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方块

 

  方块A

  ……他是个坦荡的君子 要求把所有的牌都摊在台面上……

  跟往常一样,我比爸爸先起床,但没多久他身上的肌肉就开始抽搐起来。

  我决定仔细瞧一瞧,爸爸每天早晨起床时,究竟像不像他昨天说的那样,轰然一声惊醒过来。

  我发现,他说的是真话。睁开眼睛时,他脸上果然流露出—副饱受惊吓的神色,仿佛他突然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一—印度或另一个星球——睡醒过来似的。

  “你是个活人,”我告诉爸爸。“此刻你身在印度新德里。新德里是地球的一座城市,而地球是银河系中绕着太阳运行的一颗行星。每运行一周需时三百六十五天。”

  爸爸睁着眼睛直直瞪着我。那副神情,就仿佛正在努力调适他的眼睛,从梦境过渡到现实似的。

  “谢谢你提供的咨讯,”他终于开腔。“平常,每天早晨起床之前,我都得自己摸索一番,设法弄清楚这个时候自己到底身在何处。”

  爸爸爬下床来,穿过房间往浴室走去。

  “儿子啊,往后每天早晨,你就在我耳朵旁讲几句有智慧的话吧,就像你刚才讲的那样。这一来,我就会早点起床,早点到浴室梳洗啰。”

  不消多久工夫,我们就把行囊收拾妥当,到餐厅吃早点,然后驱车上路。

  “这帮人很容易受骗,真是不可思议!”车子驶过古老的阿波罗神殿时,爸爸忽然说。

  “你的意思是,他们太过迷信神谕?”我问道。

  爸爸没有立刻回答。我担心,他对阿波罗神谕的预言——我们会在雅典找到妈妈——开始感到怀疑了。他静默了半晌才说:“你讲的没错,不过我指的是另一件事。想想古希腊的那些神吧:太阳神阿波罗、医药之神艾斯克里皮雅斯(Asclepias)、智慧女神雅典娜、天神宙斯、海神波赛登(Poseidon)和酒神戴奥尼索斯(Dionysus)。千百年间,一代又一代希腊人耗费巨资,为这些神祗兴建大理石神殿,千辛万苦,从老远的地方拖运来一块块笨重的不得了的大理石。”

  爸爸讲的这些神,我认识不深,但我还是忍不住提出异议;“你怎么可以一口咬定说,这些神并不存在呢?也许他们现在离开了这儿——说不定他们在别的地方找到容易受骗的人——但这并不表示,他竹以前从不曾在这儿住过啊。”爸爸抬头望望后视镜,看了看坐在后座的我。“汉斯·汤玛士,你真的相信你刚才说的那一套吗?”

  “我不太确定。可是我觉得,只要人们相信这些神,这些神就存在于这个世界。除非人们开始怀疑,否则神是不会变老,也不会变得像旧衣服那样破旧,这可是有目共睹的。”

  “说得好!”爸爸喝了一声彩。“汉斯·汤玛士,你这番话说得头头是道,说不定有一天你也会成为哲学家啊。”

  至少这一次,我说出了一些有深度的话,连爸爸也不得不思考一番。他静静开着车子,好一会儿没吭声。

  其实,老爸被我耍了。若不是我念过小圆面包书,那样深奥的话我才讲不出来呢。我心中想的可不是希腊神祗,而是佛洛德的那剧扑克牌。

  好长一段时间,车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人说话。我偷偷拿出放大镜和小圆面包书,正要开始阅读,爸爸却突然踩刹车,把车子开到路旁停下来。他跳出我们那辆菲雅特轿车,点根烟叼在嘴里,站在路边查看手上的一幅希腊公路图。

  “找到了!对,一定是在这儿。”他兴奋地叫起来。

  我瞠目不知所对。整个地区,除了我们左边一个狭窄的山谷外,看不到任何特殊的景观。我实在不明白,爸爸为什么会突然激动起来。

  “坐下来吧!”爸爸说。

  我知道,爸爸又准备发表长篇大论了。但这回我并不感到厌烦,反而愿意洗耳恭听。

  “伊底帕斯(Oedipus)就在这儿杀死他的父亲。”爸爸伸出手臂,指了指山谷。

  “哦?他实在太过分了。”我说。“可是,爸爸,你到底在说什么呀?”

  “命运,汉斯·汤玛士,我在谈论命运——用另一种说法就是‘家族诅咒’。这个问题,值得咱们父子俩特别开心,因为咱们千里迢迢跑到这个国家来,就是为了寻找失踪的妻子和母亲呀。”

  “你相信命运吗?”我忍不住问道。爸爸站在我身边,一只脚踏在我坐的那块石头上,手里夹着一根烟。

  爸爸摇摇头:“可是希腊人相信。他们认为,如果你抗拒命运,到头来你一定得付出惨痛的代价。”

  我心中开始感到罪疚不安了。

  “再过一会儿,我们就会经过一个名叫底比斯(Thebes)的古城,”爸爸说。“古早古早以前,那儿住着一位国王,名叫雷厄斯(Laius),和他的妻子约卡丝妲(Jocasta)。戴尔菲神谕曾经警告雷厄斯王,不得生养子女,否则的话,儿子长大后会杀死父亲,娶母亲为妻。约卡丝妲生下一个儿子。雷厄斯王决定把儿子抛弃在山中,让他饿死,或让野兽把他吃掉。”

  “这样做太残忍了!”我嚷了起来。

  “是很残忍,但你先别急,雷厄斯王让牧羊人把他带到山中抛弃;为了预防万一,他把儿子的脚筋割断,以免他逃回城里来。牧羊人遵照国王的命令,把孩子带进山里,半路上却遇到一个来自科林斯的牧羊人。原来,科林斯国王在这座山中也拥有几块牧草地。科林斯牧人同情这小男孩的遭遇,于是,就要求底比斯牧人,让他把孩子带回去交给科林斯国王。就这样,小男孩被没有子女的科林斯。

  国王和王后收养,成为这个城邦的王子。他们管这男孩叫‘伊底帕斯’——在希腊文,那是‘浮肿的脚’的意思——因为这男孩的脚筋。

  被生父挑断后,整只脚都变得浮肿起来。长大后的伊底帕斯,容貌十分俊美。大伙儿都很喜欢他,但从没有人告诉他,科林斯国王和王后并不是他的亲生父母。可是有一天,在宫中举行的宴会上,有个客人忽然提起,伊底帕斯根本就不是国王陛下的亲生子嗣——”

  “他本来就不是嘛。”我插嘴说。

  “没错。可是,当伊底帕斯跑去问王后时,她却支支吾吾,不肯正面回答他。伊底帕斯只好去戴尔菲求神渝。他问阿波罗的女祭司琵西雅,他究竟是不是科林斯王位的合法继承人。琵西雅说:‘离开你父亲吧!否则,下次见面时你会把他杀死,然后娶你的母亲为妻,跟她生下几个子女。’”

  我忍不住吹出一声口哨来。这不就是底比斯国王雷厄斯当初听到的预言吗?爸爸继续说:“听到这个预言,伊底帕斯不敢回科林斯,因为到现在他还以为,科林斯国王和王后是他的亲生父母。他开始在各地流浪,最后来到底比斯附近。就在我们现在站的这个地点,他遇到一辆四匹马拖的华贵马车,上面坐着一位相貌堂堂的贵人。好几个侍卫簇拥着这位贵人。其中一个侍卫揍了伊底帕斯一拳,喝令他让路。你别忘了,伊底帕斯从小在科林斯王宫中长大,备受宠爱,是个尊贵的王子啊。他怎么忍得下这口气呢?于是,双方就在马路上殴斗起来,结果伊底帕斯把车上那个贵人给杀了。”

  “这个贵人就是伊底帕斯的生父?”我问道。

  “没错。侍卫也全都被杀了,只有车夫一个人逃回城里报讯。他说,国王陛下在路上被一个强盗谋害。王后和老百姓都十分悲恸,可是,偏巧在这个时候,底比斯却又发生一件重大的事情。”

  “哦?是什么事情呢?”

  “一只名叫司芬克斯(sphinx)的狮身人面怪物,把守在通往底比斯的马路上,向每一个路过的人提出一道谜题。答不出来的人,就会被怪物活生生撕成两半。底比斯政府发出通告:不论任何人,只要能解开司芬克斯之谜,王后就会嫁给他,并且让他继承雷厄斯王遗留下的王位。”

  我又忍不住吹出一声口哨来。

  “伊底帕斯看到通告,立刻把路上发生的那出悲剧抛到脑后,兼程赶到狮身人面怪物盘踞的那座山丘。怪物向他提出一道谜题:什么东西在早晨用四条腿走路,中午用两条腿,晚上用三条腿。”

  爸爸停顿下来,瞅着我,让我来解这个谜。我摇摇头。

  “伊底帕斯回答怪物:‘答案是人类,因为人生有三个阶段,小时候我们用双手双脚在地上爬行,长大后我们用两条腿走路,年老时步履不稳,我们得握着一根手杖。’伊底帕斯答对了!怪物一听,登时从山坡上滚落下来,活活摔死。伊底帕斯进入底比斯城,受到英雄式的盛大欢迎。王后约卡丝妲——他的亲生母亲——果然遵守诺言嫁给他。后来他们生下两个儿子、两个女儿。”

  “我的妈!”我惊叫起来。爸爸讲述这个故事的过程中,我一直全神贯注看着他,但这时我却忍不住挪开视线,瞄了瞄我们脚下的山谷。伊底帕斯就在那儿杀死亲生父亲。

  “故事还没完呢,”爸爸继续说,“后来底比斯城里发生一场瘟疫。那个时候的希腊人相信,这类灾祸的降临,显示阿波罗对人间发生的某一件事情,感到极为愤怒。于是,底比斯派遣使臣前往戴尔菲,求问于神谕。女祭司琵西雅回答:阿波罗降下瘟疫,是因为底比斯国王雷厄斯被谋害多年,凶手至今逍遥法外;底比斯全城百姓若想保住生命,就必须找出凶手,绳之以法。”

  “千万别找出凶手!”我惊叫一声。

  “伊底帕斯王接到神谕,二话不说,立刻承担起查访杀害前王的凶手的责任。他从没想到,马路上那场殴斗跟这桩谋杀有密切关联。就这样,凶手变成了追缉凶手的人。他先把城中一位通天眼找宋,问他究竟是谁杀害雷厄斯王,可是,这个能洞察人间罪案的人却拒绝回答,因为答案实在太过残酷。勤政爱民的伊底帕斯王却不肯罢休,一再逼问。他只好悄悄告诉国王陛下,杀害前王的就是他自己。伊底帕斯终于想起当年马路上发生的事。他知道他杀了雷厄斯王,可是,到现在还没有证据显示,他是雷厄斯的亲生儿子。伊底帕斯是一个坦荡的君子;他要求把所有的牌都摊在台面上。最后,他把底比斯牧人和科林斯牧人叫到面前来,让他们对质。他们证实,伊底帕斯杀了他父亲、娶了他母亲。真相终于大白。悲痛之余,伊底帕斯用手挖出自己两只眼睛。他这一生,可说是‘眼明心盲’啊。”

  我幽幽叹出一口气来。我觉得,这个古老的故事实在太悲惨、太不公平。

  “爸爸,这就是我所说的‘家族诅咒’啰。”我喃喃地说。

  “好几次,雷厄斯王和伊底帕斯想摆脱他们的命运,”爸爸说。“根据希腊人的看法,这是不可能办到的。”

  车子经过底比斯古城时,我们父子俩都默不作声。我猜,爸爸正在思索他自己的“家族诅咒”。很久很久,他都没吭声。

  我坐在车子后座,一路想着伊底帕斯王的悲剧。想了半天,我忍不住掏出放大镜和小圆面包书,继续阅读。

  方块2

  ……老主公从家乡接到一个重要的讯息……

  第二天清晨,我被公鸡的啼声叫醒。恍惚间,我以为自己身在,故乡卢比克,但随即又记起那场海难。我记得我把救生艇划进棕桐树环绕的一个小礁湖,然后将它推到沙滩上。接着,我漫步走进岛,内,在一个太湖中陪伴一大群金鱼游泳。最后我在湖畔躺下来,睡着了。

  我现在就在这座岛上吗?我是不是在做梦,梦见一个在岛上住了五十多年、创造出了五十三个活生生侏儒的老水手?在睁开眼睛之前,我试图回答这个问题。

  这不可能只是一场梦!昨天晚上,我是在老人佛洛德那间俯瞰小村庄的木屋里上床就寝的……我睁开眼睛。金色的曙光洒照进阴黯的小木屋。我知道,这几天我经历的一切事情,跟太阳和月亮一样真实。

  我爬下床来。老人佛洛德上哪儿去了?我看到,门框上的架子放着一个小木盒。

  我把盒子拿下来,发现里头是空的。我猜,这个盒子原本装着佛洛德的扑克牌,直到“大转变”发生。

  我把盒子放回架上,走出木屋。佛洛德背着手站在屋前,眺望山脚下的村庄。我走到他身边站住。好一会儿,我们都没吭声。

  村中的侏儒已经开始忙着干活。整个村庄和周遭的山丘,浸沐在早晨的阳光中。

  “丑角日……”老人终于开腔,脸上流露出二股焦虑不安的神色。

  “丑角日是什么日子?”我问道。

  “小伙子,我们在屋子外面吃早餐吧。”老人说。“你先在这儿坐坐,我去张罗早点,一会儿就回来。”

  他伸出手臂,指了指靠墙摆着的一条板凳。一张小桌子安放在板凳前。我坐在板凳上,观赏美好的早晨风光。几个梅花侏儒拖着一辆手推车走出村庄,看样子是到田里去干活。村中那问规模不小的工厂,不断传出敲敲打打的声音。

  老人从屋里端出面包、起士、六足怪兽奶和热腾腾的凝灰岩浆。他在我身旁坐下来。静默了半晌,他开始告诉我早年他在岛上的生活。

  “那段日子,我把它看成是我在岛上生活的‘单人纸牌游戏时期’。”老人佛洛德说。“那时,我孤零零一个人住在这座岛上。日子实在太寂寞了,结果我把那五十三张扑克牌慢慢转变成五十三个幻想人物。更有趣的是,在岛上施行的历法中,这些牌也扮演重要的角色呢。”

  “历法?”

  “对!一年有五十二个星期,因此,每一个星期都由扑克牌中的一张牌来代表。”老人说。

  我在心中数了一数。

  “五十二乘以七,”我大声说,“等于三百六十四。”

  “没错。可是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剩下的一天,我们就管它叫‘丑角日’。它并不属于任何月份或任何星期。它是多出的一天。在这一天里头,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每四年我们有两个这样的‘丑角日’。”

  “挺巧妙的嘛!”我赞叹道。

  “每年的五十二个星期——我管它们叫‘牌期’——又被划分为十三个月,每一个月有二十八天,因为二十八乘以十三正好等于三百六十四。第一个月是‘幺’,最后一个月是‘K’。每两个丑角日之间,有四年的间隔。第一年是‘方块年’,接着是‘梅花年’,然后是‘红心年’,最后是‘黑桃年’。这一来,每一张扑克牌都有自己的星期和月份。”

  老人佛洛德瞄了我一眼。对自己精心设计出的历法,他既感到十分骄傲,却又有点儿不好意思。

  “乍听起来,这套历法有点儿复杂。”我说。“可是仔细一想,我发现它还挺巧妙、挺别致的。”

  佛洛德点点头。

  “岛上闲居无事,我得花点脑筋想出一些玩意呀。根据我这套历法,每一年也被划分为四个季节——方块代表春季,梅花代表夏季,红心代表秋季,黑桃代表冬季。每一年的第一个星期是‘方块幺’,然后依序是其他方块牌。夏季从‘梅花幺’开始,秋季由‘红心幺’带头,冬季则是‘黑桃幺’打头阵。一年的最后一个星期是‘黑桃K’。”

  “现在是哪一个星期?”我问道。

  “昨天是‘黑桃K周’最后一天,也是‘黑桃K月’最后一天。”

  老人回答。

  “……今天是‘丑角日’,或者说,是两个丑角日的第一个。我们将举行一场宴会,庆祝这个特别的日子。”

  “听起来有点怪怪的……”

  “你说的没错,”老人说。“同样奇怪的是,早不早晚不晚,你偏偏在这个时候——我们正要打出丑角牌,展开新的一年和一个完整的‘四年周期’——来到我们岛上。还有……”

  老人欲言又止;仿佛陷入沉思中,只管静静坐着。

  “还有什么?”我追问。

  “这五十二张牌构成岛上的‘纪元’。”

  “纪元?我不懂。”

  “你瞧,每一张牌都有它自己的星期和月份,这样一来,我就能够把一年:百六十五天记得清清楚楚,不会弄乱。每一年也都由一张牌来代表。我在岛上生活的第一年被命名为‘方块幺年’。第二年就是‘方块年’,依此类推,次序如同一年的五十二星期。我曾经舌诉你,到现在我在岛上整整生活了五十二年……”

  “对!你告诉过我。”

  “我们刚结束‘黑桃K年’啊,小伙子。这一年以后的年分,我想都不敢想,因为在这座岛上生活五十二年以上——”

  “是你从不敢指望的事?”

  “对,我从不敢有这样的奢望。今天小丑将宣布,‘丑角年’正式开始。盛大的庆祝会将在今天下午举行。这会儿,黑桃侏儒和红心侏儒正忙着把木工厂布置成宴会厅。梅花侏儒忙着采集水果。方块侏儒忙着张罗玻璃杯盘。”

  “我……我可以参加这场宴会吗?”

  “你是这场宴会的主客。可是,下山之前,还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你。小伙子,再过两三个钟头宴会就要举行了,我们可不能耽误时间。”

  老人佛洛德拿起壶,把褐色的食料倒进岛上的玻璃工厂制造的酒杯里。我小心翼翼啜了一口。老人继续说:“每一年的除夕——或者新一年的元旦——都要举行‘小丑之宴’。但是,纸牌游戏每四年才举办一次……”

  “纸牌游戏?”

  “唔,每四年一次。在这一天,岛上演出小丑戏。”

  “你到底说什么?能不能说清楚一点嘛!”

  老人一连清了两次喉咙:“我告诉过你,当年我独居岛上,为了排遣寂寞,我得想出一些能够消磨时间的玩意儿。没事的时候,我就一面拨动手里的那副扑克牌,一面假装这些牌在说话——每一张牌‘说出’一个句子。设法记住每一张扑克说的话,就渐渐变成一种游戏。我把所有句子都记住后,游戏的第二部分就开始了。我把整副牌洗了又洗,让这些句子串连起来,形成一个连贯的整体。结果,我编出一个又一个故事,全都是由扑克牌各自‘说出’的句子组成的。”

  “那就是小丑游戏吗?”

  “唔,可以说是。它原本是我独居岛上时玩的单人牌戏,后来慢慢演变成伟大的小丑戏,每四年一次,在‘丑角日’那天演出。”

  “还有呢?”

  “在那四年间,岛上的五十二个侏儒都必须各自想出一个句子。对平常人来说,这并不是一件难事,可是你别忘记,这些侏儒脑筋非常迟钝。想出句子后,他们还得日夜背诵,把它牢牢记住。对脑袋空空如也的侏儒来说,这可不是一件简单的差事。”

  “他们都必须在丑角宴会上说出他们的句子吗?”

  “唔,”老人点点头。“但这只是游戏的第一部分。然后就看小丑表演了。他自己没想出任何句子。他光是坐在宝座上,一面听侏儒们说出他们的句子,一面记笔记。在‘小丑之宴’上,他把整副牌洗一洗,让所有的句子串连成一个合乎逻辑的、有意义的整体。他依照新的顺序,重新排列五十二个侏儒,然后要他们再一次说出自己的句子。五十二个句子依序说出来后,就形成一篇完整的童话故事啦。”

  “挺巧妙的嘛!”我不禁感叹起来。

  “是很巧妙,可是,这样形成的故事有时也会让人吓一跳的。”

  老人说。

  “你也许以为,才高八斗的小丑利用乱七八糟的一堆句子,创造出一篇完整的作品。毕竟,侏儒们是各自想出他们的句子,彼此间并没有串通。”

  “小丑组合的作品——童话也好,故事也好——有时看起来就仿佛以前曾经存在过。”

  “这可能吗?”

  “我不知道,但是,如果真是那样,我们就该对这五十二个侏儒另眼相看了——也许,他们不单只是五十二个独立的个体。一根肉眼看不见的线,似乎把他们串连在一块。有件事情我还没告诉你呢!”

  “现在说吧!”

  “刚来到岛上的那段日子,我一个人玩扑克牌,常常想在牌中探一探我的前程,替自己算算命。当然,这只是一种游戏,可是牌中有时也许真的会透露出一些天机。我在船上当水手时,到过世界各地的港口,常听海员们说,扑克牌确实能够揭露一个人的未来。

  果然,就在‘梅花J’和‘红心K’出现在岛上,成为第一批居民之前,在我玩的好几场单人牌戏中,这两张牌都以强者之势出现,气势非同小可。”

  “真是不可思议!”我惊叹起来。

  “我们把五十二个侏儒排列好,开始小丑游戏时,我并没想到个中的玄机——”话锋一转,老人忽然问我:“你知不知道,上一次‘小丑之宴’——也就是四年前——产生出来的故事,最后几句话是什么?”

  “我怎么知道呢?”

  “你听着,那几句话是:‘黑桃K年的最后一天,一个年轻的水手来到村庄。水手和玻璃工厂的侏儒J一块猜谜语。老主公从家乡接到一个重要的讯息。”

  “这……这太诡异。”

  “四年来,我一直没想过这几句话的涵意。”老人说,“可是,昨天晚上你出现在村庄时——昨天正好是黑桃K年、月和星期的最后一天——哇,四年前的预言登时涌上我心头!小伙子,四年前你就被预言到啰……”我心中蓦地一亮。

  “老主公从家乡接到一个重要的讯息。”我喃喃念着这句话。“你觉得奇怪吗?”老人问道。他两只眼睛直直瞪着我,仿佛在燃烧似的。

  “你说,你的未婚妻名字叫史蒂妮?”我问老人。

  老人点点头。

  “她住在卢比克?”我又问道。

  老人又点点头。

  “我的父亲名字叫奥图,”我告诉老人。“他从小就没父亲;他母亲的名字也叫史蒂妮。她老人家去世没多久,才几年而已。”

  “在德国,史蒂妮是很普通的名字。”老人说。

  “当然……”我继续说,“村里人都说,我父亲是‘私生子’,因为我祖母一辈子没嫁过人。她……她跟一个水手订过婚,后来那个水手在海上失踪了。最后一次见面时,他们两个都不知道她已经怀孕……村子里谣言很多。大伙儿都说,我祖母跟一个路过的船员相好,那个船员怕负责任,偷偷溜掉了。”

  “唔……你父亲是哪一年出生的?”老人问道。

  “这个嘛……”我欲言又止。

  “告诉我啊!小伙子,你父亲究竟是哪一年出生的?”

  “1791年5月8日,也就是五十一年前,我父亲出生在卢比克。”

  “跟你祖母订婚的这个‘水手’——”老人问道,“他父亲是不是玻璃工厂的师傅?”

  “我不知道。祖母不常提到他,也许因为村子里谣言太多吧。不过,她倒是提过一件事。她告诉我们这些小孩子,有一次,船出港的时候,他爬到很高的桅杆上向她挥手告别,结果却摔了下来,跌断一条肘臂。谈起这件事时,祖母脸上露出微笑。那个水手是为她摔伤肘臂的。”

  老人瞪着山脚下的村庄,好半天没吭声。

  “那条肘臂,”他终于开腔,“就在你眼前。”

  他卷起外衣袖子,露出肘臂上的一个疤痕。

  “祖父!”我大叫一声,冲上前去,伸出双手紧紧搂住他。

  “乖孙子!”他揽住我的脖子,一面啜泣一面呼唤。“孙子,我的孙子啊……”

  方块3

  ……她被自己的投影吸引到这儿来……

  某种家族诅咒也出现在小圆面包书中。情节愈来愈复杂,故事愈来愈离奇了。

  中途,我们在一家乡下酒馆门前停下来,坐在两株大树下的一张长桌旁吃午餐。酒馆周围的庄园,栽种着一望无际的橘子树。

  我们吃烤肉串和希腊式的凉拌山羊乳酪沙拉。甜点送来时,我跟爸爸谈起魔幻岛上的历法。当然,我不能让他知道我在阅读小圆面包书,因此我被迫撒了个谎,骗他说,这套历法是我坐在车子后座,闷极无聊想出来的。

  爸爸听呆了。他掏出钢笔,在餐巾上计算起来。

  “一副扑克牌中的五十二张牌,代表一年的五十二个星期。算起来,全年总共有三百六十四天,分成十三个月,每个月二十八天。

  但实际上每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多出来的一天……”

  “多出来的一天就是‘丑角日’。”我说。

  “哇,那么巧啊!”

  爸爸坐在餐桌旁,好一会儿只管呆呆望着酒馆周遭的橘子园。

  “汉斯·汤玛士,你是什么时候出生的?”他忽然问我。

  我不太明白爸爸的意思。

  “1972年2月29日。”我回答说。

  “那一天是什么日子?”爸爸又问道。

  我突然醒悟:原来我是在闰年出生!根据魔幻岛上的历法,那一天应该算是“丑角日”。阅读小圆面包书时,我怎么没想到这点呢?“我出生那一天是‘丑角日’。”我回答爸爸。

  “对!完全正确。”

  “爸爸,我出生在‘丑角日’,是因为我父亲是一个小丑呢,还是因为我自己就是一个小丑?”我问道。

  爸爸瞅着我,认真地回答:“两者都是。我在‘丑角日’那天获得一个儿子,而你在‘丑角日’那天来到这个世界。咱们父子两个都是丑角啊。”

  发现我出生在“丑角日”,爸爸显得很开心,但从他的口气我也听得出,他开始担心,总有一天我会取代他的“丑角”地位。

  不管怎样,他很快就把话题转回到历法上。

  “这套历法是你刚刚想出来的吗?”爸爸再一次问我。“真有趣!每一个星期都有自己的牌,每一个月都有自己的点数,从爱司牌的幺到老K牌的十三,而每一个季节都有自己的花色——黑桃、红心、方块或梅花。汉斯·汤玛士,你应该向政府申请专利权啊。据我所知,世界上还没有人发明‘扑克牌历法’呢。”

  爸爸手里端着咖啡杯,一边喝一边格格笑。然后他又补充说:“最初我们西方人使用‘罗马儒略历’(Julian calendar,译注:凯撒大帝于纪元前,四十六年所创),后来改用‘格里高里历’(Gregorian calendar,译注:教宗格里高里十三世修订之历法,现通行于世界各国,每年为三百六十五日,闰年为三百六十六日,每四年一闰)。看来,现在已经到了施行新历法的时候啰。”

  显然,爸爸对历法这玩意儿比我还感兴趣。他拿起钢笔,在餐巾上匆匆计算了一下,然后抬起头来瞅着我,眼瞳中闪烁着狡黠的光彩,模样儿活像扑克牌中的那个丑角。“还有更有趣的呢广他说。

  我望着他。

  “每一副扑克牌都有四组牌——梅花、方块、黑桃和红心,”爸爸说。“如果你把每一组牌的点数加起来,你得到的是九十一。幺是一点、K是十三点、Q是十二点……等等。每一组十三张牌加起来的点数是九十一。”

  “九十一?那又怎样?”我听得一头雾水。

  爸爸把钢笔搁在餐巾上,睁起眼睛直直瞪着我。

  “九十一乘以四,等于多少?”他问道。

  “九四三十六……”我数了一下。“答案是三百六十四哇,真的很巧吆!”

  “对!”一副扑克牌的总点数是三百六十四,外加一张丑角牌。根据你所说的那套历法,有些年分有两个‘丑角日’。汉斯·汤玛士,通常一副扑克中会附加两张丑角牌,原因就在这里。”

  “这不可能,爸爸,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扑克牌是根据历法的原理做成的?”我问道。“一副牌的总点数刚好跟一年的总天数相同。你觉得这是故意的?”

  “这就难说啰。不过,我倒是觉得,这件事显示出,一般人对成天出现在眼前的一些符号和数字,简直就视若无睹。想想看,全世界有好几百万副扑克牌在流通,可是,从没有人把牌上的点数加一加,看看会产生什么答案。”

  爸爸坐在餐桌旁,静静思考这个问题。他那张脸孔渐渐凝重了起来。

  “这下可麻烦了!如果丑角牌在历法上占有一席之地,那么,将来我就不容易向别人讨取丑角牌啰。”说完,他像马儿一样呵呵笑起来。毕竟,扑克牌历法并不值得我们认真看待。

  吃过午餐回到车上后,爸爸还一边格格笑个不停。显然他心中还在想着扑克牌历法。

  车子驶近雅典时,我看到路旁有一幅巨大的路标。一路上,这幅路标已经出现好几次,但这会儿看见它,我却兴奋得叫嚷起来:“停车,爸爸,拜托你停车!”

  爸爸吓了一大跳,慌忙踩刹车,把车子开到路旁停下来。

  “你现在又怎么啦?”他转过头来看看我。

  “下车!”我一个劲叫嚷。“我们一定要在这里下车!”

  爸爸赶紧打开车门跳出去。“你是不是中邪了?”他问道。

  我伸出手臂,指了指几米外的路标。

  “你看到那个路标吗?”我问爸爸。

  看到爸爸一脸困惑的样子,我真应该同情他,但这时我心里只想着那个路标。

  “那个路标怎么啦?”爸爸问道。他一定以为我真的中邪了。

  “你读读路标上面的字嘛!”我要求爸爸。

  “雅汀纳(Athinai)。”爸爸把路标上的地名读一遍,脸上的神色渐渐静下来。“那是希腊文,意思是雅典。”

  “你只看出这点吗?为什么不倒着读读看呢?”

  “伊雅尼达(1anihta)。”爸爸大声读出来。

  我不再吭声了,只静静地望着爸爸,点点头。

  “唔,这个地名倒着读,听起来是挺像你妈的名字‘爱妮妲’。”

  爸爸点点头,从口袋掏出一根烟,点上火。

  看到他那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我忍不住发作了:“滑稽?你只觉得滑稽?她就在这儿!爸爸,你明白吗?她到过这里!她是被自己的投影吸引来这儿的。那是她的命运啊。爸爸,你现在应该看出这中间的关联了。”

  听我这么一说,爸爸却恼怒了起来:“别那么激动嘛!汉斯·汤玛士!”

  显然,爸爸一听我提起妈妈的命运和投影,心里就十分不舒服。

  我们回到车上。

  “你的……你的想象力太丰富了,有时候会失控。”爸爸说。

  他指的不单是路标那件事,显然也包括我向他提过的侏儒和扑克牌历法。如果他真的这么想,那对我就太不公平了。我不觉得,他有资格批评别人“想象力太丰富”,因为,毕竟是他开始谈论“家族诅咒”这档子事。

  在前往雅典的路上,我悄悄打开小圆面包书,看看魔幻岛上的侏儒们如何准备“小丑之宴”。

  方块4

  ……她那只小手跟早晨的露水一样沁凉……

  在魔幻岛上,我终于遇见了自己的祖父。原来,我父亲就是他当年离开德国时,我祖母肚子里所怀的孩子。后来他却在大西洋遭遇一场海难,回不了家乡。

  哪一件事比较奇怪呢?一颗小小的种子,终于萌芽成长茁壮?一个独居岛上的人,终于把自己的幻想转化成事实?换一个角度来看,我们人类难道不也是一种幻想——活生生的、行走在地球上的幻想?究竟是谁把“我们”投射进这个世界呢?佛洛德独个儿在这座岛屿上生活了半个世纪。我们祖孙两人能不能结伴,一块回德国呢?会不会有这么一天——我回到家乡卢比克,踏进我父亲开设的面包店,向他介绍跟我同行的那个老人:“爸爸,我从国外带回一个人,他名字叫佛洛德,是你的父亲。”

  祖孙相认,紧紧拥抱在一起的当儿,我心中百感交集,各种思绪纷至沓来。就在这个时候,一群身穿红衣的侏儒匆匆上山坡来。

  “瞧!”我悄悄对祖父说,“有访客上门了。”

  “那是红心侏儒,”佛洛德爷爷颤抖着嗓门说,“每次举行‘丑角之宴’,他们都会来带我去参加。”

  “我倒想去见识见识。”

  “我也想参加呀,”爷爷说。“孩子,我有没有告诉过你,‘老主公从家乡接到一个重要的讯息’这句话,是从黑桃J嘴里说出的?”

  “没有。”我说。“怎么啦?”

  “黑桃总是带来恶运。海难发生前,我就常常在世界各国港口的酒吧,听水手们谈论黑桃带来的恶运。在岛上生活那么多年,我自己的经验也证实了这点。每回在村子里遇见一个黑桃侏儒,那天准会有意外事故发生。”

  爷爷刚把话说完,从二到十的九个红心侏儒就在屋子前面跳起舞来。她们每一个都金发披肩,身穿绣着心形图徽的红色衣裳。

  佛洛德爷爷穿的是褐色粗布衣服,而我则是一身破烂的水手装。相比之下,这群侏儒的红衣裳就显得格外鲜艳夺目。我忍不住揉揉眼我们祖孙俩一起朝她们走过去。

  她们围成一圈,聚集在我们身旁,笑嘻嘻说:“丑角日快乐!”然后环绕着我们不停地走动,一面摇荡着裙子一面引吭高歌。

  “够了,够了!”佛洛德爷爷制止她们。

  他跟这群侏儒说话的口气,就像对待家里饲养的宠物似的。

  姑娘们停下舞步,簇拥着我们祖孙俩走下山坡。红心五握住我的手,牵着我一路走进村庄。她那只小手跟早晨的露水一样沁凉,村中街道和广场悄悄的,但附近的屋子不时传出尖叫声。陪我们下山的红心侏儒走进一间屋子,消失不见。

  悬吊在木工厂四周屋檐下的油灯,依旧亮着,虽然这时太阳还高高挂在天顶上。

  “这儿就是了。”爷爷说。

  我们走进宴会厅。

  侏儒们都还没来到,但在四张大餐桌上已经摆满一盘盘水果。

  我还看见桌上放着很多瓶子和水壶,里面装着亮晶晶的饮料。围绕着每一张餐桌,安放着十三把椅子。

  宴会厅的墙壁镶着淡色的木板;好几盏彩色玻璃油灯悬吊在天花板横梁下。大厅的一端,墙上开着四扇窗;窗台和茶几上摆着玻璃碗,里面饲养着红色、黄色和蓝色的鱼儿。阳光暖洋洋投射进窗子来,照亮了餐桌上的瓶子和窗台上的金鱼碗,使得整个宴会厅、地板和墙壁上,摇曳着一道一道彩虹般的光影。餐桌正对面,并排安放着三张特别高的椅子。一看到这三张座椅,我就忍不住想起法庭里的法官席。

  我还没浏览完整个宴会厅,大门就被推开了。小丑蹦蹦跳跳从街上走进来。

  “两位好啊。”他咧开嘴巴笑嘻嘻打个招呼。

  每走动一步,小丑身上那套紫色衣裳上缀着的铃子就会叮当乱响起来。只要点一点头,他头上戴的那顶红绿两色、装有两个驴耳朵的帽子,就会摇晃不停。

  小丑突然跑到我面前,跳起身来,伸手扯了扯我的耳朵。他身上的铃子一阵乱响,听起来就像一匹野马拖着的雪橇似的。

  “你被邀请参加咱们的宴会,开不开心啊?”他问道。

  “谢谢你们的邀请。”我回答。不知怎的,我一看到这个小妖怪就不寒而栗。

  “真的?不坏嘛,你这个人还挺有礼貌。”小丑说。

  “你这个小笨蛋,安静一下好不好?”佛洛德爷爷板起脸孔对小丑说。

  小丑望着佛洛德爷爷,眼神闪烁着狡黠的光芒。

  “当然啦,”他说,“面对今天这个盛大的场面,你老人家会吓得两腿发软,可是呢,想打退堂鼓已经来不及啦,因为今天所有的牌都要被掀开来,让大伙儿瞧一瞧。事情的真相就在牌里啰。待会儿再说吧!”

  小丑跑回街上去了。佛洛德爷爷一劲摇着头。

  “在这座岛上,谁是真正掌权的人?”我问爷爷。“到底是你呢还是那个小丑?”

  “直到这一刻,掌权的人是我。”爷爷的口气似平有点不确定。

  过了一会儿,小丑又走进宴会厅,在墙边一张高椅上坐下来;然后装模作样地打个手势,叫我和佛洛德爷爷坐到他身旁。爷爷坐在中间,我和小丑分别坐在他左右两边。

  “安静!”大伙儿坐定后,小丑吆喝一声,尽管这个时候并没有人讲话。

  一首优美的横笛曲子悠然响起。乐声中,十三个方块侏儒鱼贯穿过大门,疾步走进宴会厅。身材矮小的国王走在队伍前头,身后跟着王后、侍从和所有的方块,殿后的是方块幺。除了国王伉俪和侍从,每一位方块姑娘手里都握着一根细长的玻璃笛子,放在嘴边吹奏。玻璃笛子吹奏的华尔兹舞曲,音调是那么的纤柔、纯净,听起来就像教堂风琴最小的管子传出的音符。方块侏儒头发银白,眼睛湛蓝,身上都穿粉红衣裳。除了国王和侍从,这队侏儒全都是女的。

  “太精彩了!”小丑鼓掌欢呼。我看见佛洛德爷爷鼓掌,也跟着十三个方块侏儒站在宴会厅一角,排列成四分之一圆形。随后进场的是身穿深蓝制服的梅花侏儒。王后和梅花幺穿的是同色的衫裙。十三个梅花侏儒全都有一头鬈曲的棕色头发、一身黝黑的皮肤和一双褐色的眼睛。跟方块侏儒相比,他们的身材比较圆胖。除了王后和梅花幺,这队侏儒全部是男性。

  梅花加入方块行列,共同组成一个半圆形。接着进场的是身穿血红衣裳的红心侏儒。国王和侍从是惟一的男性;他们两人穿的暑猩红的制服。红心侏儒全都有一头金发、一身白皙的皮肤和一双绿色的眼睛。红心幺身上的装扮,却与众不同。她穿的是那天我在林子里遇见她时的那件黄衫。一进入宴会厅,她就走到梅花K身边,跟他站在一块。厅中的三队侏儒观在已经组成四分之三的圆形。

  黑桃侏儒最后进场。他们的头发又黑又硬,眼瞳漆黑,身上穿着黑色制服。在四队侏儒中,他们的肩膀最宽厚,表情最阴郁,神色最凝重,如同他们身上的制服。队中只有王后和黑桃幺是女性;她们穿的是紫色衣裳。

  黑桃幺走到红心K身旁站住。五十二个侏儒现在组成一个完整的圆形。

  “不可思议!”我悄声说。

  “每年的‘丑角之宴’都是以这种方式展开,”佛洛德爷爷压低嗓门说。“五十二个侏儒排列成一个圆圈,代表一年的五十二个星期。”

  “红心幺怎么老是穿着黄衣裳呢?”

  “她代表的是,仲夏季节最明亮的太阳。”

  黑桃K和方块幺之间留下一个小小的缺口。小丑从椅子上爬下来,站到他们中间。这一来,整个圆圈就完整无缺了。红心幺站在小丑正对面。

  五十三个侏儒手牵手,齐声欢呼:“丑角日快乐!新年恭喜发财!”

  小丑张开双臂,叮叮当当摇响身上的铃子。他扯起嗓门大声宣布:“今天,不但一年结束了,而且我们也已经来到一副牌五十二年期的终点!未来就是属于丑角的了。丑角老兄,祝你生日快乐!要言不繁,我的致辞就到此为止。”

  小丑伸出右手,握握自己的左手,仿佛在向自己道喜似的。侏儒们纷纷鼓掌,尽管他们都不懂小丑在说什么。拍完手,四个家族分头走到各自的餐桌,围成一圈坐下来。

  佛洛德爷爷伸出手来,搭在我的肩膀上。“他们根本不晓得是怎么回事!”他悄声说。“他们每一年都在重复同样的动作,就像当年我一个人玩牌时那样。”

  “可是——”

  “小伙子,你看过在马戏团表演的马儿和狗儿没有?这帮侏儒就像受过训练的动物。可是那个小丑……”

  “他怎么啦?”

  “以前我从没看过他那么狂妄、那么自信。”

  方块5

  ……不幸得很 爸爸要我喝的那杯饮料,滋味非常甜美……

  我坐在车子后座,正在阅读小圆面包书,爸爸突然对我说,马上就要到雅典了。于是,我又从魔幻岛回到现实世界来。

  在一张地图的协助下,爸爸费了一番功夫,总算找到雅典市旅游服务处。我坐在车子里,打量着街上行走的希腊人,而爸爸就待在旅游中心,寻找一家合适的旅馆。

  回来时,他咧着嘴,笑得好不开心。

  “擎天神大饭店(Hotel Titania)。”他钻进驾驶座,笑嘻嘻说。

  “这家旅馆有空房和停车场。这当然很重要。但我也告诉旅游中心的人,我们打算在雅典玩几天,去看看有名的高城(Acropolis)。所以他们就给我安排了这家屋顶上有嘹望台,可以观览整个雅典城的旅馆。”

  爸爸并没夸张。我们的房间在十二楼,凭窗眺望,雅典城果然尽收眼底。不过,我们还是搭电梯到屋顶平台上,远眺矗立在雅典城另一端的高城。

  爸爸被高城中的古老神殿震撼住了,好半天只管瞪着眼睛没吭声。

  “汉斯·汤玛士,太神奇了!”他终于惊叹起来。“实在太神奇了。”

  爸爸开始在屋顶瞭望台上来来回回踱起方步。过了好一会儿,心情终于平复下来后,他要侍者替他端来一杯啤酒。我们父子俩坐在最靠近栏杆的座椅上,面对着高城。不久,神殿四周的水银灯点亮了;刹那间,整座高城大放光明,爸爸又开始激动起来。

  看够了高城夜景后,爸爸说:“汉斯·汤玛士,咱们明天到高城走一走吧,顺便到古老的市集瞧瞧。我带你去看当年伟大的哲学家一边散步、一边讨论人生重大问题的地方——不幸得很,这些哲人关心的课题,如今大半已经被我们欧洲人遗忘了。”

  他又开始滔滔不绝,谈论起雅典的哲学家。我倾听了一会儿,忍不住打断他:“我们来这儿的目的是寻找妈妈——爸爸,你难道忘了吗?”

  爸爸又吩咐侍者端来一杯啤酒。这已经是第二或第三杯了。

  “当然没忘记,”他说。“可是,如果我们不先看看高城,见了妈妈后该跟她谈些什么呢?分别那么多年,见了面却没话讲,不是挺尴尬的吗?汉斯·汤玛士,你觉得爸爸的顾虑是多余的吗?”

  眼看我们这趟旅程的目标就要达成了,我却突然发现,原来爸爸一直害怕跟妈妈相见。这个发现,让我感到十分痛苦——骤然间,我觉得自己真正长大了。

  我原本以为,只要我们父子俩来到雅典找到妈妈,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现在我才领悟到,事实可不是如此。

  我迟迟没有领悟这点,并不是爸爸的错:事实上,在旅途中他奸几次提到,他实在没有把握能够把妈妈带回家去。只是,那时我并没有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我也没想到,我们父子的追寻到头来会落得一场空。

  现在我才知道,自己当初的想法太过幼稚。我开始同情起爸爸来,当然也为自己感到难过。百感交集之下,我终于喝了酒。

  爸爸把妈妈和古代希腊人调侃了一顿,忽然问我:“汉斯·汤玛士,你想喝一杯酒吗?我很想喝一杯,可是一个人独酌没啥意思。”

  “我不喜欢喝酒。”我摇摇头。“而且,我也还没成年。”

  “我会叫一杯你爱喝的东西。”爸爸说。“况且,你也快成年了,不再是个孩子。”

  爸爸把侍者叫过来,吩咐他给我调一杯马汀尼鸡尾酒。他自己则要一杯希腊烈酒。

  侍者瞧瞧我,又看看爸爸,一脸不敢置信的模样。“您不是说笑吧?”他问道。

  爸爸叫他快去调酒来。

  不幸得很,爸爸要我喝的那杯饮料,滋味还挺甜美的。杯子里敖着冰块,喝起来沁凉爽口极了。结果我一连喝了两三杯,脸色飕地发白了,整个人一头栽倒在地板上。

  “哦,孩子!”爸爸呼唤着我,声音中充满歉意。

  他把我抱进房间。以后的事我记不得了,只晓得一觉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但我知道我一夜没睡好。我猜,爸爸也一样睡得不安稳。

  方块6

  ……他们不时爬下山来 跟凡人厮混在一块……”

  第二天早晨一觉醒来,我心里想的头一件事就是:我实在已经受够了、厌倦了爸爸的酗酒。

  我这个老爸,脑筋原本是第一流的——说他是阿尔卑斯山以北地区最聪明的人,也不为过——但长年酗酒的结果,这个脑筋已经渐渐被酒精腐蚀了。我下定决心,趁着还没和妈妈相见,跟爸爸好好谈一谈,彻底解决这个问题。

  一爬下床,爸爸就兴奋地谈论今天去高城游览的事。我不忍扫他的兴,决定等吃早餐时再谈酗酒的问题。

  吃完早餐,爸爸叫侍者再给他倒一杯咖啡,然后点上第二根烟,一面抽一面打开雅典市街图。

  “爸爸,你不觉得你太过分了一点吗?”我问道。

  爸爸转过脸来望着我。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我毫不放松。“我们以前谈过你酗酒的事,可是,你不但不稍稍节制,反而还要拖你儿子下水,这是不是有点过分了呢?”

  “对不起,汉斯·汤玛士。”爸爸立刻认错。“昨晚那几杯酒对你来说太烈了吧?我不该让你喝的。”

  “也许太烈了一点,”我说。“可是,你自己也要节制一点啊。你号称是挪威艾伦达尔镇惟一的丑角。如果你跟其他丑角一样,变成百无一用的废物,那多丢脸呀。”

  看到爸爸脸上露出愧疚的神色,我不禁为他感到难过起来,可是,我总不能一辈子顺着他的羽毛摸啊。

  “唔,我会好好反省的。”爸爸说。

  “最好早点想清楚啊。我不以为,妈妈会喜欢一个邋邋遢遢、嗜酒如命的哲学家。”

  爸爸坐在椅子上,一个劲扭动着身子,一副忸怩不安的模样。

  被自己的儿子这样毫不留情的数落,任谁也会觉得难堪。“老实说,汉斯·汤玛士,我跟你的想法是一样的。”

  爸爸的口气十分诚挚。我听了,不忍心再逼迫他。这件事就此打住。但是,不知怎的我突然怀疑,妈妈离家出走的原因,爸爸并没有全部告诉我。

  “咱们到高城去游览,要怎么走啊?”我指着地图问爸爸。

  我们开始讨论正经事了。

  为了节省时间,我们搭计程车到高城入口处,然后沿着山边一条林荫大道走进城中,拾级而上,登临山丘顶端的神殿区。

  来到最大的一间庙宇“巴特农神殿”(Panhenon)前,爸爷又开始来来回回踱起方步来。

  “壮观……实在太壮观了!”他一个劲惊叹。

  我们父子俩绕着神殿逛了几圈,然后走到一处陡峭的山崖上,俯瞰着坐落在山脚下的两座古老剧场。伊底帕斯王的悲剧,就曾经在这儿最古老的剧场上演。

  爸爸逛够了,就指着一块大石头对我说:“坐下来吧!”然后,他开始滔滔不绝,谈论起古雅典文化来。

  上完课,太阳高高挂在天顶上,地面几乎看不到任何阴影。爸爸带我去参观高城中的每一座神殿。爸爸一路指指点点,为我解说“杜里斯式廊柱”和“爱奥尼亚式廊柱”之间的区别。他还告诉我,巴特农神殿中没有一根线条是笔直的。这栋庞大的建筑,里头空荡荡,当初只有一座十二米高的雅典娜雕像——她是雅典的守护神。

  现在我才知道,古希腊的神祗居住在希腊北部的奥林帕斯山,不时爬下山来,跟凡人厮混在一块。爸爸说,希腊诸神就像巨大的丑角,混杂在由人类组成的一副扑克牌中。

  高城中也有一间小型的博物馆,但我找了个借口,告诉爸爸我不想进去。爸爸让我坐在外面等他。

  我原本十分乐意陪伴爸爸参观博物馆,因为爸爸是个学识渊博、妙语如珠的好向导,但我口袋里的一件东西却把我给拦阻下来。

  游览神殿时,我一边聆听爸爸讲解古希腊神话,心里一边想着,小圆面包书中描述的“丑角之宴”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情。魔幻岛上的五十二个侏儒,已经聚集在宴会厅,围成一个大圆圈。现在,他们每一个都要念诵出一句台词来。

  方块7

  ……在一场化装舞会中 主人要求宾客们假扮成扑克牌……

  侏儒们坐在宴会厅只顾聊天,小丑猛一拍手,扯起嗓门大声宣布:“‘丑角游戏’开始!诸位都把自己念诵的一句话,想好了吗?”

  “想好了!”侏儒们齐声回答。一时间大厅中充满回音,袅袅不绝。

  小丑一声令下:“开始念诵你们的句子吧!”

  七嘴八舌叽叽喳喳,侏儒们一起念诵各自的句子。五十二个声音交混在一块,吵成一团。几秒钟后,整个大厅突然安静下来,仿佛这场游戏结束了。

  “每一次都是这样,”佛洛德爷爷悄声对我说。“大伙儿同时说话,谁也听不到别人在说什么。”

  “谢谢各位合作,”小丑说。“从现在开始,每一次一个人念诵一个句子,我们就请方块幺先说吧。”

  小公主站起身来,伸手拨开额头下的一绺刘海,开始朗诵她想出的句子:“命运有如花椰菜的花冠,向四面八方伸展开。”

  说完,她坐回椅子上。一张苍白的脸儿飕地涨红了起来。

  “哦,花椰菜的花冠,这个嘛……”小丑伸手搔搔他的脑勺。“这个嘛……很别致,很别致。”

  方块二蹦地跳起身来,念诵他的句子:“放大镜的大小,正好配合金鱼碗的缺口。”

  “你说啥?”小丑听得一头雾水。“你如果明确告诉我们,哪一个放大镜配合哪一个金鱼碗,意思就会清楚得多。不过,两位的表现都还过得去,还过得去!毕竟,我们不能把全部真理挤进两张方块牌中,下一位!”

  现在轮到方块三:“父亲和儿子结伴出门,寻找那个迷失了自己的美丽妇人。”她打个喷嚏,开始号啕大哭。

  我记得,刚到岛上时,曾经看到这个姑娘哭泣。方块K安慰她的当儿,小丑说道:“她怎么会迷失自己呢?在所有底牌掀开之前,我们不会知道答案。下一位!”

  其他方块侏儒一个接一个朗诵他们的句子。

  “事实上,玻璃师傅的儿子在开自己幻想的玩笑。”这句话是方块七说的。在玻璃工厂,她曾对我说过同样的一句话。“魔术师把衣袖一抖,无中生有,活生生蹦跳出好几个小人儿来。”方块九骄傲地念出这句台词。她曾告诉我,她要想出一个难到她想不出来的句子。看来,这点她是办到了。

  最后一位发言的是方块K:“纸牌游戏乃是一种家族诅咒。”

  “非常发人深省!”小丑赞叹起来。“咱们这场游戏到现在虽然只完成四分之一,但己出现不少重要的讯息。诸位明了其中蕴含的深葸吗?”

  侏儒们纷纷交头接耳,低声讨论起来。小丑说:“命运之轮还有四分之三等待我们推动。下面轮到——各位梅花兄弟姐妹!”

  梅花幺首先说:“命运好比一条饿得吞掉自己的蛇。”

  梅花二立刻接。说:“金鱼不会揭露岛上的秘密,但小圆面包书会。”我看得出来,他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已经有很长一段日子,时时反复背诵,生怕自己忘记。

  其他侏儒依序朗诵各自的句子——现在登场的是梅花侏儒,接下来轮到红心,最后是黑桃。

  “内盒打开外盒的当儿,外盒打开内盒。”红心幺朗声念出她的台词。这句话,跟我在林子里初次遇见她时听到的一模一样。

  “一个晴朗的早晨,国王和侍从爬出意识的牢笼。”

  “口袋里藏着一副扑克牌,现在摊在太阳下晒干。”

  就这样,五十二位侏儒一个一个站起身来,念诵各自的台词,一句比一句荒谬。有些侏儒轻声细语,有些格格笑,有些顾盼自雄,有些低头吸着鼻涕。对于这场混乱吵杂的表演,我的总体印象是:这简直就是一出闹剧,疯言疯语毫无逻辑和意义。尽管如此,小丑却拿出笔记本,一句一句依序记下侏儒们念的台词。

  最后一位登场的侏儒是黑桃K。这位国王睁开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瞄了瞄小丑,为今天的表演做个总结:“看透命运的人必须承受命运的折磨。”

  现在回想起来,这是我在那天宴会上听到的最有见地的一句话。小丑显然也有同感。他使劲拍起手来,身上的铃子叮叮当当响个不停,就像一支单人乐队在演奏似的。佛洛德爷爷坐在一旁只管摇头,显得沮丧。

  我们从高高的座椅上爬下来,走到宴会厅中央。侏儒们推推挤挤,在四张餐桌间嬉耍吵闹不停。

  我忽然想起刚到岛上时的感受和印象:这座岛屿一定是庇护所,专门收容无可救药的精神病患者。也许,佛洛德原本是个医务人员,后来被病人感染,神经也开始失常。果真如此,那么,医生一个月一次到岛上探望,根本就帮不上什么忙。

  佛洛德告诉我的每一件事情——海难、扑克牌,突然活生生从他的幻想中蹦出来的五十二个侏儒——很可能只是一个疯子的胡言乱语。我只有一个确凿的证据,证明佛洛德真的是我的祖父:我祖母的名字真的叫史蒂妮,而父母亲都曾提起,祖父当年曾经从一艘船的桅杆上跌下来,摔伤一只胳臂。

  也许,佛洛德真的在这座岛上住了五十年。这并不稀奇,因为我听过类似的海难故事。漂流到岛上时,他身上也许真的有一副扑克牌,但我实在很难相信,那五十二个侏儒真的活生生从他的幻想中蹦出来,进入现实世界。

  我知道,这一切都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来解释——岛上种种荒谬事迹,其实是在我的脑子里进行;换句话说,我自己才是神经突然失常的人。刚到岛上的时候,我在金鱼湖畔吃了几颗浆果。说不定,果子里面含有一些会损害神经的毒素。如今,担心这一切已经—太迟了……一阵铃声骤然响起对于断我的思绪,接着我感到有人伸手扯了扯我身上的水手制服。回头一看,我才发现扯我的人是小丑,而那阵“船铃声”是他衣服上的铃子发出的。

  “你觉得我们这场扑克牌联欢会办得怎样?”他站在我身旁,边问一边抬起头来瞅着我,我没回答。

  “告诉我,”小丑追问,“当你发现,某人内心里想的东西突然从他脑子蹦出来,在他眼前蹦蹦跳跳,你会不会觉得挺诡异的?”

  “当然会觉得诡异啦。”我说。“简直……简直不可思议:太离奇了。”

  “没错,太离奇了。”小丑点点头。“可是,这一切看起来又是那么真实。”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们现在活生生站在这儿,头上顶着一片青天,浑身洋溢着生命力。”小丑说。“一个人怎么‘爬出意识的牢笼’呢?他要使用怎样的梯子,才爬得出来呢?”

  “也许,我们一直就活在地球上。”我只想摆脱小丑的纠缠,不能不敷衍他几句。

  “确实如此,但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水手,我问你:我们到底是谁?从哪里来的?”

  我不喜欢让他这样子黏着我,硬要跟我讨论哲学问题,而且,老实说,对他提出的那些问题我根本就没有答案。

  “刚才有个侏儒说,魔术师把袖子一抖,无中生有的把我们变出来。”小丑感叹起来。“多诡异、多离奇啊,水手,你的想法又如何呢?”

  这时候我才发现佛洛德已经离开宴会厅。

  “他老人家呢?”我问小丑。

  “你应该先回答眼前的问题,再提出新的问题啊!”小丑呵呵笑起来。

  “佛洛德爷爷到底上哪儿去啦?”我又问。

  “他出去透口气啦。每回‘丑角游戏’进行到这个阶段,他就得出去透透气。听到侏儒们念诵这些句子,他老人家心里就有气,一气之下就把尿撒在裤子里啦。这个时候,我就会建议他到外面走走。”

  突然发现自己被遗弃在宴会厅,孤零零面对一大群侏儒,我顿时感到彷徨无依,不知如何是好。这些侏儒大都已经离开餐桌,穿着五彩缤纷的衣裳在大厅中追逐嬉戏,活像一群参加庆生会的小孩。这场宴会实在太过热闹。干吗要把全村人都请来呢?我心里想。

  我仔细观察这帮侏儒,发现这场宴会并不像一般生日派对,反倒像一个化装舞会,宾客们都被要求假扮成一张张扑克牌。进入大厅之前,他们先在门口喝一种神奇的饮料,让他们的身体缩小。这一来,舞池就有足够的空间容纳所有的宾客。我来得太迟,以致于错过了喝神奇“饭前酒”的机会。

  “喂,想不-想尝尝这玩意儿呀?”小丑笑嘻嘻问我。

  他举起手里的一个小瓶子。我不假思索就接了过来,凑上嘴巴喝一口。这玩意尝一口,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我心里想。

  可是,就那么一小口,一下肚我却觉得整个人燃烧了起来。刹—那间,我短短的一生中所尝过的各种滋味——还有许多我从没尝过的味道——纷至沓来,涌进我的身体,有如一股欲望的潮水把我整个人淹没。我的脚趾头感受到草莓的甘甜滋味,我的头发品尝到香蕉和桃子。梨子汁在我左手肘发酵;各种人间美味蜂拥进我的鼻孔。

  我感到舒畅极了,好半天只管呆呆站着不动。我怔怔看着这群衣装鲜艳、蹦蹦跳跳的侏儒,忽然感到,他们是从我的脑子里蹦出来的。突然,我觉得我迷失在自己的脑子里,可是一会儿我又觉得,一大群侏儒冲出我的脑子,向我提出抗议,因为我把他们拘禁在我那有限的思维空间里。

  各种奇妙诡异的念头在我心中涌现,仿佛有一只手在搔我的脑子似的。我发誓,此生绝不离开这只瓶子;我要时时补充它,让它永远装满神奇的饮料。

  “这玩意儿……好不好喝啊?”小丑咧开嘴巴,笑嘻嘻问我。

  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牙齿。每回他张开嘴巴笑一笑,衣服上的铃子就会叮叮当当响起来,仿佛每一个铃子和每一枚牙齿之间,都有一根神秘的管线相通似的。

  “我想再喝一口。”我向小丑央求。

  就在这当儿,佛洛德爷爷从外面街上冲进来,一路绊倒好几个侏儒。他伸出手来,从小丑手中抢过那只瓶子。

  “你这混球。”他大声吼起来。

  侏儒们纷纷抬起头来望了望佛洛德爷爷,呆了半晌,就再忙着玩他们的游戏去了。

  阅读小圆面包书的当儿,我突然看到一缕黑烟从书中升起,紧接着我感到手指灼痛起来,仿佛被火烧到似的。我慌忙丢下书本和放大镜。周遭的游客以为我被一只毒蛇咬到,纷纷围拢过来,瞪着我。

  “没事。”我向他们喊一声,然后捡起地上的放大镜和小圆面包书。

  原来,在烈日照射下,我的放大镜变成了一面火镜,引火燃烧小圆面包书。我伸出手指翻了翻书页,发现刚才读的那一页上有一处烧焦的痕迹。

  我心头也在焚烧,因为我开始发现,小圆面包书中描述的事迹,有一大部分和我的亲身经验非常契合。

  我坐在神殿门前,喃喃地念着魔幻岛的侏儒们在宴会上朗诵的台词。

  “父亲和儿子寻找一个美丽的女人,而这个女人迷失了自己……放大镜的大小,正好配合金鱼碗的缺口……金鱼不会揭露岛上的秘密,但小圆面包书会……单人纸牌游戏乃是一种家族诅咒……”

  毫无疑问,小圆面包书和我个人的生命之间,存在着某种神秘的关联。怎么会这样子呢?我根本就不知道。神奇的不仅仅是佛洛德的魔幻岛,连这本小书本身也是一件神奇的作品。

  我忽然想到,莫非这本书是我在感受周遭世界时幻想出来的?可是,这是一本已经完成的书呀。

  天气很热,我的背脊却冒出了冷汗来。

  爸爸终于走出高城博物馆。一看见他,我就从坐着的石头上跳起身来,一连问他三四个有关雅典高城和古希腊文化的问题。我得想一些跟小圆面包书没有关系的事情。

  方块8

  ……像变戏法一样 我们人类被变出来,然后又被变不见……

  我们父子俩又漫步穿过雅典高城壮丽的城门。爸爸站在城门口,好半天只管俯瞰着山脚下的雅典市街。

  他伸出手臂,指了指那座名字叫艾里奥帕格斯(Areopagus)的山丘。当年,使徒保罗曾登临那座山,面对雅典市民,发表一场伟大的演说,谈论一位并不居住在人造庙宇的神祗。

  雅典的古老市集就坐落在山脚下,名为“阿格拉”(agora),意思是“人民会场”。伟大的希腊哲人曾流连在那儿的一排排廊柱间,时而沉思,时而漫步。当年矗立的一幢幢金碧辉煌的神殿、官衙和法庭,如今都已经沦成废墟。这一带硕果仅存的古迹,是坐落在一座小山上的大理石庙宇。它奉祀的是希腊神话中的“火与锻铁之神”海菲斯特斯(Hephaestus)。

  “汉斯·汤玛士,咱们得赶下山去啦,”爸爸说。“对我米说,这一趟旅程就像回教徒的麦加朝圣之旅。只是,我的麦加如今已经变成一片废墟。”

  我想,他担心的是,一旦来到他心仪已久的古雅典市集,他会感到非常失望。可是,当我们匆匆赶到那儿,在大理石楼房之间寻幽探胜时,他心中那份对古雅典文化的热爱,刹那间又点燃了起来。他手头上有两三本这方面的书,正好帮助他回顾雅典的历史.整个市集空荡荡的,难得看见有人走动。山上的高城,每天聚集着数以千计的游客,徘徊不去,但在山下这儿,只有两三个丑角样的人物偶尔出现。

  我记得,那时我心里想,如果人真的有前生来世,那么,一千年前爸爸肯定在这座市集广场上走动过。谈起古代雅典市民的生活,他那副口气就仿佛在“回忆”往事。

  走着走着,爸爸忽然停下脚步,指着眼前那一片残垣断壁对我说:“一个小孩坐在沙上建筑沙堡。每建成一座城堡,他就会坐在那儿观赏一会儿,然后举手将它敲掉,重新建立一座新的。同样的,‘时间’之神也有一个玩物,那就是我们的地球。世界的历史就在这;里写成;人间的重大事件也铭刻在这里——但是,一转眼这些纪录就被涂抹掉。人的生命在这儿沸腾,就像在一个巫婆的沸锅里似—的。有一天,我们也会被塑造出来——利用跟我们祖先同样的脆弱材料。‘时间’如同一阵大风吹袭我们,把我们卷走,跟我们融合在—一起,然后又扔下我们。就像变戏法一样,我们人类被变出来,然后又被变不见。我们周遭总是有某种东西潜伏着,伺机取代我们。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们并不是站在坚实的地面上——我们甚至不是站在沙上——我们自己就是一团沙。”

  爸爸这番话吓坏了我。让我感到震惊的,不单是他在这段话中:刻意选用的一些字眼。他那不寻常的激昂口气,也着实让我大吃一惊。

  爸爸继续说:“你不能逃避‘时间’。你可以逃避一个国家的君主,你甚至可以逃避上帝,但你逃避不了‘时间’。‘时间’亦步亦趋,紧紧跟随着我们。我们周遭的一切事物,如同朝露一般倏忽消失。”

  我一个劲点着头,神情十分严肃。爸爸针对“时间的无情威力”这个主题发表的长篇演说,才刚开始呢。

  “汉斯·汤玛士,‘时间’不会过去,‘时间’也不会滴答响。过去的是我们人类,滴答响的是我们戴的手表。就像日出日落那样亘古不变,‘时间’穿透整个历史,悄悄地、无情地一步一步蚕食人类的生命。它摧毁伟大的文明、腐蚀古代的遗迹、吞咽——代又一代的人类。这就是‘时间的无情威力’。它不断地咀嚼啃啮,而我们人类正好被夹在它的上下颚之间。”

  “古时候的哲学家就谈这些事情吗?”我问道。

  爸爸点点头,继续说:“就那么短短的一瞬间,我们成为芸芸众生的一分子。我们忙着在地球上过日子,把它当做宇宙中惟一实在的东西。你刚才不是看见,一群群蚂蚁在雅典高城上爬来爬去?可是,这一切早晚都会消失啊。它消失后,立刻就会被另一群人类和虫蚁取代,因为永远有新的一群在排队等候空位。各式各样的形体的面具不断冒出、消失;形形色色的新观念不断呈现在人们眼前。

  主题决不会重复;一篇文章不做第二遍……儿子啊,宇宙间最复杂、最珍贵的东西莫过于‘人’,只不过我们却被当做糟粕、垃圾一般对待。”

  我觉得爸爸这番话太过悲观了,于是我鼓起勇气问道:“情况真的这么悲惨吗?”

  “先别插嘴。”爸爸打断我的话。“我们在地球上蹦来跳去,活像童话故事里头的人物。我们互相微笑,互相点头打招呼:‘嗨,你好!我们活在同一个时代、同一个现实——同一个神话故事……’汉斯·汤玛士,你不觉得这很不可思议?我们生活在宇宙中的一个星球上,但是,转瞬间我们又会被扫出地球运行的轨道。胡里胡涂莫名其妙,我们就被扫地出门啦,仿佛有人念咒赶走我们似的。”

  我坐在一旁,静静瞅着爸爸。他是我这一辈子最熟悉、最敬爱的人,然而,这会儿他站在雅典古老广场上,一面浏览周遭的大理石建筑遗迹,一面滔滔不绝发表评论,整个人仿佛完全变了个样,不像我熟知的那个父亲。我怀疑,他是被阿波罗或其他神魔附身了,才会说出那些怪话。

  “如果我们活在另一个世纪,”爸爸继续说,“我们会跟别人分享我们的生命。今天,我们只会向成千上万同时代的人点头、微笑、打招呼:‘嗨,你好!我们活在同一个时代,多奇妙啊。’或许有人来敲门,我打开房门,大声打个招呼:‘嗨!有灵有肉的人!’”

  爸爸伸出双手,表演打开房门迎接灵魂的动作。

  “汉斯·汤玛士,你晓得吗?我们现在是活着,但我们只能活这一次。我们张开两只胳臂,向世界宣布我们的存在,但很快就被扫到一旁,扔进历史的深坑里。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们人类是那种‘用后即可丢弃’的东西啊。在短短的一段时间,我们参与了一场永远进行着的、面具不断变换的化装舞会。可是,汉斯·汤玛士,我们应该获得更好的待遇呀。你我的名字,应该被雕刻在永恒的、不会被时间之流冲刷掉的永恒事物上。”

  爸爸找了一块大理石板坐下来,歇口气。现在我才发觉,他早就计划在雅典古老广场上发表这篇演说,而讲辞也老早准备好。他以这种方式,参与古希腊哲学家的论辩。

  这篇演说的对象并不是我,而是那群伟大的古希腊哲学家。爸爸正在对一个早已消失的时代夸夸而谈。

  尽管我还不是一个成熟的哲学家,但我觉得我有资格提出一点个人的浅见。

  “你不以为,人世间可能有一些事物,并不是时间之流冲刷得掉的?”我质问爸爸。

  他转过身子,第一次面向着我讲话。看来,我这个问题威力十足,把他从恍惚的状态中震醒。

  “这儿!”爸爸伸出一只手指,戳了戳自己的额头。“这里面的一些东西,不是时间之流冲刷得掉的。”

  听他的口气,我真担心他会变成一个妄想自大狂;听了他下面的话,我才知道他指的不光是他自己而已。

  “汉斯·汤玛士,思想是不会随波逐流的。你别心急,我的话才说到一半呢。雅典的哲学家们相信,人世间有一个东西是不会跑掉、不会消失的。柏拉图管这个东西叫‘理型的世界’(world of ideas)。用沙土筑成的城堡,并不是最重要的东西。最重要的是那个孩子在建筑沙堡之前,在脑子里预先想象的沙堡‘形貌’。建成一座沙堡后,孩子举手把它敲碎。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必须承认,爸爸这篇演说的前半部我比较听得懂,后半部却让我听得一头雾水。爸爸继续说:“你是不是曾经想画一样东西,可是画来画去总是觉得不对劲,不能让你满意。你一试再试,不肯放弃,这是因为你脑子里的意象,总是比你用手描绘出来的东西来得完整、圆满。我们周遭的事物也都是这样。我们觉得,人世间一切事物可以变得更美好。你知道我们为什么会这样想吗?”

  我一个劲摇头。说到这儿,爸爸神情十分激动,嗓门也变得低沉沙哑起来:“这是因为我们脑子里的意象,全都来自柏拉图所说的‘理型的世界’呀。那儿才是我们应该归属的地方,而不是在这儿——在这个有如沙箱一般、随时会被时间之流冲刷掉的世界上。”

  “这么说,真的有另一个世界啰?”

  爸爸悄悄点了点头:“在进入一个肉身之前,我们的灵魂就栖息在那儿;肉身在时间摧残下腐朽后,它就会回到那个世界去。”

  “真的吗?”我抬起头来望着爸爸,感到无比的敬畏。

  “唔,柏拉图就是这么想的。我们的肉身就像用沙土建造的城堡,早晚会被时间冲刷掉。这是无可奈何的事。不过,我们确实拥有一些时间摧毁不了的东西,因为它并不属于这个世界。我们必须擦亮眼睛,看清周遭流动的一切事物——它们只不过是幻影而已。”

  爸爸说的这番话,我并不全懂;不过,我倒是明白,哲学是一门庞大的学问,而爸爸是一位杰出的哲学家。听了爸爸这篇演说,我觉得自己跟古代希腊人在心灵上贴近了许多。我知道,今天看到的只是希腊人留下的一些有形遗迹,而且多半是世俗的东西,但他们的思想却历久弥新,充满活泼的生命力。

  结束演说时,爸爸伸出手臂,指了指苏格拉底当年被监禁的地方。苏格拉底被控煽惑雅典的年轻人,使他们误入歧途,结果被强迫灌下一瓶毒药而身亡。事实上,他是当时整个雅典城惟一的“丑角”。

  方块9

  ……我们全都是 —个家庭的成员……

  离开雅典古老的市集和高城后,我们父子俩漫步走下几条商业街,一路逛到国会大厦前的辛达格玛广场(Syntagma Square)。

  途中,爸爸买了一副挺别致的扑克牌。拿到手里后,他立刻撕开包装,抽出丑角牌,把剩下的牌全都递给我。

  广场边有很多家酒馆。我们挑了一家,坐下来吃晚餐。爸爸先灌下一杯咖啡,然后去打听妈妈的下落。我和爸爸追随古代希腊人的足迹,在雅典城里游逛了一整天,两只脚实在疼痛,只好央求爸爸让我坐在酒馆里头等他。于是,爸爸便一个人去打电话,然后造访附近一家模特儿经纪公司。

  爸爸走后,我独个儿坐在辽阔的广场上,周遭尽是熙来攘往的希腊人。爸爸刚走出酒馆,我就把他送给我的那副牌全都摊在桌上,试图给每一张牌一句话,然后将所有句子组合起来,形成一个完整的故事。可是,由于手头上没有纸和笔,这种游戏玩起来实在伤脑筋,我只好放弃。

  我拿出放大镜和小圆面包书,继续阅读魔幻岛的故事。我知道,故事的高潮即将来临。五十二个侏儒已经念诵完他们的台词。

  小丑就要把这些支离破碎的句子重新组合起来。然后,我也许就能看出,面包师傅汉斯很久以前告诉艾伯特的那些神奇事迹,跟我到底有什么关联。

  小丑让我喝的那一小瓶饮料,一进入我的喉咙,便在我全身各处兴风作浪。我脚下的地板开始摇荡起来。一时间,我仿佛又回到了汪洋中的一艘船上。恍惚中,我听见佛洛德爷爷说:“你怎么可以让他喝这种东西呢?”

  接着我听见了小丑回答:“是他自己要求尝一口的嘛。”

  然后,我就迷迷糊糊睡着了。睡梦中,我忽然感觉到有人轻轻踢我的身子。我睁开眼睛,看见佛洛德爷爷低着头瞅着我。

  “你该醒了!”他说。“小丑马上就要解开大谜团了。”

  我倏地坐直了身子:“什么谜团呀?”

  “丑角游戏,记得吗?他准备把侏儒们念诵的所有台词凑合起来,组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我爬起身来,看见小丑正在忙着指挥五十二个侏儒,要他们依照他规定的次序,重新编队站好。一如先前,他们仍旧排成一个圆圈,但这回不同花色的侏儒全部混杂在一起。我很快就注意到,号码相同的侏儒肩并肩站在一块。

  小丑又爬上他的宝座。佛洛德爷爷和我也坐回各自的座椅上。

  “杰克!”小丑大声叫嚷。“你们四个快过来,站到四位国王和四个十点中间。四位王后,请你们站在四位国王和四个幺点中间。”

  小丑伸出手来,一个劲搔着他的脑勺:“梅花九、方块九,你们两个换个位置。”

  身材圆胖的梅花九慢吞吞走过来,站在身手矫健、蹦蹦跳跳的方块九旁边。两个依令交换了位置。

  小丑又做了一些更动,然后才满意地点点头。

  “这就是所谓的布局,”佛洛德爷爷悄声对我说。“首先,你给每一张牌一个意义;接着,你把五十二张牌集合起来,彻底洗一次,再重新发牌。”

  迷迷糊糊中,我没听清楚他老人家说什么。这会儿,我感到柠檬的浓烈香味正侵袭我的腿,而一股紫丁香的芬芳,正在挑逗我的耳朵。小丑让我喝的饮料,还在我的身体各处作祟。

  “每个人都有一句台词,”小丑说。“但是,我们必须把所有的句子组合起来,这样我们的游戏才会有意义,因为我们全都是同一个家庭的成员。”宴会厅中,侏儒们倏地安静了下来。

  “谁先开始呢?”黑桃K问道。

  “他每次都很急躁。”佛洛德爷爷悄声说。

  小丑张开双臂,郑重宣布:“故事的开头,确立整个情节的发展方向。咱们这个故事应该由方块J开头。在玻璃工厂当师傅的杰克,你请开始吧。”

  “银色的双桅帆船,沉没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中。”方块J朗声念出他的台词。

  站在他右手边的黑桃K立刻接口说:“看透命运的人必须承受命运的折磨。”

  “不对,不对!”小丑连连摆手。“咱们这出戏的情节,是顺着太阳的方向进行的。黑桃国王是最后登场的人物。”

  佛洛德爷爷的脸色登时凝重起来。“这下糟了!”他喃喃地说。

  “怎么啦?”我问道。

  “黑桃国王最后才登场。”

  我没有工夫回答,因为这时候我正感受到有一股蛋酒的强烈味道向我袭来,让我难以招架。在家乡卢比克,蛋酒可不是天天都有啊。

  “我们从头开始吧!”小丑说。“四位杰克最先登场,接着是四个十点,然后是四个九点,依此类推……匝着太阳的方向进行。四位杰克,现在念出你的句子吧!”

  四位杰克一个接一个念诵他们的台词:“银色的双桅帆船,沉没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中。水手漂流到一个不断扩大的岛屿上。他口袋里藏着一副扑克牌,现在摊在太阳下晒。扑克牌上的五十三张图画,陪伴玻璃工厂老师傅的儿子度过漫长的许多个年头。”

  “这还可以。”小丑说。“咱们的故事就这样开始。也许这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开头,但总算是个开始。现在轮到四个十点登场了。”四个十点接着念道:“纸牌褪色之前,五十三个侏儒在孤独水手的脑子里逐渐成形;容貌怪异的人物,在主人的心灵中翩翩起舞。主人入睡时,侏儒们自由自在过活。一个晴朗的早晨,国王和侍从爬出意识的牢笼。”

  “好极了!妙极了!”小丑鼓掌欢呼起来。“四个九点,现在该你们登场啦。”

  “意象从心灵中跃出,进入外在的世界。魔术师把农袖一抖,无中生有,活生生蹦跳出好几个小人儿来。出自幻想的人物外表固然美丽,但除了一个之外,全都迷失了心智,只有孤独的丑角看穿这个骗局。”

  “对!对极了!”小丑乐得直鼓掌。“真理本来就是孤独的东西嘛!八点,现在轮到你们啦。”

  “亮晶晶的饮料麻醉了丑角的知觉。丑角吐出亮晶晶的饮料。不再饮用‘诳骗水’的小丑,思路变得更加清晰。五十二年之后,遭遇海难的孙儿来到这座村庄。”

  小丑意味深长地瞄了我一眼。

  “四个七点出场!”小丑一声令下。

  “真相隐藏在牌中。真相是,玻璃师傅的儿子在开自己幻想的玩笑。出自幻想的人物,对主人发动一场疯狂的叛变。不久主人死了,杀害他的是一群侏儒。”

  “太精彩了!”小丑赞叹起来。“六点出场!”

  “太阳公主逃到海边。魔幻岛毁于内讧。侏儒们又变成扑克牌。面包师的儿子赶在童话结束之前逃出。”

  “唔,还不错。”小丑点点头。“五点,该你们登场念诵你们的台词了。发音一定要正确,咬字一定要清楚啊。发音的一点小差错,可能会造成严重的后果啊。”

  我被小丑说的“严重后果”搞糊涂了,以致于没听清楚五点念诵的第一句台词。

  “面包师的儿子翻山越岭,逃到一个遥远的村庄定居下来。面包师隐藏魔幻岛的珍宝,未来显现于纸牌中。”

  小丑一个劲鼓掌喝彩。

  “大伙儿的表现都挺不错。”他说。“咱们这出戏有个特色,那就是,它不但反映已经发生的事,而且还预言未来的事情。我们的戏现在才进行到一半呢。”

  我回头望望佛洛德爷爷。他伸出一只手臂,揽住我的肩膀,把嘴巴凑到我耳边悄声说:“孙儿,他说的没错。”

  “他说的什么没错?”

  “我不久于人世。”

  “乱讲!”我急了起来。“这不过是一场胡闹的游戏,你老人家干吗要那么认真呢。”

  “孙儿,这可不只是一场游戏啊!”

  “你不能死!我不准你死!”我叫嚷起来。围成一圈的侏儒们纷纷回过头来,望着我们祖孙两个。

  “乖孙,不管你准不准,人老了都会死的。”佛洛德爷爷感叹道。“幸好有人接棒,我死也死得安心。”

  “说不定我也会死在这座岛上。”我说。

  爷爷爷柔声安慰我:“刚才那个侏儒念的台词,你没听到吗?‘面包师傅的儿子翻山越岭,逃到一个遥远的村庄定居下来。’你父亲不是面包店的师傅吗?”

  小丑使劲拍了拍手。他身上的铃子叮叮当当响起来,整个大厅都听得到。

  “安静!”他吆喝一声。“四点,你们接着念吧。”

  我心里只顾想着佛洛德爷爷刚才那番话,担心他真会死掉。四点朗诵的台词,我只听到梅花四和方块四念的那两句。

  “村民们收容孤苦伶仃的小男孩。面包师请他喝亮晶晶的饮料,让他看美丽的金鱼。”

  “现在轮到三点了。”小丑下令,“念吧!”

  这次我也只听到两句台词。

  “水手娶美丽的妇人;她生下小孩后离家出走,跑到南方寻找自己。父亲和儿子结伴出门,寻找那个迷失了自己的美丽妇人。”

  三点念诵他的台词时,小丑一个劲鼓掌欢呼:“太妙了!观在我们进入未来的国度啦。”

  我回头看看佛洛德爷爷,只见他眼眶中闪烁着泪光。

  “他们到底说什么?我全都听不懂。”我感到很困惑。

  “嘘!”爷爷压低嗓门说,“孙儿,你一定要好好听一听历史啊。”

  “历史?”

  “或者说‘未来’。其实,未来也是历史的一部分。这个游戏把我们带到未来的好几个时代。这就是小丑所谓的‘未来的国度’啦。扑克牌中隐藏的那些玄机,我们不全懂,但后人会把谜团解开的。”

  “两点登场!”小丑吆喝一声。

  我试图记下每一句台词,但只记住三句。

  “侏儒伸出冰冷的手,指示前往遥远村庄的路途,然后拿出一个放大镜送给北方来的男孩。放大镜的大小,正好配合金鱼碗的缺口。金鱼不会揭露岛上的秘密,但小圆面包书会。”

  “美妙极了!”小丑击掌赞赏起来。“我早就知道,放大镜和金鱼碗是整个故事的关键……现在该轮到咱们的小幺点登场啦!公主们,请吧。”

  我只听到三句台词。

  “命运好比一条饿得吞掉自己的蛇。内盒打开外盒当儿,外盒打开内盒。命运有如花椰菜的花冠,向四面八方伸展开来。”

  “王后们,请登场!”小丑嚷道。

  我被那杯饮料弄得晕陶陶的,以致于只听清楚王后们念诵的两句台词。

  “小圆面包师傅对着神奇的漏斗大声呼叫,声音传到好几百里外。水手吐出浓烈的饮料。”

  “咱们这场纸牌游戏,观在接近尾声啦。”小丑宣布。“英明睿智的四位国王请登场!我们洗耳恭听。”

  除了梅花K之外,其他三句台词我都听到了。

  “纸牌游戏是一种家族诅咒,总会有一个丑角看穿整个骗局。看透命运的人必须承受命运的折磨。”

  这是黑桃K第三次提到“承受命运的折磨”。小丑鼓掌致敬,宴会厅中的侏儒们也纷纷拍起手来。

  “太精彩了!”小丑扯起嗓门大叫。“大伙儿都应该为这场纸牌游戏感到骄傲,因为每个人都贡献了一句台词。”

  侏儒们再一次鼓掌欢呼。

  小丑十分开心,一个劲拍着他的胸膛:“今天是‘丑角日’,让我们赞美小丑吧,因为未来是属于他的!”

  方块10

  ……一个身材矮小的家伙 从书报摊后面探出头来窥伺……

  我从小圆面包书上抬起头宋,只觉得脑子里充满各种思绪,乱成一团。

  这时,我独个儿坐在雅典城中的辛达格玛广场上,望着周遭那些腋下夹着报纸、手里提着公文包匆匆走过的希腊人,忽然心中灵光一现,猛然醒悟:小圆面包书是一个神谕,把我的旅程和魔幻岛一百五十年前发生的事情,连结在一块。

  我把刚才读的那几页,又翻看了一下。

  书中的叙事者汉斯,在那场宴会中,虽然并没有听清楚侏儒所念诵的全部预言,但是,各个句子之间,仍然可以看出明显的脉络和关联。

  “面包师的儿子翻山越岭,逃到一个遥远的村庄定居下来。面包师隐藏魔幻岛的珍宝。未来显现于纸牌中。村民们收容孤苦伶仃的小男孩。面包师请他喝亮晶晶的饮料,让他观赏美丽的金鱼……”

  面包师的儿子显然就是汉斯。佛洛德爷爷已经看出来。遥远的村庄一定是杜尔夫村,而那个孤苦伶仃的小男孩想必就是艾伯特。

  接下来的预告,汉斯错过了三点的两句台词,但是,只要我们把三点的其他两句台词,跟两点的四句台词连结在一块,其中的关联还是可以看出来。

  “水手娶美丽的妇人,她生下孩子后离家出走,跑到南方寻找自己。父亲和儿子结伴出门,寻找那个迷失了自己的美丽妇人。侏儒伸出冰冷的手,指示前往遥远村庄的路途,然后拿出一个放大镜送给北方来的男孩。放大镜的大小,正好配合金鱼碗的缺口。金鱼不会揭露岛上的秘密,但小圆面包书会……”

  这部分相当清楚,但预言中有几句话却让我看得一头雾水,百思不得其解。

  “内盒打开外盒的当儿,外盒打开内盒……小圆面包师傅把嘴巴凑到神奇的漏斗上,大声呼叫,声音传到几百里外……水手吐出浓烈的饮料……”

  最后那句话,是不是预言爸爸会戒掉长年的酒瘾?如果是的话,我对爸爸和这个古老的预言,就得另眼相看了。

  问题是,在全部五十二句台词中,汉斯只听到四十二句。尤其是后面那部分,他觉得很难集中心神去聆听。这也难怪,因为预言游戏愈进行到后面,距离汉斯那个时代也愈遥远。这段预言对汉斯和佛洛德爷爷来说,不啻是一本天书,难怪汉斯记不清楚。

  现在,除了我之外,一般人也看不透这个古老预言的玄机。只有我知道,手指冰冷的侏儒究竟是谁。也只有我一个人拥有特别的放大镜。别人都不会明了,为什么小圆面包书会揭露岛上的秘密。

  汉斯没有把全部五十二句台词都听清楚,我还是感到非常遗憾,因为,由于他的疏忽,预言的一大部分,尤其是牵涉到我们父子的那——部分,恐怕会成为永恒的不解之谜。我判断,其中一个侏儒在预言中很可能提到,我们父子会不会在雅典遇见妈妈,她会不会跟随我们回挪威……我在广场上翻看小圆面包书的当儿,眼角瞥见一个小矮人从书摊后面探出头来,窥伺着我。最初,我以为那只是一个本地小孩,看见我独个儿坐在广场上,感到好奇而已,但仔细一瞧,却发现他就是我们在修车厂遇见的那个侏儒。这家伙只露了露面,就转身走开。

  刹那间,我背脊上冒出一片冷汗来,转念一想,我干吗要怕这个侏儒呢?虽然他一直跟踪我,却没有做出任何伤害我的举动呀。

  说不定,他也知晓魔幻岛的秘密。他把放大镜送给我,然后打发我去杜尔夫村,目的也许就是要我揭开这个秘密。如果真是这样,我就不应该责怪他一路跟踪我,查看我的阅读进度,这毕竟是一本难得一见的奇书。

  记得爸爸曾开玩笑地说,侏儒是一位犹太魔法师在几百年前创造的假人。当然,爸爸只是说笑,但如果这是真的,那么这个魔法师也许会认识艾伯特和汉斯。

  我正想往下翻阅,却看见爸爸大步穿过广场,向我匆匆地走过来。他比一般希腊人高出一个头。我连忙把小圆面包书塞进口袋中。

  “让你久等了吧?”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

  我摇摇头。

  我决定不把看见侏儒的事告诉爸爸。毕竟,跟小圆面包书描述的那些事情相比,这个跟随我们在欧洲游荡的小矮人,压根儿不值得一提。

  “你在干什么呀?”爸爸又问道。

  我把扑克牌举在手中让他看。我告诉他,我在玩单人纸牌游戏。

  这时侍者走过来。向我收汽水钱。

  “好小啊!”他惊叫一声。

  爸爸呆了呆,不知所措。

  当然,我知道侍者指的是我刚才阅读的小圆面包书。我真担心他会揭穿我的秘密,于是赶紧掏出放大镜,举到他面前说:“小虽小,可是非常管用啊。”

  “是,是!”侍者连连点头。

  我就这样蒙混了过去。

  走出咖啡馆时,我向爸爸解释:“我在检查扑克牌,看看上面有没有印着肉眼看不见的记号。”

  “结果呢?”爸爸问道。

  “不告诉你!”我故作神秘地摇摇头。

  方块J

  ……爸爸一向自诩为真正的丑角……

  回到旅馆房间,我问爸爸,妈妈的下落究竟查出来没有。

  “我去探访一个经纪人。这家伙开设一个联络处,专门替模特儿接洽生意。他告诉我,在雅典工作的模特儿,没有一个名字叫爱妮妲。他的口气很坚定。据他自己说,他认识全雅典的模特儿,尤其是外国妞。”

  我失望得沉下了脸来——这会儿,我那张脸孔看起来准像阴雨绵绵的冬天下午。我感觉到眼泪夺眶而出。爸爸看到我这副德行,立刻说:“我掏出那张从时装杂志上剪下的照片,拿给他看。这个希腊人眼睛一亮。他告诉我,这个模特儿的名字叫‘沙艳阳’(SunnyBeach)。这当然是艺名啦。他又告诉我,这几年来,沙艳阳是全雅典身价最高的模特儿之一。”

  “接下来呢?”我抬起头来望着爸爸,眼睛一眨也不眨。

  爸爸伸出双手往空中一挥:“他要我明天下午打个电话。”

  “就这样吗?”

  “就这样!汉斯·汤玛士,这种事急不得,必须—步一步慢慢来。今天晚上我们到屋顶瞭望台上坐坐吧。明天。我们开车去比里夫斯港(Piraeus)。那儿一定有公共电话。”爸爸提到屋顶瞭望台,我立刻想起一件事。我鼓起勇气对他说:“爸爸,别忘了一件事。”

  爸爸望着我,一脸迷惑,但我猜他已经晓得我要说什么。

  “有一件事你要好好检讨一下。你答应过,这件事你会很快检讨、反省。”我提醒爸爸。

  爸爸装出一副男子气概,呵呵大笑,但他的笑声听起来却有点像哀嚎,听得我毛骨悚然。

  “哦,那件事。”他说。“汉斯·汤玛士,我的确答应过你,会好好考虑这件事。可是,今天要考虑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我想出了一个好主意。我跑过去打开他的旅行袋,把手伸进了那堆衬衫和袜子里头,掏摸了半天,找到他喝剩的半瓶威士忌,二话不说就冲进浴室,把酒全都倒进抽水马桶。

  爸爸跟在我屁股后面走进浴室,一看见我这么干,登时呆住了,好一会儿只管瞪着马桶发愣。我猜,他心里一定在挣扎:要不要趁着我还没把那半瓶威士忌冲掉,弯下腰去把它喝光。爸爸虽然嗜酒如命,但毕竟还没堕落到那个地步。他转过身子面对着我,一时无法决定,到底应该像老虎那样大肆咆哮呢,还是像哈巴狗那样摇尾乞怜。

  “好吧,汉斯·汤玛士,算你赢了。”他终于说。

  我们父子俩一块回到卧室,在窗边两张椅子上坐下来。我看着爸爸,他正瞪着窗外的雅典高城。

  “亮晶晶的饮料麻醉丑角的知觉。”我喃喃地说。

  爸爸吓了一跳,回头望着我。

  “汉斯·汤玛士,你在嘀咕什么?难道你昨晚喝了几杯马汀尼鸡尾酒,到现在还没醉醒吗?”

  “我早就醉醒了!我只是想提醒你,一个真正的丑何是不喝酒的,因为酒会扰乱他的思路。”

  “你这小家伙疯疯癫癫的,真像你老爸!唉,这大概是遗传吧。”

  我知道我击中了爸爸的要害,因为爸爸一向自诩为真正的丑角。

  为了让他忘记马桶里头的威士忌,我向他提议说:“爸爸,咱们现在到屋顶嘹望台去吧,看看他们有哪些不含酒精的饮料,咱们一样一样的喝。你可以喝可乐、七喜汽水、橘子汁、蕃茄汁、梨子风味的汽水——你也许想把这些饮料全都掺在一块喝吧?你可以在你杯中加满冰块,用长长的一根汤匙搅一搅一一”

  “够了,够了,别再说了!谢谢你。”爸爸打断我的话。

  “我们不是有个协议吗?”

  “你放心吧!我这个老水手会永远信守承诺。”

  “好极了!为了补偿你,我就告诉你一个怪异的故事吧。”

  我们父子俩匆匆赶到屋顶嘹望台上,坐在昨晚那张桌子旁。不久,昨晚那位侍者就走了过来。

  我操着英语问他,这儿供应的不含酒精的饮料有哪些。结果,我们要了两个杯子和四瓶不同的饮料。侍者一面摇头,一面嘀咕。

  他实在不懂这对父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昨晚一块儿喝酒,今夜却又大瓶的喝起汽水来。爸爸告诉他,饮食一定要保持平衡,人世间的道理一定要维持。

  侍者走开后,爸爸转过头来对我说:“汉斯·汤玛士,你是不是觉得有点诡异呢?咱们来到一个拥有好几百万人口的都市,想在这座巨大的蚁丘里头,寻找一只小小的蚂蚁。”

  “这只小蚂蚁可是一只蚁后啊。”我说。

  这句评论,我自认为说得挺俏皮、挺有见地。爸爸显然也这么想;他脸上绽出了灿烂的笑容来。

  “可是,汉斯·汤玛士,这座蚁丘虽然巨大,却组织得极为严密,你确实可以寻找出编号3238905的那只蚂蚁。”爸爸沉思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事实上,雅典只是一座更庞大的蚁丘里头的一个小小巢穴,而这座蚁丘总共住着五十亿只蚂蚁。可是,如果你想在这五十亿只蚂蚁中,跟某一只蚂蚁取得联系,却也不是什么难事。你只消拿起电话筒,拨个号码,不管这个人身在哪里,阿尔卑斯山上也好,非洲丛林中也好,甚至阿拉斯加或西藏也好,你都可以坐在家里的客厅找到他。汉斯·汤玛士,你晓不晓得,咱们这个星球上有好几亿个电话呢。”

  我心中一亮,霍地从椅子上跳起身来。

  “小圆面包师傅对着神奇的漏斗大声呼叫,声音传到好几百里外。”我喃喃地念着侏儒在丑角游戏中念的这句台词,骤然间,领悟出了它的涵意。

  爸爸无奈地叹口气。“你又嘀咕些什么啊?”他问道。

  仓猝间,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好临时编造出这么一段说词:“你提到阿尔卑斯山,我就想起我们路过的那个村子,有个面包师傅送我几个小圆面包,请我喝一瓶汽水。我记得,他店里也装有一个电话。透过这个电话,他可以跟全世界的人联络上,只消打个电话到查号台,他就能要到世界上任何人的电话号码。”

  看来,爸爸并不太满意我的回答。好一会儿,他只管静静坐在嘹望台上,瞪着雅典高城。

  “这么说来,你不嫌我成天在你面前唠叨哲学问题啰?”他问道。

  我摇摇头。事实上,我脑子里塞满了小圆面包书读来的东西,恨不能泄露一些,跟别人分享。

  夜幕低垂,一簇簇水银灯骤然大放光明,照射在雅典高城上。

  “爸爸,我答应过要告诉你一个故事。”

  “说吧。”

  于是我开始讲述小圆面包书中的故事一——关于艾伯特、汉斯、佛洛德和魔幻岛的所有事情。我对杜尔夫村老面包师作过承诺,但我不以为自己食言,因为我向爸爸表明过,整个故事是我临时编造的。事实上,其中一小部分情节的确是我捏造的,而且,在讲述过程中我从不曾提到小圆面包书。

  爸爸听得津津有味,啧啧称奇。

  “汉斯·汤玛士,你的想象力可真丰富啊!看来,你不应该当个哲学家,你应该先尝试写作。”

  我又为了一件跟我无关的事情,受到爸爸的赞美。

  那天晚上就寝时,我比爸爸先睡着。入睡之前,我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好一会儿,但爸爸比我还晚合上眼睛,我记得看见他爬下床,站在窗前发呆。

  第二天早晨一觉醒来,我发现爸爸躺在床上,睡得十分沉熟。

  我觉得,他睡觉的那副样子活像一只开始冬眠的熊。

  我掏出放大镜和小圆面包书,急着想知道,“丑角之宴”举行后,魔幻岛上发生什么事情。

  方块Q

  ……小丑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小丑拍拍胸膛,说了几句赞美自己的话后,围成一个大圆圈的侏儒登时一哄四散,各自吃喝玩乐去了。有些侏儒拿起桌上的水果就吃,有些则忙着倒饮料。他们一面喝着那亮晶晶、闪闪发光的神奇的饮料,一面扯起嗓门,大声喊出各种香料的名称:“蜂蜜!”

  “薄荷!”

  “香莓!”

  “环根!”

  “禾草!”

  佛洛德爷爷坐在一旁瞅着我。他虽然是个白发苍苍、皱纹满面的老头,那双眼却仍旧十分锐利,有如两颗晶莹剔透的绿宝石。我不禁想起人们常说的那句老话:眼睛是灵魂之窗。

  小丑又使劲拍了拍手。

  “这场纸牌游戏隐藏的玄机,各位领悟出来了吗?”小丑大声问道。大厅中的侏儒没有回应。小丑急得伸出双臂,四下挥舞起来:“你们难道还不明白,佛洛德就是那个带着一副扑克牌来到岛上的水手,而我们就是那些牌变成的呀。你们这些家伙都是猪脑袋,跟他一样笨!”

  厅中的侏儒面面相觑,根本不知道小丑在说什么。对于小丑所说的“玄机”,他们似乎也不太感兴趣。

  “哼,这家伙就是喜欢惹是生非!”方块皇后叱责一声。

  “是呀,这家伙实在讨人嫌。”另一个侏儒也骂了一句。

  小丑高高坐在宝座上,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过了一会儿,他又问道:“难道没有一个人明白吗?”他气得直发抖,以致于身上的铃子叮叮当当乱响起来。

  “我们都不明白!”侏儒们齐声应道。

  “你们难道不明白,佛洛德把我们都给耍了,而我自己就是一个傻瓜?”

  有些侏儒伸出双手,捂住眼睛和耳朵;有些则大口喝着彩虹汽水。显然,他们都不想了解小丑说的话。

  黑桃国王走到一张桌子旁,拿起一瓶亮晶晶的饮料。他把瓶子举到小丑面前,质问他:“咱们今天受邀来这儿,是为了猜谜呢,还是为了喝彩虹汽水?”

  “咱们今天来这儿,是为了弄清事情的真相。”

  小丑回答黑桃国王。

  佛洛德爷爷突然抓住我的胳臂,把嘴巴凑到我耳朵旁,悄声说:“我真担心,这场宴会结束后,我在岛上辛辛苦苦创造,出来的一切,会被毁得干干净净。”

  “要不要我出面阻止他?”我问道。

  佛洛德连连摇头:“不要,不要!这场纸牌游戏必须依照他自己的一套规则进行。”

  说时迟那时快,黑桃杰克一个箭步冲上前,把小丑揪下宝座。

  其他几个杰克纷纷拥上前去。三个杰克按住小丑,让梅花杰克把一瓶彩虹汽水灌进他的嘴巴。

  小丑紧紧闭着嘴巴,拼命把被灌进的汽水喷吐出来。

  “丑角吐出亮晶晶的饮料。”小丑一面擦拭嘴巴,一面朗诵刚才在游戏中一个侏儒念的台词。“不再饮用‘诳骗水’的小丑,思路变得更加清晰。”

  他突然跳起身来,一把抢过梅花杰克手中的汽水,将它摔到地板上。然后,他跑到每一张桌子旁,把四张桌子上的瓶瓶罐罐一股脑儿打破。刹那间,整个宴会厅四处飞溅起一簇簇玻璃碎片。尽管玻璃碎片纷纷洒落到侏儒们身上,却没有一个人被割伤,只有佛洛德爷爷挂了点彩儿,我看见一滴血从他手上流淌下来。

  亮晶晶的液体在地板上流窜,汇聚成黏黏的一滩。好几个两点和三点侏儒趴到地板上,把舌头伸到那散落一地的玻璃碎片中,舔舐着流失在地上的彩虹汽水。他们把嘴上沾着的玻璃碴随口吐掉,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其他侏儒站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黑桃国王一声令下:“杰克听着!你们立刻去把小丑的头颅砍下来!”

  四个杰克飕地拔出佩剑,朝向小丑大步走过去。

  我不忍袖手旁观,正要出面干预,却感觉到有一双手牢牢抓住我的手臂。

  小丑那张小脸庞登时吓得皱成一团。

  “只有丑角,”他喃喃地说,“没……没其他人……”

  哇的一声,小丑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四个杰克吓了一跳,连连后退几步。宴会厅中,伸手捂住耳朵和眼睛的侏儒们也纷纷抬起头来,一脸迷惘困惑,望着坐在宝座上哭泣的小丑。显然,这些年来他们看惯了小丑的恶作剧,却从没看见他哭过。

  佛洛德爷爷的眼睛闪烁着泪光。我突然醒悟,这伙人当中,他最关心的就是这个喜欢惹是生非的小家伙。他老人家伸出手臂,揽住小丑的肩膀,柔声安慰他:“不要怕,不要怕……”但小丑却把老人家的手推开去。

  红心国王走到四个杰克身旁,制止他们对小丑下手。他说:“我必须提醒你们,正在哭泣的头颅是不可以砍掉的。”

  “真烦!”黑桃杰克哼了一声。

  红心国王继续说:“此外,根据一条非常古老的法规,在砍下一颗头颅之前,我们必须让它把话说完。现在,既然扑克牌都还没有完全摊在桌面,我命令你们把小丑抬到桌上,然后才砍他的头。”

  “恭谢陛下隆恩,”小丑吸了吸鼻涕。“在这场纸牌游戏中,陛下是惟一拥有十三个善良的心的国王。”

  四个杰克遵命将小丑抬到一张桌子上。小丑躺下来,把头枕在两只手臂上,然后弯起一只腿,架在另一只腿上。他以这种姿势发表一场长篇演说。宴会厅中的侏儒纷纷拥上前,围聚在小丑身边。

  “我是最后来到这个村子的,”小丑说。“大伙儿都觉得我这个人与众不同。所以,在岛上这些年我一直独来独往,孤单度日。”

  小丑这番话扣动了侏儒们的心弦。大家都侧耳倾听。显然,这些年来岛上的侏儒心里都很纳闷,这个小丑为什么跟他们不一样。

  “我不属于任何一个家族,”小丑继续说。“我既不是红心、方块,也不是梅花或黑桃。我既不是国王,也不是杰克、八点或爱司。

  我只不过是混迹在这儿的一个丑角。至于丑角是怎样的一个人,连我自己都不清楚。每回我摇一摇头,身上那些铃子就会叮当响起来,提醒我.我是一个没有家的人。我没有号码,也没有职业。我不能到玻璃工厂,跟方块侏儒——起吹制玻璃器皿,也不能进入面包坊,跟红心姑娘一块做面包。梅花侏儒个个是莳花种菜的能手,而我对园艺却一窍不通。黑桃汉子个个肌肉发达,而我却手无缚鸡之力。我永远袖手旁观站在外头看你们干活。可是,就因为这个缘故,我反而比你们更能看到事情的真相——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呀。”

  小丑躺在桌子上,一面说一面摇荡着他的腿,身上的铃子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每天早晨你们出门干活,但从来没有真正清醒过。当然,你们天天看到大阳和月亮,看到天空中的星星,看到地面上一切会动的东西,但你们视若无睹。身为丑角的我却不一样,因为我是带着一个缺陷来到这个世界;我看得太深,也看得太多。”

  听到这儿,方块王后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小丑,有话就直说吧,如果你真的看清了一些我们没看清的事情,尽管说出来好了。”

  “我看清了自己!”小丑说。“我看见自己匍匐爬行在花园的树叶间。”

  “你能够从天空俯瞰在地上爬行的自己?”红心二问道。“难道你的眼睛像鸟儿那样,长着一对会飞的翅膀?”

  “没错,可以这么说。”小丑回答。“光是从口袋里掏出一面小镜子照照自己,是不管用的——就像咱们村子的四位王后那样。她们太在意自己的容貌,每天忙着照镜子,以致于忘掉了生活的真正目的。”

  “这家伙说得太过分了!放肆!”方块王后叱喝了一声。“我们就这样任由他猖狂下去吗?”

  “我不光是说说而已。”小丑继续说。“我内心里深深感受到这点啊。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充满……充满生命的形体……一个不寻常的生物……有皮肤、头发和指甲……一个活生生的、清醒的傀儡,跟橡皮一样任人搓弄摆布……身为丑角的我忍不住要问:这个橡皮人是从哪儿来的?”

  “我们就任由他胡说八道吗?”黑桃国王气冲冲地说。红心国王点点头,附和黑桃国王的看法。

  “我们活着尸小丑挥舞着手臂欢呼起来。他身上的铃子叮当乱响。“我们生活在一个神奇的童话故事里头。我得不时捏一捏自己的手臂,以确定自己真的活着。”

  “常常捏自己,会痛吗?”红心三柔声问道。

  “每回听到身上的铃子响起来,我就察觉到自己还活着。”小丑说。“而我只消动一动身体,铃子就会响起来。”

  小丑伸出一双胳臂使劲挥舞起来。侏儒们吓得往后退出好几步。

  红心国王清了清喉咙,问道:“小丑,你知道橡皮人们从哪里来的吗?”

  “这个谜团,你们已经猜过了,但你们一知半解,没法子彻底弄清个中的玄机。你们的心智十分薄弱,以致于连最简单的问题,你们也得聚在一起研究半天。你们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们喝太多彩虹汽水呀。身为丑角的我说,我是一个神秘的傀儡;其实你们也跟他一样神秘,只是你们没察觉到。你们不但没察觉到,甚至也没感觉到,因为当你们喝彩虹汽水时,你们只尝到蜂蜜、薄荷、草莓等等的滋味。你们从不曾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就像一个尝尽世间百味的人,却忘记自己有一张嘴巴。你们是一群贪喝彩虹汽水、忘记自己是神秘傀儡的人。丑角一直想告诉你们真相,你们却充耳不闻。

  你们的所有知觉,包括你们的视觉,都被苹果、梨子、草莓和香蕉阻塞住了。当然,你们都有一双眼睛,但你们成天只知道找彩虹汽水来喝,眼睛对你们又有什么用呢?丑角敢这么说,因为只有丑角知道事情的真相。”

  侏儒们而面相觑,一个个都听呆了。

  “橡皮人,到底你从哪里来的呀?”红心国王再次问道。

  “我们全都是佛洛德幻想出来的东西。”丑角又挥舞起手臂来。

  “有一天,他脑子里的意象变得格外鲜明活泼,结果一个个蹦跳了出来,进入这个世界。”丑角大叫一声:“不可能,就像太阳和月亮那样不可能!可是,太阳和月亮是真实存在的呀。”

  侏儒们满脸惊愕,呆呆地瞪着佛洛德爷爷,老人家紧紧抓住我的手腕。

  “还有更耐人寻味的呢,”小丑说。“佛洛德到底是谁?他也是一个充满生命的奇异傀儡。这一类傀儡,岛上只有他一个;事实上,他是属于另一副扑克牌。没有人知道,那副牌中到底总共有几张牌;也没有人晓得,发牌的人究竟是谁。丑角只知道一件事:佛洛德也是一个傀儡——某一天早晨,他不知从哪里突然蹦出来,活生生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他到底从哪一位神祗的额头蹦出,丑角很想知道。他会一直追查下去,直到找到答案为止。”

  侏儒们纷纷骚动起来,仿佛刚从漫长的冬眠中苏醒。红心二和红心三找到一根扫帚,开始打起扫地板来。

  四位国王勾肩搭背围成一圈,咬着耳朵,悄悄商议事情。过了好一会儿,红心国王才转过头来对小丑说;“我代表村中四位国王沉痛地宣布,我们认为,小丑刚才说的是事实。”

  “陛下听闻事实,为何感到沉痛?”小丑问道。他依旧躺在桌子上,但这会儿是侧身躺着,用一双手肘支撑住身子,抬起头来望着红心国王。

  这回轮到方块国王发言:“小丑把事实告诉我们,我们感到十分悲哀,因为这意味主公非死不可。”

  “为何主公非死不可呢?”小丑恭谨地问道。“死刑的宣判,必须依据法条。”

  梅花国王回答:“真相大白后,如果我们任由佛洛德在村上走动,一看到他,我们就会想到,我们这群侏儒都是他创造出来的虚假东西。因此,佛洛德必须死在四位杰克的宝剑下。”

  小丑从桌上爬下来。他伸出手臂,指着佛洛德爷爷对四位国王说:“主人和他创造出来的东西,本来就不应该住在一起,因为彼此会觉得对方讨厌,愈看对方愈不顺眼。佛洛德的想象力大过丰富鲜明,以致于到后来他幻想的人物一个个都蹦出他的脑子,进入真实的世界。不过,如果我们因此责备佛洛德,那就有失公平了。”

  梅花国王伸出手来,把他头顶上的小王冠扶正,然后说道:“人人都有幻想的自由和权利,但是,他也有责任提醒他幻想出来的人物,他们只不过是他的幻想而已。否则的话,他就是存心戏弄他们;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有权处死他。”

  窗外,太阳被一堆云层遮蔽住了。整个宴会厅一下子阴暗下来。

  “杰克,你们听到我们的话吗?”黑桃国王咆哮起来。“快去把主公的头砍下来!”

  我从座椅上跳起身来。就在这个时候,我听见黑桃杰克说:“不必我们动手。陛下,主公已经死了。”

  我转过身子,回头一看,只见佛洛德爷爷一动不动躺在地板上。我以前看过死人,如今一见爷爷那个样子,我就知道,从此他再也不会用他那双锐利的眼睛看我了。

  刹那间,我感到无比的彷徨、孤独。在这座岛上,我变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一群活蹦乱跳的扑克牌围绕着我,但没有一个是像我那样的真人。

  侏儒们推推挤挤,围在佛洛德爷爷身边。他们的脸孔木无表情。昨天我刚到岛上时,他们脸上的神色也没现在那么呆滞。

  我看见红心幺把嘴巴凑到红心国王耳朵上,悄悄讲了几句话。

  然后,她就跑出宴会厅,转眼消失无踪。

  “现在,咱们总算可以堂堂正正做人了!”小丑宣称。“佛洛德死了!他创造的人物杀了他。”

  我感到伤心又愤怒,大步走到小丑身边,一把揪住他的身子,使劲摇撼。他身上铃铛叮当当乱响起来。

  “是你杀了他!”我尖声叫嚷起来。“是你打开佛洛德爷爷的橱柜,偷窃彩虹汽水!揭露扑克牌秘密的人也是你!”

  我把小丑摔到一旁。黑桃国王宣布:“我们的贵宾刚才说得很对,因此,我们必须砍掉小丑的脑袋。我们永远不能真正摆脱戏弄我们的人,除非我们杀掉他的小丑。杰克听令!马上把小丑的笨脑袋砍下来!”

  小丑拔腿就逃。他推开挡在他前面的七点和八点侏儒,窜出宴会厅的大门,就像刚才红心幺那样,转眼消失不见。我知道我在岛上的旅程也该结束了,于是,我跟在小丑身后走出大厅。金黄色的晚霞洒照着村中的房屋,但我再也看不到小丑和红心幺的踪影。

  方块K

  ……我们必须在颈上挂一个铃子……

  我还没读完佛洛德死亡的那一段,爸爸就开始翻身子,准备起床了。我手里捧着小圆面包书,正看得津津有味,一时舍不得放下它来,直到爸爸喉咙里发出咕噜声,我才匆匆忙忙把书塞进口袋。

  “睡得好吗?”爸爸一从床上坐起来,我就问他。

  “好极了!”他睁开眼睛。“我做了个诡异的梦。”

  “梦见什么呢?”我问。

  他坐在床上,仿佛担心一爬下床来那个梦就会消失。

  “我梦见你在屋顶嘹望台上告诉我的那些侏儒。尽管他们都活着,但是,只有你和我意识到自己活着。梦里有个老医生。他突然发现,所有的侏儒脚趾甲下面有一个小小的记号。但你必须用放大镜或显微镜,才看得见它。记号由一个圆徽和一个号码组成——圆徽是扑克牌的花色,号码从一开始到数百万。譬如说,其中一个侏儒脚6止甲下刻着‘红心’标志和‘728964’号码,另一个侏儒刻着‘梅花’和‘60143’,第三个侏儒刻着‘方块’和‘2659’。我梦见他们举行人口普查,结果发现没有两个侏儒的号码是相同的。这些人就像一场大规模的纸牌游戏。可是,说也奇怪——我现在说到重点了——这群侏儒中只有两个人没有号码,而这两个人就是你和我。其他侏儒知道这件事后,就对我们父子俩产生戒心,时时防备我们。为了掌握我们的行踪,他们要求我们在脖子上挂一个铃子。”

  这真是一个怪异的梦,但是,它显然是从我告诉爸爸的那个故事延伸出来的。

  爸爸最后说:“我们常有奇怪的想法和念头,可是,只有在睡梦中,最深沉的思想才会蹦出来。”

  “那也得少喝酒呀。”我乘机进言。

  听到我的规劝,这回爸爸并没有反唇相讥,只是笑一笑瞅着我,我们下楼去吃早餐时,他嘴巴上也没叼一根香烟,这也很不寻常。

  我们住的这家“擎天神旅馆”,供应的早餐虽然简单,却十分可口。早餐中有几样便宜食物是免费供应的——事实上,它的价钱已经算在房租里头。此外,他们还供应丰盛的自助餐,菜色非常精致,只要你付得起,尽可大快朵颐。

  爸爸的食量一向不大,但今天他却点了果汁、优酪乳、蛋、蕃茄、火腿和芦笋,我也乘机饱餐一顿。

  “你说得对,我应该少喝酒。”爸爸一面剥蛋壳一面说。“我每天喝得醉醺醺,几乎已经忘记早晨的阳光有多灿烂。”

  “可是,戒酒以后你还会不会讨论哲学问题呢?”我问道。

  我一直怀疑,爸爸是靠酒精激发他的灵感,因此我担心,戒掉酒瘾的他会丧失他的哲学智慧。

  爸爸抬起头来望着我,满脸惊讶。

  “你怎么会那样想?我当然还会讨论哲学问题呀!不但会,而且更凶狠、更尖锐呢。”

  我松了一口气。果然爸爸又滔滔不绝谈起哲学来。“在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每天浑浑噩噩过日子,对周遭的事物一点也不感到好奇,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摇摇头。

  “对这些人来说,世界已经变成了一种习惯呀。”爸爸一面说一面把盐撒在鸡蛋上。“我们瞧瞧儿童吧!他们对身边一切事物都感到强烈的好奇,眼睛永远睁得大大的;不管走到哪里,他们那双手总是指指点点,他们的嘴巴总是问东问西。我们大人就不同了。人世间的事物,我们已经看过太多次了,结果我们就把眼前的世界视为当然。”

  我们坐在餐桌旁边,慢慢吃着起士和火腿。盘中的食物都送进“五脏庙”后,爸爸说:“汉斯·汤玛土,我们父子来订个约好不好?”

  “那得瞧订的是什么约。”我回答。

  爸爸凝起眼睛瞅着我:“我们约定,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我们一定要设法找出两个问题的答案——我们到底是谁?从何处来?”

  “同意。”我伸出手来,隔着桌子和爸爸握一握。

  “首先我们必须找到妈妈,”我说。“找不到她,其他一切都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