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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之间

  “不知其人,视其友”。这是在司马迁《史记》中记载下来的一条古老谚语,意思说:若不清楚某个人的品性,可以看他交的是什么样的朋友。这话说得很有道理,但不能理解得太死板。以文征明和唐寅来说,虽是最要好的朋友,彼此的性格、行事却差得很远。唐寅为人放浪不羁,尤其是科场案以后,更把缙绅阶级的风雅体面丢在一边,只求自适,特别在女色方面,沉溺很深,他自称是“笙歌队中醉千场”。文征明的为人,则要严谨得多,据说是一生不近二色。这即使有些夸张,至少也能说明他在这方面绝不随便。有一则记载说,祝允明、唐寅为了同文征明开玩笑,某一天特地召请了一群花枝招展的歌妓,安排下酒席,然后派人请文征明赴宴。文征明来到以后,歌妓便按照事先商量的法子上前纠缠,把文征明吓得魂不附体,连忙爬墙逃走。
  像唐寅那样的风流行径,当然不值得赞赏。但也要看到,在以前的社会中普通男女之间缺乏正常交往的机会,男子往往只能在妓女中寻求感情的满足。而且,唐寅的行为,也包涵了与禁锢人性的虚伪道德相对抗的意识。这是旧道德破坏过程中难以避免的历史现象。
  文征明立身行事既与唐寅如此不同,他们怎么能结成那样浓厚的友谊?文征明又是怎样看待这位放浪的朋友?在他写给唐寅的两首诗中,可以看到两位文艺家除了外在的差异,还有更深的内在的相似,以及彼此间的相互理解。一首题为《简子畏》(“简”犹“寄”,子畏是唐寅的字):
  落魄迂疏不事家,郎君性气属豪华。高楼大叫秋觞月,深幄微酣夜拥花。坐令端人疑阮籍,未宜文士目刘叉。只应郡郭声名在,门外时停长者车。
  “落魄迂疏”、“性气豪华”写出唐寅豪放而不善于机巧的性格,以及因此而为世人所弃的遭遇。继而描摹唐寅在秋月映照的高楼上举杯狂呼,酒醉之后在深深的帷幄中拥着青楼女子嬉戏,并以阮籍和刘叉比喻他的行止。阮籍是魏晋之际的哲学家和诗人,“竹林七贤”的首要人物。他因不满司马懿父子一面阴谋篡夺,一面鼓吹礼教,干脆以蔑视礼教、纵诞放任的姿态表示反感。刘叉是唐代诗人,为人豪放热情、刚直任侠。这些描写,揭示了在唐寅的放浪行为之中,深蕴着巨大的痛苦与无奈,以及对社会统治力量表示蔑视的态度。显然,文征明很清楚,唐寅的行为,是一个天赋极高、真诚热情的人受畸形社会压迫的结果。
  同样,文征明也理解,唐寅是一个多情的人。尽管他的感情不能专注,常常转移,但他的感情是真实的。在题为《月夜登南楼有怀唐子畏》的绝句中,文征明以美好的笔调描述了唐寅与青楼女子的交往:
  曲栏风露夜醒然,彩月西流万树烟。人语渐微孤笛起,玉郎何处拥婵娟?
  通常文征明诗中景物,色彩是偏于清淡的,这同他平静温和的性格相应。但在这首诗里,皎洁的月亮被描绘成“彩月”,它散射出朦胧幻迷的光流,飘漾在千万株树枝间,当这城市渐渐沉静的时刻,一支笛子吹奏起悠悠的音乐,那是从唐寅的身边传来的吗?这位俊雅风流的朋友,又在什么地方依偎着美丽的姑娘?在这诗中,散布着温馨而绮靡的情调。
  选出这两首诗来,并不是为了谈论唐寅,而是为了更深刻了解文征明。文学是感情的表现,即使作者是在描述他人的生活,仍然可以看出作者自身的感情倾向。特别是文征明这样的诗人,由于在表现自身感情生活时,多取节制的态度,透过他笔下的唐寅,反而更能够窥见他内心不常表露的一个侧面。可以说,这也是“不知其人,视其友”的办法。
  文征明虽然持身颇严谨,但他所交的朋友,却多为放达之士。如果不是思想一致,这种交往是困难的。他的朋友当然也理解掩盖在文征明平和的外貌之下的内在精神,这样才能彼此相得。唐寅《送文温州序》说,他和文征明“尚好不同,外相方圆,而实有埙箎之美”。埙、箎是两种乐器,《诗经·大雅·板》有“如埙如箎”一句。唐寅就是借用《诗经》的成句,表明他们两人虽然外表有很大差异,内在情感却是十分和谐一致的,如同两种乐器演奏同一支曲子。文征明在为好友钱同爱写的墓志铭中,说钱氏以豪杰自命,阔达而无所拘检,对文征明行为上的规矩局促,似乎有些看不起(“若所不屑”),但情意特别亲近(“而意独亲”)。这和唐寅的态度也是一样的。
  再回到文征明赠唐寅的两首诗,不仅表现了对唐寅的放达生活的理解和肯定,更有一层欣羡的意味。他把朋友的狂诞不羁的形迹写得那样美好,似乎是证明了,尽管他自己难以那样自由放任地生活,但内心中确实有那样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