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描写人神恋爱的《洛神赋》

  唐代大诗人李白有《感兴八首》,其中第二首云:  
  洛浦有宓妃,飘飖雪争飞。轻云拂素月,了可见清辉。解佩欲西去,含情讵相违。香尘动罗袜,绿水不沾衣。陈王徒作赋,神女岂同归?好色伤大雅,多为世所讥。
  这首诗后四句写李白自己的感想,前八句则纯用曹植《洛神赋》故事,甚至文字也多半是从《洛神赋》的辞句中化出的。“飘飖雪争飞”句来自赋中“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轻云拂素月”句出于赋中“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香尘动罗袜,绿水不沾衣”则化自赋中“体迅飞凫,飘忽若神。陵波微步,罗袜生尘”。以上几句都是描写洛神的轻盈美丽以及在水波上自由来去的神态的,“解佩欲西去,含情讵相违”二句则叙述赋中作者对神女“解玉佩以要(邀)之”以及神女含情而“徙倚彷徨”的情节。在后四句感想中,诗人借《洛神赋》所述,借题发挥,阐发了在“好色”上要有所节制的感想,亦即赋中“申礼防以自持”的意思。
  从李白的这首诗里,我们看不出影射“感甄”说的迹象,只能看到李白是将《洛神赋》作为一篇描写人神恋爱的作品来对待的。
  曹植的《洛神赋》,虽说别有寄托,但从内容上看,确实是以一则人神恋爱故事为题材的。全赋大致可分为六段。第一段描写作者从京师东归,远途跋涉,几经曲折,来到洛水之滨。由于一路上风尘仆仆,人困马乏,作者税驾于洛滨的草地上休息。忽然,恍惚间作者看见有一个美人站在山崖旁,通过与驾车人的对谈,他得悉这位美人就是传说中的洛水女神宓妃。然而除了作者,其他人都看不见女神的倩影,于是在第二段中,作者通过他对驾车人的回答,详尽周全地描写了洛神的丰姿神韵:这位洛神身体轻盈,婉若惊鸿游龙。她貌若秋菊,体似春松,又像轻云笼月、回风旋雪般飘忽不定。远望,她如朝霞中的旭日;近看,她似碧波中的鲜荷。接着,作者一一刻画了她的身材、肩腰、颈项、发肤、眼睛、装束衣饰等等。第三段转而叙述作者对洛神的爱恋钦慕,他以玉佩作为定情的信物,向洛神表达了自己的爱慕之情。洛神还赠琼琚作为报答,并请作者到深渊相会。作者想起《神仙传》中郑交甫遇江妃二女的故事,担心同样受到欺骗,犹豫狐疑,不敢赴水,于是收敛情志,“申礼防以自持”。第四段描写洛神听了作者回答后进退踌躇的情态。她在芳草上低回徘徊,高声啸吟,倾吐深长的思慕。在那啸吟声中,诸神女纷纷聚集,其中有湘水神娥皇、女英,还有汉水的女神,她们或在清流中嬉戏,或在洲渚上飞翔。洛神悲悯作者孤独无匹的处境,举袖掩面,久久不忍离去;而她那在水波上飘忽不定、迅若飞凫的身姿和她那含情脉脉、欲言又止的神情,也令作者如痴如醉。第五段描写洛神满怀幽怨恋情,终于依依不舍地离去。她在众神的护持下,登上六龙驾驭的云车,欲去复返,向作者陈述了人神道殊的遗憾,举袖掩泣,泪流满襟,哀叹从此良会永绝。最后,她又赠以明珰为念,并表示今后自己在窈冥的水府,将永远思念他。说毕,神光消隐,只留下作者一人帐然若失。赋的最后一段描写洛神既去,作者拖着沉重的步履下山,心神却留恋着方才的情景。他一再返顾,希冀洛神重新现身,他将不顾一切地驾起小船逆流而上,与她会合。由于殷切的思念,他终宵辗转难寐。次日,他命驾启程,经过昨晚遇见洛神之处时,仍惆怅徘徊,难以离去。
  这一篇以绚烂典丽的笔调描写人神恋爱故事的赋一出,风靡了后代多少文人雅士!晋明帝司马绍曾画过《洛神图》,可惜已失传。有才绝、画绝、痴绝“三绝”之称的东晋大画家顾恺之,画有《洛神赋图卷》,将全赋内容画作四段,联为一卷。第一段描绘曹植与洛神于洛滨相会,第二段传写洛神与曹植若即若离的情状,第三段刻画他们在云车、轻舟上互赠礼物、畅诉衷情,第四段描写曹植满怀依恋地重登归途。在这四幅场景之间,画家又点缀了鸿雁游龙、彩霞鲜荷以及冯夷、屏翳等神话人物,使整幅画卷一气贯通,构成一长幅完整的画面。《洛神赋图卷》原画已佚,但至今留有五种宋人摹本,其中三种在中国的博物馆,美国佛里尔美术馆和日本则各藏一种。与顾恺之同时的东晋大书法家王羲之、王献之父子,也曾各书《洛神赋》数十本,至今上海博物馆仍藏有明代在杭州出土的王献之小楷书《洛神赋十三行》刻石。


         传为东晋顾恺之所绘的《洛神赋卷》(局部)
  在《洛神赋》前的小序中,作者自称是有感于宋玉《高唐赋》、《神女赋》而作;历代论者,多认为此赋出于屈原的《九歌》。然而,以此赋与《九歌》或《神女赋》相较,其间的差别是非常显著的。《九歌》中的《湘夫人》等只有简单的情节而没有完整的故事结构;《神女赋》中与正文篇幅相当的序,通过楚襄王与宋玉的对话介绍楚襄王梦见神女的情状,赋文则大半描绘神女的美貌,只有一小部分文字用来叙述神女别去时的神态和襄王的惆怅,开汉赋“铺彩摛文”的先河,故事结构也并不完整。而在《洛神赋》中,虽多铺陈描写,叙事成分却已大大加强,有较为曲折的情节,有人物的对话,首尾井然,结构完整,可以说是一篇带有赋体特征的以人神恋爱为题材的故事赋了。此外,《九歌》根据神话传说,《神女赋》依托襄王一梦;《洛神赋》却以第一人称凭空杜撰作者与洛神的遇合,带有更加明显的虚构性,并且作者在小序中也不掩饰这一点。《洛神赋》的这些特点,对中国后来小说的产生无疑是起了推波助澜的积极作用的。
  中国的辞赋,在兴起之初就带有虚构故事的成分,因此唐代史学家刘知几在《史通·杂说下》中说道:“自战国以下,词人属文,皆伪立客主,假相酬答;至于屈原《离骚辞》称遇渔父于江渚,宋玉《高唐赋》云梦神女于阳台。”其所谓之“伪立”,就是虚构杜撰。在屈原的渔父、宋玉的神女之后,汉代大赋干脆将人物命名为“子虚先生”、“乌有先生”、“亡是公”之类,点明他们是虚构出来的人物。但汉大赋以铺陈描写为主,叙事成分极弱,直到东汉后期小赋产生,有些赋的叙事成分才逐渐回升。如杜笃《首阳山赋》,写作者在首阳山见二老人在从容地采薇,经过一番问答,方知他们就是伯夷、叔齐的鬼魂;蔡邕《青衣赋》写作者客游途中,遇一青衣女子,与幽会一宵而后怅惘分手。我们不难想像,这些赋中虚构的故事,一旦用散文来敷演,就成为原始的小说了。
  曹植《洛神赋》的故事性远过于以往的辞赋作品,叙述的又是哀艳动人的人神恋爱故事,一旦产生小说的条件成熟,自然很容易引起有心人的注意。果然,到唐传奇产生之初的初唐,便出现了一篇张鷟的《游仙窟》。《游仙窟》的文字虽然极其俚俗,篇幅之长也非《洛神赋》可比,但从它整个构架来看,仍是作者自述在客游途中遇一仙女,缱绻一宵,然而怅恨离别的故事,其中又颇多韵文,不难看出它受《洛神赋》影响的痕迹。此后唐代传奇小说中出现了许多描写人神恋爱的作品,又衍生为人鬼恋爱、人妖恋爱的题材,推本溯源,曹植可以说是始作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