只是要真的履行它,确实难得要命。可所有的童话都有自己的规则。人们只须遵守它们。如果不这样,诺言就无法实现。

  明白吗,乔治?为什么灰姑娘必须在午夜之前离开宫廷舞会?我当然不知道为什么,灰姑娘肯定也不知其所以然。可人们一旦借助魔法和神奇的力量,进入了妙不可言的梦幻国度,就不可以再提出这类问题;而是必须直接认可这些条件,无论它们有多么难以理解。如果灰姑娘想要得到王子,她就必须在夜里十二点之前离开王宫。事情就这么简单,这就是游戏规则。她必须遵守规则,否则,她的晚礼服和马车就会变成一只南瓜。因此,她记住了,她必须在午夜时分回家,而且她也严格地做到了这一点。只可惜,她在路上跑丢了一只鞋。但奇怪的是,就是这只鞋,居然帮助王子最后找到了她。

  在我面临的这个童话里,适用的是另一些规则。当我三次看见怀抱大袋橙子的橙色女孩之后,她就已经属于我了。可我还必须在圣诞前夕看见她。不仅如此,我还得在圣诞钟声敲响的那一刹那,深深地凝望她的眼。同时,我必须轻轻地抚摸她那只神奇的银质发夹。你别问这是为什么,乔治,这些就是规则。要是我不能经受住最后的、决定性的考验(也就是:我必须跟橙色女孩分别半年),那么我的全部努力都会付之东流,我将失去一切。

  想到这里,我转身冲回橙园。可那张字条已经不见了。我无法肯定,是不是在她手里。毕竟,任何一个路过的游客都可能取走它。

  我无奈地看着我曾压在纸条上的那块小石头。纸条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现在,我不如干脆行动起来。我要去找她。

  以前我还从未到过塞维拉,甚至连西班牙都没来过。但我很快就随着涌动如潮的游客来到过去的犹太区。这一带名叫桑塔·克鲁茨,看起来就像一个独一无二的大型寺庙区,专门用于崇奉橙子这种文化植物。这里的所有广场和市场几乎都是橙树环抱。

  我从一个广场走到另一个广场,却找不到橙色女孩。于是我来到一处咖啡园。我找到一个空位,它正好在一棵茂盛的橙树树阴下。我看过了桑塔·克鲁茨的所有广场,这个广场是最美的,它叫阿莲查广场。如果橙色女孩的想法跟我一致,那她早晚都会上这儿来。我们曾在奥斯陆的一家咖啡馆邂逅,我们也曾在大教堂相逢。要是橙色女孩真的和我“心有灵犀”,那么,我们肯定会再次相遇。

  我于是决定,坐在这里等下去。这时才三点,我至少还可以在阿莲查广场度过八个小时。在我离开奥斯陆之前,我已在这附近的一所公寓里定了一间房。我必须在午夜之返回房间,否则公寓的大门就要关闭。假如橙色女孩在这头一天的午夜之前,不出现在阿莲查广场,我也还要继续在广场上度过第二天。我要在这里等她,从清晨到黄昏。

  她来了,乔治!时间是七点半,我猛然看见,她就站在阿莲查广场。

  从我来这棵橙子树下坐着算起,整整过了四个半小时。然后,橙色女孩终于翩然来到橙树簇拥的这个广场。这一次,她当然没有穿她那间旧滑雪衫——塞维拉所在的安达卢西地区毕竟是亚热带气候。她穿的是一件童话般的连衣裙。它色泽鲜红,宛如烈焰。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进行得相当迅速,橙色女孩看见了橙树下的我。她站在广场中央的大喷泉旁,先是直愣愣地望着我。足足有两秒钟,她仿佛已凝固在那里。又过了一秒钟——看她的样子,好像她已经保持这种姿势有一两秒,她已无法挣脱。接着,她便向我跑来,双手绕过我的脖子,喃喃地重复着:“让·奥拉夫!”

  16

  她隔着桌子坐在我对面。她把双手放在我手里。她温暖地微笑着,或许有些激动,她的笑意真的很温暖。

  “你没有做到”,她说,“你该等我,你没有做到。”

  “是的”,我承认,“因为我的心,已经流出了相思血。”

  我看着她。她还在微笑。我也努力地想要微笑,可我却笑不起来。

  她若有所思,然后说:“生活中,我们有时必须学会等待,在等待中有所思念。我给你写了那张卡片。我本想给你一点力量。你需要力量支撑你,为了继续等待和思念。”

  我感到自己的双肩在抽搐。“也就是说,我已经输了”,我喃喃地重复着。

  “反正你不听话”,她模棱两可地微笑着,“但是,事情也许还没到毫无希望的地步。”

  “什么意思呢?”

  “跟以前一样。问题在于,你有多少耐心。”

  “我一点儿也不明白”,我说。

  她温柔地握着我的双手。她只是说:“你不明白什么呢,让·奥拉夫?”她在对我耳语,她吐气若兰。

  “那些规则”,我说,“我不懂那些规则。”

  于是,我们之间的长谈便由此开始。

  乔治!下面我要把一切都告诉你,告诉你我们那天晚上和夜里彼此说过的话。当然,我也不可能记得全部的细节。我只知道,跟我当时一样,现在你心里一定堆满了许许多多的疑问,你想尽快得到它们的答案。

  我想得到解释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橙色女孩是从哪里知道了我父母的住址。于是,她用轻柔的声音问我:“让·奥拉夫……你难道真的想不起我了?”

  我打量着他。我试图以初次相逢时的目光去看她。我不仅看见她褐色的眼睛,不仅看见她表情丰富的脸。我的目光滑过她裸露的双肩。占据我思想的仅仅是:她美得无与伦比。是上帝亲手创造了她,我想,也有可能就是那个伟大的皮革马利翁。那个神话中的希腊雕塑家,他用大理石创造了一个理想中的美女,于是爱神大发慈悲,让冰凉坚硬的塑像获得了热情温柔的生命。

  “难道你不就愿试试,能否回忆起我来?”她重复道,“我真希望,你能想起我来。”

  “你能给个提示词吗?”我请求她。

  她说:“胡姆勒。你这个笨蛋。”

  噢,胡姆勒。我就是在那里长大的。那是我的出生地。我这一生都住在胡姆勒。上大学以后,也就是半年以前,我才开始住在阿达姆斯图。

  “或者伊利斯”,她又说。

  那差不多是同一个地方。胡姆勒过了就是伊利斯。

  “那么,科罗弗尔,你该想得起吧!”

  那也是附近的一个地方。小时候,我常常到科罗弗尔的公园里玩。那儿有灌木丛和成片的大树。我还记得,公园里还有沙箱和跷跷板。几年前,那里又添了些长椅。

  我又盯着橙色女孩看了看。我吓了一大跳,恍若刚从昏沉的催眠状态中遽然醒转。我使劲儿地攥着她的双手。刹那间,我的泪水几乎夺眶而出:“维萝尼卡!”我惊声叫道。

  她微笑着,欣喜的目光粲然生辉。

  那个有着褐色眼睛的女孩住在伊利斯。自从我们会走路,我们几乎就朝夕相伴。后来,我们在同一班里上小学。可是,过了上学后的第一个圣诞节,维萝尼卡就随她父母搬到了另一个城市。当时,我们才七岁。也就是说,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见面,至今已过了十二或者是十三年。

  当年,我们常常在位于科罗弗尔的那个公园的灌木和花丛间、椅子和树林间做游戏。

  我记起一首儿歌,我们那时喜欢边玩边唱:“这里有没有小男子汉,他喜欢和小女人们一起玩?要是有啊,就一起到我们小小的梦中乐园……”

  “可你却没有认出我来”,这时,她说话了。不难听出,她对此仍然很失望,甚至几乎有些生气。跟我讲话的那个“橙色女孩”,突然间变成了一个七岁的小姑娘,而非一个二十岁的成年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