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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秦王府的正殿里,喧哗之声不绝于耳。原来刚刚李渊的旨意下达到府中,禁军卫士已强行将房玄龄、杜如晦二人带走,将他们撵回私宅之中;又一再警告尉迟恭等将领明日必须到军中向李元吉报到,听他令下,否则就是违抗军令,当以军法处置。
  宣旨的使者一走,府中登时沸反盈天,都说李渊此举大异寻常,对李世民必有后着,定要多加小心云云。程咬金第一个就忍不住振臂高叫:“大王的四肢羽翼全被剪除,身躯还能存活多久?我老程是铁了心,只保定您一人,便是冒触犯军法、满门抄斩之险,也要留在这里,决不去向李元吉那小子叩头、奉他为帅!大王应早定大计,以策万全。”
  府中诸将齐声附和,为他这番话喝彩叫好。
  正喧闹间,忽见门卫飞奔进来,在李世民耳边说了一句什么,李世民面色一变,道:“马上请他进来,让到偏殿那边去。”转头对长孙无忌说:“无忌兄请暂且替我在这里主持一下大局,我出去一会儿,马上就回来。”说着匆忙离座而去。
  李世民出了正殿,三步并作两步转入偏殿,已见王至负手立在殿中,忙上前一揖道:“王兄来得如此匆忙,莫非东宫那边有什么急谋?”
  王至淡然地将听到的李建成和李元吉的对话都说了一遍,却见李世民双眉一扬,一副不惊反喜之色,道:“有劳王兄奔走相告,请先歇息一下,稍后还有向王兄多多请教之处。”
  当下李世民回入正殿,将长孙无忌拉入密室,复述了王至的话。
  长孙无忌骇然道:“想不到他们这么快就发动了!我们这边全没准备,如何能对付?”
  李世民沉吟似的低头在室中转了三圈,忽地停在长孙无忌面前,目光闪闪的道:“我早有对付他们的一个法子,只是一直在心中酝酿,还来不及跟你和玄龄、如晦他们说。如今事态急逼,或许只有凭此一计,以求反败为胜了。”
  “是什么法子?”
  李世民说了,问:“你说行不行?”
  长孙无忌吓得全身发僵。李世民说的全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他想说不行,想说这又是孤注一掷__将成败之数全托负于敌方阵营中的人身上,岂可得乎?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面上还来不及现出惊恐之色,心中的意志已逼使他摆出一副坚毅刚决之态,口里斩钉截铁般吐出一字:“行!”
  他只能说这个字,因为他从李世民眼中看出他心里在盼望着自己说这个字!这是一个可以令他富贵无尽的字,也是一个可以招惹灭门大祸的字,但他已顾不上这许多了,只知道他在此时此刻只能说出这一个字!
  他看到李世民眼中放出光芒,忽地一把握住自己的两只手,竟“嗵”的一声跪在地上,哽咽道:“我若能得到天下,全是无忌兄的恩德成全!”
  长孙无忌大惊,忙也回跪,要说什么,却想不出此情此景能说些什么,心下却一片亮堂,知道李世民一旦得了天下,自己就是朝中最有权势的功臣!
  李世民扶着他的手臂,二人一齐站起。
  李世民定一定神,道:“此法我本来是想多加推敲,以求万无一失。但如今他们逼上门来,我只好提前发动。嗯,这也好,是他们先阴谋害我,我才要先下手为强,施以反击,但盼可稍稍减轻这骨肉相残的恶名。”
  长孙无忌见他到这个时候还在念念不忘身后令名,不觉暗叹一口气,却也不便在这事上与他争辩什么,只道:“太子、齐王今次所作所为实在欺人太甚,我们府中上下人等已是怒愤填膺,俱是干柴,只差一个点火的人。王至这密报,正是天赐良机。”
  李世民点点头道:“好!就让他来亲口道出李建成和李元吉的奸谋。”
  于是他与长孙无忌一起又入偏殿,跟王至说了,三人再回到正殿。
  李世民神色凝重,走到正殿中正榻之前,双手虚压,殿中霎时鸦雀无声,目光全都集中到他那边,只见长孙无忌在左,一个大家都不认得的男子在右。
  李世民道:“这位是东宫的率更丞王至,听到太子、齐王的密议。他深明大义、弃暗投明,特来告知东宫那边的阴谋。”说着向王至一颔首。
  王至走前一步,仍是一副漠不关心的神情,将李建成、李元吉所谋一句一句都清清楚楚地重述出来。
  话音刚落,殿中众人已是哗然,怒声四起。
  “太子、齐王如此狠毒,我们岂可束手待毙?”
  “太子、齐王已逼得我们无路可退,只有自卫一途,方可死中求生!”
  “太子、齐王这般作为,便是谋逆,不配再作太子、齐王,都是乱臣贼子!”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着啊!我们与其等死,何不执兵戈而杀奸贼?”
  “大王,我们为大唐江山拼死奋战,百死一生,死在战场上还留个英雄之名;死在贼子手中,又岂能甘心?恳请大王发下教令,让我们杀往东宫,为国除奸!”
  “大王,发下教令,为国除奸,为国除奸!”
  ……
  众人异口同声,都是恳求李世民下令。
  李世民心中暗喜,却面上流泪,叹道:“我跟建成、元吉,都份属手足。骨肉相残,古今大恶。他们不仁,我却不能不义!”
  尉迟恭扬声高叫:“大王只念着太子、齐王是手足骨肉,太子、齐王向您下此毒手却又何尝将您当作是亲兄弟?坐以待毙,非英雄所为!大王今日处事,优柔寡断,是为不智;身处危难,犹豫不决,是为不勇。大王纵横天下,向以智勇双全著称,何以如今却不智不勇,自毁一世英名?”他知道李世民向来自负才智勇气,是以想出这激将之言。
  程咬金更是梗着脖子大喊:“我老程是个粗人,也不懂什么仁啊义啊的,只知道人家一刀砍来不去闪避抵挡,反伸长了脖子挨杀那就是呆鸟一头!大王为着什么骨肉之情、仁义道德宁做呆鸟,我老程可不要!大王非要束手待毙,我可要逃开了,宁可再回山东落草做贼,大碗饮酒、大块吃肉、大枰分金,也不枉活了这一辈子。”说着腾的跳起来便真要往外走。
  秦琼一把拉住他,转头对李世民说:“太子、齐王凶暴,若给他们害死了大王,得了大位,岂不又是一个杨广在位、祸乱天下、荼毒万民?大王就算视死如归,为兄弟之情、手足之义而轻生,又怎可看轻了这社稷江山、万民生灵?大王只为坚守凡夫俗子的节操,却忘了为国家着想,这是存小义而忘大节啊!大王再是不纳众议,我们都只有舍大王而去了。”
  李世民凄然道:“诸位都愿以一死以辅世民,此恩此德,人非草木,世民岂有不铭感中心之理?只是……唉,即使为国家大义可以不顾手足私情,但他二人如此肆无忌惮的谋害我,想来必有父皇在背后为他们撑腰的。古之明训,‘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父皇兼有君父之名,我作为臣子之身,又怎能抗拒父皇的屈杀?”
  长孙无忌朗声道:“大王这么说,可就不对了!请问大王一句:舜是什么样的人?是圣贤君子,还是奸恶小人?”
  李世民道:“当然是圣人了!”
  “正是!当年舜的父亲与其后母合计陷害他,在他掘井时将井口填住,是舜另掘地道逃出:他们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在他上房顶修葺时在屋下纵火,又是舜手持两个斗笠跳下才安然落地。若以大王的说法,‘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舜身为人子,他父亲既要杀他,他岂非应引颈待戮?但若他在掘井时被埋,不过化成泥土;若他在屋顶上不跳下来,不过烧作灰炭,还怎能在后来恩被万民、法传千秋?因此孔子也训示说,‘小杖则受,大杖则走’,父母用小棍子打,子女应该受之无怨;父母用大棍子打,子女就应逃而避之,实在是性命攸关,不可一味死守古训。”长孙无忌说着,向众人使了个眼色,屈膝下跪,大声道:“无忌不是为了一己之私,也不是为了大王的生死,只是为了大唐江山、为了天下苍生向大王请命!求大王下令讨贼!”说着用力磕头于地。
  众人也全都跪了下来,齐声高呼:“求大王下令讨贼!”声音震耳欲聋,象要将殿顶都掀开了,也是磕头于地。
  李世民悚然惊道:“无忌兄所言极是!为了大唐江山、为了天下苍生,我……我只有起兵自卫!”
  此言一出,众人欢呼雀跃,争先恐后,纷纷请战。
  李世民于是一一分派任务,详加叮嘱,众人轰然领命,欢天喜地的逐一离殿而去。
  到最后,只剩尉迟恭、长孙无忌、王至三人还留在殿中。
  李世民说:“此事千头万绪,还须玄龄、如晦二人来替我策划决断,尉迟将军去找玄龄,无忌兄去找如晦,叫他们悄悄的易装前来。你们不要走在一起,分头行事,千万不能触动东宫那边的疑心。”尉迟恭、长孙无忌各自受教离去。
  李世民目光落到王至身上,见他仍是一副冷淡漠然的神色,对刚才一切恍若未闻、恍若未见,便道:“王兄,此事最要紧的重任就落在您身上了。”
  王至淡淡的道:“秦王是要小人去向常何传递密令?”
  李世民微笑道:“太子妃果然是强将手下无弱兵。不错,您是东宫的人,只有您出入玄武门才不会招太子、齐王之疑。再说,常何也只有您才能指挥得动。”
  王至微一躬身,道:“谨遵台命!”转身便要向外行去。
  李世民道:“且慢!王兄今次为我舍死忘生,事成之后,世民必有图报!我不愿虚言许诺,只要王兄想得到什么,无论高官厚禄,请现下就说出来,我一定无有不遵、唯命是从!”
  王至转过身来,一双眸子冷冷的将李世民从头打量到脚,又从脚打量到头,道:“说到笼络人心,你确是有一手!可是你那一套不必用在我身上,我是不受的!我为你办事,全是冲着太子妃的遗命;否则,你们兄弟三人鹬蚌相争,谁胜谁负,谁生谁死,我半点都不放在心上!其实太子妃一直对你深恶痛绝,我对你也除此之外再无第二般心情。但她要报复太子的冷血无情,我要报答她的隆恩厚遇,这才便宜了你。事成之后,我什么也不要,只要你让我双手一拍,飘然远逸,从此不闻官场勾斗,不问红尘纷扰,那就够了。”说完,也不等李世民答应不答应,已翩然而出。
  李世民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心下暗叹:“此人跟太子妃都是一般的说话不留半分情面余地,可见是个孤高不群之辈。太子妃不知用的是什么手腕,竟能结纳到这样的死士,在她死后仍是对她那么赤诚不减!”
  他渐渐回过神来,左右顾盼。殿中适才还是人声鼎沸、喧闹吵嚷,如今却已人去殿空,孤清冷落,心中不觉真的起了悲戚之感,走出殿外,信步茫茫而行。不知不觉间一抬头,忽见已来到长孙无垢的住处。他推门而入,直进内室。长孙无垢听到脚步声猛一抬头。二人目光一碰,李世民顿住脚步,长孙无垢也是凝身不动,二人良久良久的对望,似有千言万语在这默默无声中已然传达。
  终于是李世民打破沉默,轻轻的道:“你……都知道了?”
  长孙无垢点点头,道:“哥哥刚才临离去时进来将什么都跟我说了。”
  李世民忽地扑在她脚下,摊开她的双手,将脸庞埋在她掌心之中,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长孙无垢微微仰首,让泪水都倒流回去,转眼向窗外望去,只见一轮血红的夕阳挂在树梢,说不出的触目惊心。心中想到:“明日这太阳再起来的时候,不知道他还能否在这世上?他若无幸,我亦命不久矣。再与他相逢,只怕已在幽冥之中。”
  那边李世民只觉她掌心的阵阵热气,透过自己冰冷的脸庞,一直传遍四肢百骸,心中的悲苦一如往日他从她这里寻求安慰时一样慢慢的如水流从溪涧泄去,思绪又渐渐的回复平和。他缓缓的抬起头,见她面容恬静,一副从容自若、处变不惊之态,心中一动,忽双手捧起她的脸,吻落在那青白的唇上。
  长孙无垢脑中轰的一下,一股热流直冲上来,游走全身,连指尖也仿佛一片灼热,心中直叫:“天啊,天啊!”这是她跟李世民成婚__也就是相识__以来,他第一次吻她!脑间闪过一念:“他爱我吗?”但随即黯然:“不,他只是感激我,可能还不过是感激我哥哥罢了!”正在这热血如沸之际,忽觉李世民已放开她,站了起来。她怅怅惘惘的抬起头,只见他眼中射出的已是冷若寒冰的光芒,断然的道:“我要走了。”说毕转身已毫不迟疑的走到门边,正要跨步出去。
  长孙无垢忽脱口叫道:“世民!”
  李世民凝住脚步,却不回首,只“嗯?”的一声。
  “让我跟着你一起去,好不好?”她不假思索的已冲口而出。
  “这是我的事情……”
  “这是‘我们’的事情!”长孙无垢抢过他的话头,话出了口才想起:“天!我怎么能这么打断丈夫的说话?”这可是她平生第一遭的事。
  李世民霍的转过身来,他也似乎感到很意外,一时不知该如何应付这从没遇到过的场面。
  长孙无垢双唇发颤,却仍是挣扎着说:“让我跟你一起去!我……我虽然不能冲杀,但总可以做点什么的,对不对?我……我可以救死扶伤,可以给我们受了伤的人止止血、包扎包扎伤口、安慰安慰他们,是不是?让我去吧!让我去吧!我不能枯守在这里,抓不着半点头绪的担惊受怕。让我跟你一起去吧!我……我这一生就只求你这一件事!”说到这里,已是抖得再也说不下去了。
  李世民眼中神色变幻,也不知是凄苦还是感怀,终于慢慢点了点头,道:“一切如你所愿!”又要掉头而去,长孙无垢却又叫一声:“世民!”
  “怎么了?”
  “你……不去见一见杨妃?”
  吉儿!李世民一颗心似是猛地一抽搐。这几天来,他绝足不到吉儿那里,种种筹谋自然都没跟她说。他怎么能见她?他怕一见到她,自己就会心软,就会怯弱,就会不敢冒这孤注之险,就会想到失败的下场!不,他不能见她,他不能去想“失败”这两个字!在这命悬一线的危急关头,他只能让必胜的信念充溢于胸,将失败的恐惧全都驱逐出去。这是他久经沙场之后悟到的至理:谋划的时候不可以不方方面面都想到,将每一种失败的可能都考虑进去;但行动的时候却只能坚信有胜无败,不容心中抱有半分‘一旦输了有什么后路’之类的侥幸之念。如果胜了,他和吉儿自然可以天长地久;如果要输,那现在去见她,也是徒乱心意,于事何补?于是他冷冷的道:“不必了!”言毕猝然转身,不再返顾。
  他来到书房时,长孙无忌、房玄龄、杜如晦三人已到,后二人穿着道士服色以掩人耳目。
  他注目房杜二人,察觉到他们眼中隐隐有着懊丧无奈、惊恐紧张之色,已知道他们不能同意自己走的这一步棋。他所料不差,房玄龄、杜如晦一听长孙无忌转述李世民的决断,也如长孙无忌乍闻此言时一样马上想到:“这是孤注之计,比上次洛阳欲行之策更险上百倍!”他们本已抱定以死相谏之心阻止反对这一招,但他们身在府外,待赶回来时已知道府中各人群情汹涌,早是势成骑虎!李世民这孤注之计,便如离弦之箭,只能向前,不容退后了。他们也就只好豁了出去,跟着李世民拚死一搏。
  李世民将看到的一切全置之脑后,坐下来,道:“我这谋划之中各位以为还有什么秕漏,不妨直言。”
  杜如晦道:“最大的问题是:敌强我弱!如今大王将外面蓄养的死士八百余人都已调回,再加上这府里原有的兵马,还是怎么都凑不足一千。东宫、齐王府那边再怎么低估,至少也有二千人。我们的人就算个个都比他们的骁勇,能以一当二,仍是彼众我寡。”
  李世民安然的道:“只要守住玄武门,那就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但秦王府怎么办呢?”房玄龄激烈的争辩,“如果东宫、齐王府见攻不下玄武门,转而攻击这里,那如何是好?大王将精锐都抽调去死守玄武门,这里只剩妇孺老弱,还全都是将士们的家眷妻室!一旦这里失陷,玄武门的守兵还能安心护卫那边吗?但若分兵保全这里,我们兵力本来就太弱,再分兵就只会顾此失彼,两边都救不了!”他越说越觉痛心,实不明白李世民怎会如此方寸大乱,连这等九死一生的大险都不顾一切的去冒。
  长孙无忌道:“所以关键是要一开战就能杀了太子、齐王二人!他们一死,东宫、齐王府必定群龙无首,便有百万雄师也无心恋战。再者,我们扼守玄武门,便可胁制皇上,让他发令宣布太子、齐王是犯上作乱,我们是遵旨平叛,这样就能调动京师禁军,为我们助战。也就无所谓敌众我寡了。”
  三人一齐望着李世民,心想:“杀太子、齐王的事,只有你能做。若你再如上次‘杨文干兵变’之事那样贪图令名而心慈手软,我们可就有败无胜,非输不可了。”
  李世民冷酷的道:“今次不是我死,就是他亡!再也不会有妇人之仁的事了。他们便有飞天遁地之能,也休想逃出我的五指关。”
  三人听了,心中稍定,于是又细细敲定每一个步署。大致方略李世民已定了下来,其余枝节的问题,他三人都是当世才俊,房杜二人更是被后人美誉为‘房谋杜断’,断事如流之能真可谓睥睨古今,这等小菜一碟之事自然是不在话下,顷刻之间已全部商议停当。房玄龄和杜如晦出去再向受令诸将澄清各项指令,长孙无忌却给李世民叫住留了下来。
  李世民望着他,道:“无垢说……她要跟我们一起去玄武门那儿。”
  “什么?”长孙无忌惊得几乎眼珠都掉下来,“这……这怎么行?”
  “这是她自己的意思,我……我也不好逆她的意。”
  长孙无忌立时的反应是想找出个什么理由来打消李世民这念头,以免妹妹踏入险地,但一转念间又想到:“李世民若是败了,妹妹又岂能幸免?其实她去与不去,结果都一样。但她若跟着我们一起,却显得她不顾自身安危,共赴患难。李世民若能成事,日后对她必定感恩戴德,决不动念要改变她正妻的名份。”于是马上转口道:“无垢如此深情厚意,大王原不宜遏她的意。”
  李世民点点头,又道:“还有就是杨妃那边。我要让她带着恪儿乘着如今城门未关,马上出城回避。”
  长孙无忌一听,不觉妒恨攻心,想:“好啊,你一面要我妹妹留在城中,甚至随你身入危境;一面却为那狐狸精两母子安排好逃生之路!这样偏心得出了面,也太过份了!”但这话当然是不能说出口的,连怨怼之色也不可在面上显露出来,只低了头道:“这么做会引来东宫那边的人疑心的。”
  “我会安排得尽量隐蔽,不惹人注目。你去准备一顶轿子、五匹快马、五个精壮武士来这里候命,顺便把恪儿的奶娘也叫过来。”
  长孙无忌本来大不乐意的,但忽想到:“若给东宫那边看见这顶轿子出城,或会误作是李世民潜逃出京,倒是迷惑他们的一招妙着。”于是变了另一番心情,欣然领命而去。
  李世民待他出去,从书案上取过笔墨纸砚,提笔醮墨,凝神细思了好一会儿,在纸上写了数字,将纸折成一个方折。
  刚办好,外面传报李恪的奶娘来了。李世民唤她进来,道:“杨妃要到城外的佛寺为我祈福,点的是‘长生香’,需通宵彻夜守候,今晚就连夜出城去吧。你抱了恪儿跟她一块去,让他也去游玩一下。”说着将方折递到她手中,道:“把这个交给杨妃,叫她明天礼佛完后再看。”然后便遣了她出去,再另外吩咐随行的五个武士一番。

  吉儿分明感到这一天是不寻常的一天。秦王府内各人匆忙奔走、神色紧张,说话却都压低了声音,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她心中隐隐的觉得不安,仿佛有什么压在心上似的,过不了一忽儿便忍不住要深深吸一口气,好象胸中积聚了太多的浊气。她闹不清这是怎么一回事,只得独上高楼,凭栏远眺着长日灯火通明的正殿。那边忽而沸反盈天一般吵闹,忽而又风平浪静似的安宁。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世民这几天老不来,难道没天没夜的都在那殿中议事不休?”她心中益发觉得沉甸甸的一阵不祥之兆如毒蛇似的盘踞在心头。
  这么挨着,眼见晚霞满天,这一日又将过去了。她幽幽的叹了一口气,下了楼,命侍女去叫奶娘来,想问问她恪儿今天怎么样。谁知侍女出去一会儿转回来说奶娘不在,听说是被秦王召去了。她心中一凛,想:“莫非恪儿出了什么事?怎么叫了奶娘去却不叫我?”她忙直奔李恪的房间,推门一望,却见那孩儿躺在小小的床上,正睡得香甜,这才放下心来。
  她轻轻的走近去,坐在床边,凝神望着他胖乎乎的脸蛋和小手小腿,看着他一呼一吸中小胸脯也一起一伏,心中涌起无尽的慈爱怜疼。
  正在这时,忽听门外脚步声响起,忙一回头,看见正是奶娘。那奶娘一见她,低低的欢叫一声,道:“王妃原来在这里。”
  吉儿问:“秦王刚才叫了你去吗?为了什么事?”
  奶娘将李世民的话说了,将那方折也交了给她。
  吉儿一听,霎时疑云大起,想:“世民以前从没叫我去给他礼佛祈福的,今天怎么突然生出这个念头?还那么匆忙,好象是赶着什么事情似的。”马上又想到今天府中众人神色异常,更觉此事背后一定另有隐衷。她对奶娘说:“你叫醒恪儿,给他穿好衣服就来我那儿听我吩咐。”便起来回到自己寝室中。
  她抚弄着那个方折,越想越觉可疑,想:“不知这方折中写的是什么?为什么要我明天才能看?他到底有什么要瞒着我?”一想到这“瞒”字,再也忍耐不住了,想:“你再有什么心事,也应开诚布公的跟我说。这般将我蒙在鼓里的摆布,将我当成什么人了?”于是心一横,拆开那方折,展开信笺一看,只见上面只有两行字:“倘有不测,
  投奔突利!”
  这么一来,她心中不解之上又多了一层震惊,想:“这是什么意思?这是什么意思?他会有什么‘不测’?为什么要我‘投奔突利’?”她细看这八字,确是李世民的笔迹无疑,但有了上次收到伪信的事,她已多了个心眼。正好奶娘这时进来,便问她:“这方折是秦王亲手写的吗?”
  奶娘道:“是秦王亲手交给我的,那时房中再无旁人,我看案上摆开了笔墨,想来应该是秦王刚刚写下的。”
  吉儿再无疑惑,想:“一定是他写的。他为什么要这么写?为什么要我赶在今夜之前出城?城里到底会发生什么事,令他可能会有‘不测’?”这么一想瞬时五内如焚,恨不能立时到他面前问个清楚。但她旋即想到:“不,不行!他不来见我,却让奶娘辗转传信,还要我明天才拆看这信,那便是存心不给我知道这是什么回事。我便是去问他,他也不会告知真情,多半是胡诌一个藉口来搪塞我。就算他不撒谎,只要咬紧了牙关什么都不肯解释,我也奈何不了他。怎么办?怎么办?怎样才能知道真相?”
  她思如潮涌,怔怔的坐在那里。
  奶娘道:“王妃秦王吩咐我们要赶在傍晚城门关闭之前出城,时候不早了,该动身了吧?”
  一刹那间,吉儿已下定了决心,抬起头道:“不,我不走!你带着恪儿去吧。”
  “这……这怎么行?”奶娘吓了一大跳,“秦王命我看护王妃和小王爷一起去的,您……您不去,这……这不是违拗秦王的命令吗?”
  吉儿道:“你穿了我的服色,扮作我的样子,抱着恪儿坐到轿里去,只要秦王不送行,就不会有人发现。”
  奶娘唉声叹气的道:“这不行的呀!就算出去的时候不发现,回来的时候也会发现的啊。若给秦王知道我.违抗他的命令,我……我可担当不起啊。”
  吉儿安慰她道:“你不用担心,万大事都有我来替你担当。秦王若要问罪于你,我不会坐事不理的。无论如何我是一定不会走的,你若不依我这法子,秦王马上就会知道你不听他命令,我也不来回护你,你更加不得了。”
  奶娘给她这一吓一哄,不哼声了,乖乖的按着她说的那样去做。
  吉儿躲在一边,看着奶娘穿了自己的衣服,抱着李恪上了小轿,给五名骑兵前呼后拥的从后门出了府。她心中已有计较,回到房中换了一身紧身的骑射之服。这是平日李世民与她上终南山行猎游山时穿的,不象日常衣裙那样宽襟长袖牵手绊脚。她又戴上帷帽,掩去耳目,外面罩了一件侍女的衣饰,出了殿门,在树影之间躲躲闪闪的往正殿那边走去。
  一路之上,只见一批批秦王府的卫士顶盔穿甲,手执干戈,默不作声的列队往外走。她越来越惊,隐隐已开始猜到是什么事情了,但此事太也可怖,她不敢去多想,只管尽量的不惹人生疑。
  好不容易到了正殿外,侧耳倾听,却听不到里面有人声,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忽见两个侍女捧着残酒剩果从殿中走出来,见到她便说:“你还在这里发什么呆?秦王妃不是已叫了大家在她那儿集合吗?我们收拾了这里的杯盏后也要过去的。”
  吉儿心头一震,忙道:“是,是,我现在就去。”转身便往长孙无垢的寝殿走去。
  刚到殿外,已听到里面似乎聚了很多人,却都只从嗓眼子里发出声来说话,虽显得有些扰攘,却并不吵闹。她走进殿内,果见堂里已聚了三四十人,竟都如她一样穿着紧身的骑射之服,面上戴着帷帽,只是外面多披了一件黑色的斗篷,手中多了一个篮子,里面都放些绷带、药物之类用来止血、包扎、治伤的东西。她双眼一扫,见到墙角处也放了一套套衣饰和一个个篮子,也是装了这么些东西,新进来的侍女都往那里取一个篮子。她便依样葫芦,走到墙角去,悄悄将罩在外面的侍女衣服换成黑斗篷,提了一个篮子在手,混在众侍女之中。
  过了一会儿,听得有人拍了一下手掌,低声说话的人都住了口,殿中一片寂静,只听得长孙无垢低沉却坚定的声音响起:“这次去玄武门,可能有死无生,大家都想清楚了,真的愿意去吗?现在要改变主意,还不算晚,我不会勉强大家的。”
  众人都说:“愿为王妃一死!”
  吉儿心中感慨系之,想:“想不到长孙无垢如此深得人心!”瞬时想起平日常听侍女们闲谈说起这秦王妃如何贤惠恤下,便是小小的婢女病了,往往亲自煎药侍候,不摆半点主母的架子。还有说到她对后宫妃嫔,不管是得到宠爱还是备受冷落的,都恭谨礼待,竭力弥合李世民和她们之间的裂痕。皇上李渊对李世民这个儿子极其不满,对长孙无垢这个儿媳却是赞不绝口,夸她孝顺良淑,古今少有。
  又听她说:“各位如此舍生为秦王,舍生为我,恩重如山,我这里替秦王谢过大家了!”便见前面的侍女纷纷作福还礼,想是长孙无垢在向众侍女行礼致谢,前面的人看见了急忙还礼,后面的人虽看不到,却也跟着照办。
  只听她道:“现下就出发吧。”
  众侍女排成三列,鱼贯而出。
  一行人默不作声,低着头出了府门,直往玄武门而行。此时夜色已浓,冷月当空。吉儿侧耳只听到沙沙的脚步声,抬头只见一团团黑影在前面涌动。她忽地生出恐怖之感,觉得自己象是在跟着一群幽灵在飘行,不知要飘向何方。
  这么走啊走啊,不知不觉间已见到巍峨的玄武门耸立在眼前。城墙上乌灯瞎火,静悄悄地似是无人把守。城门微微开了一线,仅可容一人侧身而过。众侍女在门前停了下来,吉儿隐隐听到长孙无垢似在跟门后一人说着什么。稍停,三列人改作一列,从那门缝间穿了过去。经过大门时,吉儿瞟了一眼,只见那门由精钢铸就,厚达一尺,门上一口口海碗大的铁钉在黯淡的星光下闪着冷冷的光芒。这,就是玄武门了!
  进入玄武门,左首是一座小殿,匾上分明写着“临湖殿”三字,放眼看去,果见殿后隐隐有波光粼粼。吉儿幼时在这皇宫之中住过不知多少年了,哪会认不出这就是她小时候常与父亲杨广泛舟嬉戏的海池?她鼻子一酸,眼中几乎涌出泪来,却见前面的人已举步入殿,急忙收拾心情,紧赶几步追了上去。
  入得殿中,忽觉左边大堂有刀影闪动,定睛看去,只见里面虽没举灯,却似是聚了不少人,面目虽模糊,但也看得出是男子,全都披甲在身,手中刀剑出鞘。她心中一紧,想:“世民大概就在里面。”环视四周,才发觉处处都有全副武装的兵将,人数之多不下几百。但人人屏息凝气,走路都似踮着脚尖,这几百号人竟不发出半点声息,只有兵刃反射出月色闪到眼前,那幽灵之感就更强烈了。
  长孙无垢一行人转入右边的一间房舍之中,都席地而坐,也是不点灯火,只脱了帷帽休息,无声无息地等待着、等待着、等待着。
  吉儿缓缓的扫视室内,只见有的人闭目养神,有的人圆瞪双眼;有的神情紧张,有的神色慌乱,但全都抿紧了嘴唇,现出百折不回的坚毅。她暗暗叹了口气,目光慢慢的移到长孙无垢身上。
  在她诈死之前,她对这李世民的正室夫人只闻其名,不见其貌。后来入了府中作了杨妃,偶尔也会碰见她,但双方都似乎觉得很尴尬,你也低头我也低头,赶忙说完几句门面话就避之惟恐不及。李世民在她面前从来绝口不提这秦王妃,她可不知道他在长孙无垢面前是不是也绝口不提自己。她只隐隐听到侍女们一两句闲言杂语,说这正室夫人长得不怎么样,但为妻之德却是人人都推为第一的。如今她才有机会清清楚楚地看到这长孙无垢的容貌,只见她的头发又黄又疏落,短短的仅及肩上;面色在惨淡的月色映照下更是苍白如腊;两腮深陷,颧骨突兀;双唇单薄,只有淡淡的血色;一双眼睛倒是水灵晶莹,在夜色中闪出点点哀愁,颇惹人怜爱。
  想到“怜爱”二字,吉儿心中忽的一动:“不知道她爱不爱世民?”想到这里时,心中却不动半分醋意,仿佛这是一件与己无关的闲事,自己不过是好奇才有此一问。“她不惜蹈险犯难来到这里,那是甘愿为他一死了。这番心情,岂不与我一样?但是……那就一定是爱他吗?”
  她又凝望长孙无垢,只见她面上神色不动,看不出她心中正想着什么。“她向来就是这逆来顺受的柔弱性子,既是嫁了这丈夫,做了他妻子,便一切都默默承受了下来,哪里容得她爱是不爱?”转念又想:“她这一生之中,除了她父亲、舅父和几个哥哥,只怕就只见过世民这一个男子了。她又如何知道这别人安排给她的夫君好是不好,又如何知道她该不该嫁他、爱他?只有接受、接受、接受吧!”
  想到这里,她不禁兴起对这正室夫人的悲悯,却忽想到:“我只会同情怜悯别人,却可有想过自己其实也是这般景况?我自己又何曾见过什么男子?除了父皇、皇兄和一大群太监之外,我又跟多少别的男子交往过?”屈指一算,竟也不过就只有李世民和突利二人。不觉在心中暗暗自嘲:“我算是比她多结识了一人,真是五十步笑一百步啊!突利倒是个爽快直率的好人,但我第一次见他时,他凶神恶煞似的要将我抢去做妻子,心里对他只有厌恶痛恨,再也不能生出别样心情了。后来他虽显出赤子衷肠,可是一切已事过境迁、失之交臂了。其实我自小至今,多是困居深宫之中,比之这长孙无垢,只怕更难见到什么别的男子。那次竟会在打猎时碰见世民,还被他看到我的容颜,这已是万里无一的希罕机缘了吧?”她忽又想到:“我的性子与长孙无垢完全不同。要我逆来顺受,我宁可一死。嗯,世民也是这种性子的,听说以前祖母独孤皇后(注:杨坚之妻)也是如此刚烈,不知这是不是从独孤家那儿传下来的根子?是不是我内心深处,一直在抗拒着日后要作为公主、由父皇点一个附马来给我做丈夫的命数呢?所以那天一见到世民这命里注定得不到父皇钦点的人反而情不自禁呢?难道我只是为了不屈从父皇给我安排好的姻缘之中,这才堕入这另一个其实也未必如意的姻缘里去?”言念及此,不觉出了一身冷汗:“难道我其实并不爱他?难道经过了这许多风风雨雨、离离合合之后,却原来只为了逃避一个命中注定,反倒自投罗网到他的命中注定之中?不,怎能这样?若是如此,我这一生岂不都是虚幻?难道竭力回避的,不知不觉间竟已临头?啊不!如今都是什么时候了?恪儿都这么大了,难道竟要后悔?但若不是为了躲避嫁个父皇喜欢的附马爷的宿命,我为什么要爱他?”她回想起初识李世民的种种情状,心潮如波涛汹涌、澎湃起伏:“是因为他的箭术如神?是因为他的谋略过人?还是不过是我的少女情怀、一厢情愿?是的,是的,那是如梦如幻的年纪,那是只为了心中一动便可以什么都不顾、率性而为的年纪。但如今,我已不是少女了,我已不再冲动了__还是不再有勇气了?”她这么想着,虽是脚踏实地,却觉得身下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一点的崩溃,摇摇晃晃的好象要裂开一样。她竭力宁定心情,仰望窗外一弯眉月斜倚半空,又想:“我若是不爱他,又怎会来到这儿?长孙无垢是身不由己的来了,那我呢?若他并不是我丈夫,我知道他将有‘不测’,还会不会来?我只是来尽妻子的义务,还是情由心生、不能自制的来了?”她越想越觉得糊涂,不觉轻轻叹了口气,想:“还是别再胡思乱想了。如今便是想通了,又能怎样?岂不嫌太迟了吗?”
  朦朦胧胧之间似沉沉睡去,忽的不知怎地醒转,抬头一看窗外,已见天边朝霞隐隐,不觉精神一振,想:“天亮了!”她可没想到,这是血腥的一日在降临……

  皇宫太极殿内,李渊对着案上的一份奏章,正气得胡子直翘。那奏章上的字屈折刚劲、锋芒毕露,直似剑拔弩张一般。他想:“瞧你这字如此肆无忌惮,已可知你平日为人是何等盛气凌人了!”
  他身后一人轻轻的挨上来,红纱薄裙、酥胸半露,正是艳丽无双的张雪艳。“皇上!”她娇声呖呖的轻叫着,“怎么这样晚了还在批改公文?什么事情这么要紧,不能推到明天去办吗?”说着伸手搂着他的颈脖,似是娇慵无力的将头搁在他肩上,一双眼却精光闪闪,偷偷的向案上的奏章看去。
  李世民的笔迹!她只消一眼已认出来了,心中突突乱跳,一瞟眼间只读到这几句:“臣于兄弟无丝毫所负,今欲杀臣,似为世充、建德报仇。臣今枉死,永违君亲,魂归地下,实亦耻见诸贼!”
  只听李渊没好气的道:“都是那秦王!三更半夜的递来这亲启密奏。”
  张雪艳不敢多看,将脸庞贴到李渊耳边,吃吃的笑道:“皇上何必为他劳神伤气呢?将这惹人厌的东西扔到一边不管,不就成了?”
  “哼!”李渊重重的道,“他这样严辞抨击大郎、三胡,必定事有因由,明天我要召他三兄弟入宫,三口六面的对质清楚。”
  张雪艳心中更惊,口中却加倍柔媚的嗔道:“哎呀皇上,您老拿这国家大事来烦臣妾,臣妾可听得头也晕了,闷也闷死啦!”心中却念头急转,想:“皇上似乎真的信了那李世民的密奏所言,我可得设法通知太子,让他早作防备,别要给李世民攻个措手不及。”
  那边李渊却在愤愤的想:“李世民这奏章算是什么意思?难道经过上次‘杨文干兵变’诬陷大郎不成,今次又来重施故技?这伎俩一用再用,也太不将我放在眼内了!哼,一定是他见兵权被削,心生不忿,故意多生事端,好教三胡不能及时领兵出征,令他殆误战机,坏了边关战事,那他就可以借口三胡无能,乘机重掌兵权。好,明天我就要当众拆穿你这番用心,好让你明白我这老父虽是年纪一大把,可还没有老到发昏,老到可以给你糊弄摆布的地步!我还要顺势治你诬告太子之罪,叫你永世不得翻身。”耳中听到张雪艳娇声细细,便笑道:“好,好,好,就听你的。”“啪”的一声将奏章推到一边,回手搂住了她的纤腰。
  张雪艳“唔唔”低笑了几声,道:“瞧那秦王将您气的。臣妾在外面吩咐了准备冰镇酸梅汤,不如让臣妾出去看看她们弄好没有,好了就拿进来给皇上消消火气,好不好?”
  李渊心都酥了,笑道:“当然好啦!你这小妞儿,总是最得朕心。”
  张雪艳格格一笑,水蛇似的抽身出来,轻轻跳下榻,莲步款款的走到殿门,一待出了李渊视线之外,便全力急奔,直出大门,叫来一个平日是心腹的太监,对他说:“你赶快到东宫去跟太子说:秦王今晚连夜向皇上递上密奏,告他和齐王的御状,说他们想害死他,但说得很含糊,也不知他是不是真的知道些什么。皇上明早要召他们三兄弟入宫对质,叫太子他们要小心防备。”
  那太监应命去了,直往东宫而来。
  李建成一听这传报,马上派人急召李元吉,将张雪艳的话说了,道:“李世民怎会知道我们明天要在昆明池向他下手?”
  李元吉一沉吟道:“我看他未必真的知道我们的计划,只为了明天我就要出征,故意弄出些意外来,好拖我的后腿,让他有时间设法破坏我们抽尽他府中精兵猛将的谋划。”
  李建成心中略安,道:“不错!我们明天之事十分隐秘,他一时三刻之间决无可能查探出来。那我们明天该怎么办?”
  正说着,门外报道:“魏征到。”
  李元吉一怔,道:“魏征?”
  李建成点点头道:“我觉得此事非同小可,所以将他也叫了来商量。”
  魏征快步入殿,见过二人。李建成说了李世民夜递密奏之事。
  魏征双目闪动,朗声道:“秦王此举,必定有诈!”
  李建成道:“我跟四弟也是这么想,却不知他诈在哪里,还要魏先生来为我们参详参详。”
  魏征低头沉思了一会儿,道:“我看他这是声东击西之法。”
  “声东击西之法?”二人齐声问道,“怎么个声东击西?”
  “殿下、齐王请想,秦王手中兵马本就不及东宫、齐王府合起来的多,如今皇上还下旨削去他的精锐,他这一失了兵权,在这京师之内不过是一介匹夫,太子要制服他,实是易如反掌。”
  李建成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
  李元吉眼睛一亮,道:“他一定不会甘心受制于人的!会不会来个铤而走险……”
  魏征摇头道:“决计不会!他势单力薄,长安之内处处是太子的心腹密将,他小小一个秦王府又无险可守,如何敢与太子动刀动枪?”
  “但是,”李元吉一皱眉,“只怕他‘狗急跳墙’,宁愿血战一场而死呢?不如我们动员能控制的军队戒备,一面宣称有病,明天不要上朝了,坐看形势变化。”他随李世民征战多时,见惯这二哥在战阵之上那股刚狠之劲,知道这种拚命的事情李世民绝对做得出来。
  魏征不以为然的道:“就算他被逼急了要行险着,他身边的房玄龄、杜如晦二人都是稳重深沉之人,决不会让他作此迹近自杀的狂事。否则,当日‘杨文干兵变’事败,皇上勒令他入宫,摆明了是要将他拿下,他当时都没有宁拚一死也不入宫伏绑。可见他十分依赖倚重房、杜二人,绝不会不听他们之劝。”
  李元吉又提异议,道:“但房、杜二人已被父皇下令逐回私宅之中,不得奉李世民号令,他们还怎能去劝李世民?”
  魏征道:“话虽如此,他们应该还是可以互通消息的。秦王若有重大图谋,不会不先与这两个心腹亲信商量。”
  李建成道:“既是如此,李世民这奏章到底是何用意?他应该知道自‘杨文干兵变’后,父皇再也不会听信他对我的谗言,他这么重施故技,不但不智,简直是授人以柄、存心找死。”
  李元吉一拍手道:“我明白了!刚才魏先生说李世民这是‘声东击西’之法,那这份密奏就是用来‘声东’的,他实际上不是要告入大哥,只是为了迷惑我们。其实……其实他是要‘击西’,可这‘击西’又是什么?”
  魏征颔首而笑,想:“这齐王的脑瓜可比太子灵活多了。”说:“齐王英明!属下刚才已说,秦王在长安之内绑手绑脚,绝非太子、齐王的对手。但在长安之外,尤其假如他能潜逃到洛阳……”
  他话犹未了,李建成和李元吉已大叫起来:“不好!他若能逃到洛阳,那就是猛虎入山、蛟龙归海,再也没有人可以控制得了他!”
  “正是!”魏征神色凝重的道,“东都地处河南,与河东、河北、荆楚、江淮相连,这些地方的州县官属全是秦王的旧部,对他死心塌地,他在那里可谓令出如山、一呼百应!上次齐王不是查出秦王派了一个叫张亮的人在洛阳四处拢络人心、阴谋叛变吗?皇上听了齐王的报告,将那张亮下狱。可这家伙真是一副硬骨头,不管受到怎样的严刑拷打,始终不能从他嘴上套出一言半语,最后只得又放回洛阳供职去了。一个张亮对那秦王已是如此忠心耿耿,其他人可想而知!秦王若出镇洛阳,手中握有固若金汤的坚城和所向无敌的雄师,一旦有所作为,那就大局不可收拾!”
  二人听得面无人色,自知说到行军打仗可万万不是李世民的对手。
  李建成咽了一口气,道:“这么说,李世民明天决不会入宫见驾,与我们对质的了?”
  魏征点一点头,道:“他这份密奏对太子的指控虚泛无物,除了词藻激烈外,种种藉口编造得拙劣之极,根本禁不起皇上的追问,几句间便会被拆穿是诬陷。他若竟敢入宫,谅他便是如何巧言善辩,可舌绽莲花,也决不能取信皇上,这岂不是飞蛾扑火、自投罗网?他这么做,只是为了扰人耳目,让我们以为他仍留在京城之内……”
  李元吉急急打断他的话,道:“听你这样说,李世民明日已不在长安了?”
  “我看他很可能现在已不在这城里!夜间城门是要关闭的,没有通行的令牌,他决不能讹得守城卫兵开门放行。所以,他很可能早在今日白天接到皇上圣旨后便已潜逃洛阳!”
  二人一听,吓得直翻白眼,李建成结结巴巴的道:“这……这怎么办?”
  魏征道:“眼下首先要查出他是否真的已经逃了,逃了又往哪个方向去。这得查问守城的士兵。”
  李建成忙道:“这长安的宫门、皇门、城门的守卫全是我的心腹亲信,我可以马上叫守卫城门的士兵每门派一个人来查问。”
  那宫门就是玄武门一类的分隔皇宫与东宫、秦王府、齐王府等皇亲府邸的大门;皇门就是分隔皇亲府邸与长安平民市肆的大门;城门就是分隔长安城内、郊外的大门。李建成长年留驻长安,这些关卡大门的守卫全是他精心挑选、自认为对自己忠诚无间的部属。
  于是马上传下令去,不一忽儿各城门已派了一人在殿外候命。李建成将他们逐一唤入,查问今日白天有否秦王府的人出城。问到北门时,那守卫答道:“今天傍晚城门将闭之时,有一顶小轿由五名精壮武士护卫要出城,自称是秦王府里的杨妃,要到城外佛寺点‘长生香’祈福,因要彻夜守候香烛,所以才连夜赶出去。“
  三人都是双眼一亮,忙遣了那士兵出去,李元吉大叫:“一定是李世民!若果真的是那吉儿出城礼佛,应该带侍女丫环才是,怎么会叫五个大男人来陪她?”
  李建成仍有些疑惑,道:“他扮作那吉儿出城?这……太也匪夷所思了!”
  李元吉冷笑道:“他何必男扮女装?只要他躲在那轿里不露面,那些士兵难道有胆子掀开帘子来看他那如花似玉的杨妃?我看他一定是带着吉儿一起逃!那秦王府里上上下下,他便只挂怀这女人,连逃跑也要将这美妾带在身边。”
  李建成皱眉道:“但为什么会是北门呢?洛阳在东,他应该由东门出城才是最便捷的路径。”
  魏征胸有成竹的道:“这就是兵法所言,虚者实之,实者虚之,虚虚实实,不为人测也!他若从东门出逃,我们一猜便已猜到他是逃往东都,所以他故意从北门走,出城后再绕个圈子往东去,虽是费点功夫,却可迷惑我们。”
  二人大为赞叹,都说:“也只有魏先生才能洞烛李世民这等阴谋诡计层出不穷的奸险之辈的肺腑啊!”
  其实李世民的用意是要吉儿逃奔突厥,投靠突利。那突厥在北,自然是出北门最为便捷了。他在发动事变之前已遣吉儿出城,压根儿不必担心对方会猜出他的心意,那又何用多此一举的搞什么“虚虚实实”?
  但三人又怎猜得到他竟如此狂妄大胆,就在长安这他势力最薄弱的地方发动兵变?他是被冰儿一言惊醒梦中人后,马上改弦更张,用自己在战场之上惯有的奇兵突出、冒险而搏的孤注之计来取代房、杜二人所喜的“徐徐图之”之策。这“孤注之计”看似冒险,却是出敌意料、正合兵法!李元吉随他征战多时,本是深知他这一套的,但只因不知道玄武门竟已落入他手中,以为他在长安之内连一个可以跟东宫、齐王府对攻的战略要地都没有,又谈何用兵?魏征虽是智计过人,但从未见过李世民在军中运筹帷幄的心计,反而不及李元吉那么了解他的为人;只凭以往几次东宫与秦王府在阴谋诡计上“短兵相接”的数战,摸清了房玄龄和杜如晦的底子,还道李世民万事都只倚靠这二人。这一下料敌不准,难免就“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了。
  三人并不知自己一方正走上歧路,还以为早将李世民的图谋估计得八九不离十,心中有了这底,都没方才那样张惶了。
  李建成道:“他日落闭关之前才走,便有再快的千里良驹,也不能逃得太远,我们马上就派兵去追拿他回来如何?”
  魏征反对,道:“不!我们既已知道秦王正密逃洛阳,那就不怕他飞天遁地而去。太子应马上派人飞骑赶往潼关,下令除了有皇上圣旨、太子手令的人外,余众一概不得出关。不管秦王是向东还是向北,这潼关天险是他必经之路。我们封锁了潼关,定教他无路可逃。太子、齐王明日应依皇上诏令入宫见驾。那时秦王逾时不到,皇上必定龙颜震怒,太子乘机将他出逃之事相告,那他就躲不过这‘藩王私逃’的谋逆大罪!我们要收拾他,也就不费吹灰之力了。”
  李建成听得心花怒放,连声称妙,道:“正是,正是!当年李密归附我朝之后又生逆心,也曾欲潜逃出长安,被我军追至桃林时乱箭射杀。我们今次不妨来依样葫芦,让李世民也一尝万箭穿心的滋味!”
  当下三人计划妥当,直至天明。

  武德九年六月四日清晨,李建成、李元吉策马进入玄武门。
  李建成仰望巍峨的城门,顿生高山仰止之感,不由得哈哈一笑。原来他想到这一次诛灭了李世民,下一步就该高升为皇帝了。当然,李元吉已显出不甘臣服之态,必定对他当上皇帝大不高兴,甚至会有不轨之举。但是,哼,李元吉怎么能够与李世民相提并论?连李世民都不是他的对手,李元吉又能有何作为?他不禁开始揣想,登基之时应否在这威武严峻的玄武门行礼,到时天下归心、四夷宾服,他就是这大唐煌煌基业的主人!
  他正想得高兴,忽见三员武将趋前而来,跪倒叩见。定睛一看,认得是守卫玄武门的心腹常何,便笑道:“常将军免礼!”忽想到一事,道:“今天好象不是你当值啊?”
  常何又叩一头道:“裘兄弟昨晚多喝了几杯,今早爬不起来,末将是以来代他一忽儿。”
  李建成啐道:“那小裘还再是这副贪杯好酒的德性,孤王可就要撤了他的职了。常将军如此苦劳,应该有赏,不如就将小裘的兵划归你统带,怎么样?”
  常何连连叩谢道:“谢太子隆恩!谢太子隆恩!”
  李建成见他身后二人有些面生,问:“后面那两个是谁?”
  常何引二人晋见,道:“这是末将新近为殿下结纳的勇士。这位云麾将军敬君弘,是皇上宫廷禁军驻守这玄武门的头领。那位是内府中郎将吕世衡。”
  李建成见二人都生得虎背熊腰、臂圆膀宽,点了点头,道:“两位好好跟着常将军办事,孤王日后另有封赏。”
  三人都谢恩不止。
  李建成一拉缰绳,从三人身边越过,仍向太极殿行去。
  李元吉嘿嘿干笑一下,道:“大哥真有办法,找到这么多骁勇之士为你把守这玄武门。”
  李建成得意的道:“这是魏征的主意。他说玄武门是扼守宫城的咽喉要地,一定得多多安插亲信护卫,那才是万无一失之策。”
  “大哥有魏征这人,真是如鱼得水!”李元吉口中赞道,心中却在嘀咕:“李世民一垮,李建成只怕就要与我作对了。幸好一早已搬掉了冰儿这绊脚石,否则现下更是头痛。但便只是有魏征这穷措大在,看来我还是要吃亏。嗯,等我打败了突厥回来,得派个刺客潜入东宫,先宰了那魏征再说!”
  李建成听到李元吉这奉盛,心头大悦,哈哈大笑,道:“四弟这话,确是不错……啊!”
  他话只说了半句,便陡地尖叫出来,脸上神色直如是白日里见了厉鬼。
  李元吉急顺着他目光看去,只见左首的临湖殿后,突地冲出十余骑马,当先一人手执铁胎雕弓,岂不正是那冤家对头的天策上将、秦王李世民?
  “中计!”李元吉也不及去想那他以为本应已逃到长安城外的李世民何以竟会在这深宫之中出现,他毕竟是经过战阵的人,大骇之中反应仍是惊人的快,立即拨转马头往回急逃。
  李建成怔了一怔,见李元吉已飞跑而去,这才犹如从噩梦之中惊醍过来,也慌忙拨转了马头。
  李世民拍马上前,嘲讽的道:“大哥!四弟!不是要入宫见父皇的吗?怎么夹着尾巴逃回去了?”
  李元吉向前一看,竟见前面刚刚还叩见过李建成的常何、敬君弘、吕世衡三人领着几十名弓箭手分三排拦在城门口,人人箭搭弦上,全是向着自己二人!他霎时明白李世民已在这玄武门内布下“瓮中捉鳖”之势。他见前面有几十人,比后面李世民的十余人人数要多,还是回身对付掉李世民,奔逃入宫中寻求李渊庇护更划算。他一权衡了这利弊,毫不犹豫的便勒转马头,斜刺里冲过去,让后心背向着右边,以便左顾右盼,同时看清李世民和城门口兵将的举动。他拿起马边的弓箭,“嗖嗖嗖”接连三箭直射向李世民。可是他心慌意乱之下,双手竟无力拉弓,连发三箭都未能将弓拉满,三支羽箭才飞到李世民马前八尺开外已力尽跌落。
  李世民冷笑一声,喝道:“来而不往非礼也,看啊箭!”说着一勒马缰,稳稳的立在当地,弓箭平举,双臂一运力,一张弓已拉得有如满月,指上轻扣,一支羽箭流星赶月般激射而出。
  这一箭,是他苦练十数寒暑的杀敌绝技,在他征战疆场的无数次生死搏斗之中,只有一人逃得过他这赫赫有名的神箭!但那个叫单雄信的家伙早已在他一破洛阳便死于他的斩杀令之下。他不能容忍这世上竟有人能逃脱他的神箭!就象他不能容忍这世上竟有人敢与他争夺大唐天子之位!
  这一箭,载负着他的满腔愤怒仇恨,载负着他的满腔雄心壮志,载负着他的满腔如火般炽烈的欲望,从拉满得几乎要断开的弓上迸飞而出!
  李元吉见这一箭来势如此猛恶,哪敢挡架,危急中身手超乎寻常的快捷,才听弓弦声响已滚鞍下马,往马肚下一钻。
  可是他哪里想到,李世民此时此刻最急于消灭的,最急于铲除的,最急于射杀的不是他!而是李建成!而是那挡着他攀上大唐天子宝座的大唐太子李建成!
  他只听到“嗖”的一声劲风急带,那箭竟从他马边几丈之外飞了过去。他正一怔之间不明白李世民的准头怎么在这关键时刻会变得这么差,心念未完只听得背后“啊--”的一声惨叫,这才恍然大悟:“他射的不是我,是他!”
  李建成见李元吉箭射李世民,又听李世民大叫什么“来而不往非礼也”,只道这一箭只是回射李元吉,正庆幸李元吉胆大包天将李世民惹上了,自己乐得窥空急逃,便埋头一股劲的向玄武门外冲,手中配刀乱挥,只想着要防备前面那些弓箭手会放箭。谁知只跑了两步,忽听身后风声急响,还来不及想这是什么缘故,背上已一阵剧痛。这一箭,从他后背深深插入,直透胸口,从前胸左边穿出,正中心脏!
  李建成在一声惨呼中一头栽下马来,立时毙命,两眼却兀自圆睁__他死不瞑目!他无法明白:为什么他有了魏征,却依然死在李世民箭下?为什么一向料敌如神的魏征,在这至关重要的一次却偏偏失算?为什么这玄武门里明明全是他的心腹亲信,李世民竟能潜入,他却一无所知……?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有太多的“为什么”,却再也无从求答!
  在初升的朝阳之下,李建成横尸地上,双目眦张。李世民看到那双眼睛,禁不住心头一悸,恐惧象潮水一样直涌上来,似要将他淹没!
  他在战场上久经杀戮,真可谓杀人如麻。他也曾有过恐惧,哪怕他如何自负刚勇无畏,每每身陷绝地,或因技不如人,或因寡不敌众,眼看死亡压到头顶,总免不了会在心间闪过一丝惊惧。但那都是在他以为自己将要被人所杀之时,可决不是因为自己杀了人!然而在这顷刻之间,明明并无逼在眉睫的杀身之祸,明明是他杀了对手而不是将为对手所杀,他却忍不住感到恐惧、恐惧、恐惧!
  如果他杀的是李元吉,或许就不会恐惧,只会感到痛快、解恨!但是,他这第一箭杀的却是李建成__他的大哥!就在这一箭插入李建成的那一刹那间,他忽然发觉自己并不痛恨、更不想杀李建成,一直都不,甚至在射出这一箭的那一刻也不!他想起自己小的时候,若做了什么错事,首先担心的是娘亲要伤心;其次害怕的是会被大哥责备;最后才发愁要挨父亲的处罚。原来,他一直仍眷恋着甚至有点敬畏着这个有如严父的兄长!
  啊不!他恨的是太子,不是李建成!他要杀的是储君,不是李建成!
  但一切已经太迟了!他已经杀死了李建成!他已经亲手一箭射入了他的心脏!太子死了,李建成也死了!
  虽是六月的酷暑,李世民却只感到无尽的寒冷,怔怔的立在当地,对着那副死去多时仍双目瞪视着自己的尸体。
  这时,李世民身后九骑马都冲了上来,前面常何率领的弓箭手也一排乱箭射到。一支冷箭射得歪了,竟飞到李世民马前来,那马一惊,不觉得主人收紧马缰,便一转身泼喇喇地向着右首的林木跑去。李世民心神恍惚,一下没抓住马缰,身子一晃竟不能在马背上坐稳,一仰身从马上跌了下来。
  他只觉眼前一阵昏黑,耳中轰鸣不已,竟是手足酸软,一时爬不起来。只听得一阵脚步声杂沓而来,一抬头,却见李元吉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满面肌肉扭曲,一副凶横狰狞之相,狂吼道:“奸贼!今日跟你拼个同归于尽!”
  原来他刚才见李世民一箭射杀李建成后,竟是痴痴呆呆如丢了魂一般,没有赶上来杀自己。在这生死系于一发之际,他哪里还用多想,几个翻滚便躲进林木里,借浓密的树叶遮掩行藏。他本想靠着林木掩护,跑进太极殿里向李渊求救,不料却见李世民的坐骑受惊冲了进来,李世民不知怎么搞的,戎马一生竟坐不住那马,一头栽了下来。他狂喜之下飞步上前,竟连自己身边没带兵器也忘了。
  李世民手中只有一张长弓,忙举起相格,但才一用力,眼前又是一阵昏天黑地、日旋月转,手臂略一举起又垂了下来。他只觉虎口一痛,手中一空,那弓竟已被李元吉夹手夺了过去。他一个踉跄,又软倒在地,颈上一紧,原来是李元吉将弓弦套在他颈上,双手用力一扭,“吱吱”数响,弓弦已渐渐收紧,竟是要以这弓弦将他活活勒死。
  李世民自知已到生死关头,再不挣扎,一时三刻间就会被勒得气绝身亡。但不知怎的,他心中一片空荡荡的,连刚才的恐惧也不知到了哪里去,四肢百骸只是软绵绵的犹似全身气力都给抽走了,不能动弹,甚至是不想动弹!他看到李元吉那充满了仇恨怨毒的脸孔在一点点的逼近眼前,颈中的弓弦在一分分的收紧,那“吱吱”之声变得奇怪的响亮,刀子似的在他耳鼓上锉擦着,象是鬼怪在桀桀的狂笑。他一手撑着地,一手去掰那弓弦,但是,无力!无力!无力!一分一毫的力都使不出来,犹如蜉蝣撼大树,纹风不动!顷刻之间,喉咙处已吸不进半口气,胸腔里一颗心擂鼓似的狂跳,耳边仿佛什么都不再听见,就只有那心“砰、砰、砰”的一声比一声响地如雷轰鸣,就连那弓弦的“吱吱”声也给淹没在这心跳声中。他张开口来,竭力要吸入一口气,但是不能!什么也没有!眼前金星乱舞,一忽儿黑一忽儿明。“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他在心中叫着,舌头已吐了出来……
  “啊--!”一声惨厉的叫声打断了他心中的叫喊。眼前仍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却分明觉得颈喉处一松,新鲜的空气汹涌而入!他伏在地上,用力地喘气、喘气,好象这一生都只在喘气。他感到有人挽住了他的胳臂,耳边响起尉迟恭焦急的声音:“大王,大王!您没事吧?”
  眼前渐渐的光亮起来,一颗心再也不狂跳欲死。他扶着尉迟恭坚强有力的手,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定神一看,只见李元吉面朝下、背向上的俯伏在地,一支羽箭正插在他后颈处,旁边一大滩淤血,染得地上的绿草全成了红色。想来是尉迟恭远远看见他要勒毙自己,急切间不及赶来,便一箭取了他性命。
  看着这个一出生已遭他痛恨的四弟,他一直以为杀死这仇敌之时一定会有的痛快、解恨……全都烟消云散、化为乌有。以前,他在心中曾多少次地存想过杀死李元吉的那一刻:鲜血迸溅、仇消恨解!但如今呢,他就蜷曲在自己面前,自己心里却没有一分半点的舒心快慰之感。
  李元吉终于死了!可是得到解脱的竟好象是他,而不是自己!
  “大王!”尉迟恭见李世民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只道他是受惊过度有些魂不守舍了,“太子、齐王已经伏诛,东宫、齐王府离这里很近,一定能听到打斗声,马上便会有兵马来攻打玄武门,请大王早作定夺!”
  李世民心中一凛,立时回过神来,脑中本是一团云雾迷朦,也刹那消散,道:“快去关闭城门抗拒来敌!你现下就入宫见驾,让父皇下诏勒令城中兵马全归我指挥!”
  尉迟恭一声“得令”,转身直奔宫城内院而去。
  当尉迟恭顶盔穿甲,领着一群兵士闯入太极宫时,李渊正和裴寂、萧禹、陈叔达等大臣坐在海池中心的水亭内谈笑。
  李渊对自己这安排得意之极,心想:“萧禹、陈叔达这二人平日在朝中都是有名的‘秦王派’人物,向来与李世民亲善。今次我让他二人听他们三兄弟对质,那就没有人敢说我偏心太子而陷害秦王了。”
  正想得高兴,忽闻远处一阵喧嚣吵嚷之声,不禁有气,问:“发生什么事了?这么吵干嘛?”
  各大臣也是面面相觑,不明所以。李渊对身边的一个太监说:“出去看一下,是谁在那边打扰朕的清静。”
  那太监躬身领命,正要出去,忽见前面一大群甲胄鲜明、手执闪闪兵刃的兵士冲了过来,一直来到李渊面前,个个昂然而立,刃尖都对准李渊,好象没有一个人懂得参拜皇帝的礼仪!
  李渊及众大臣都吓得跳起身来。这是深宫禁地,寸兵不得擅入,要不重则是犯上作乱;轻则是对皇帝大不敬,罪该凌迟处死、满门抄斩!可尉迟恭他们手执的岂止是寸兵?他竟敢如此,必是叛变谋乱!
  李渊和众大臣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逃!”但这水亭四面环水,只有尉迟恭等走过来的一座白玉桥勾连到岸上,他们已是无路可逃!
  尉迟恭一抖手中长矛,高声道:“太子、齐王起兵作乱,秦王已将之正法!秦王命末将前来保驾,请皇上马上下旨,令城中兵马悉数听候秦王将令!”
  “啊?!”李渊惊呼一声,双脚一软,当场瘫倒下来。
  “皇上!皇上!”众大臣慌忙上前扶住,乱作一团。
  尉迟恭厉声喝道:“皇上再不下旨,乱兵杀进大内这里来,那就连皇上也有性命之忧了!”说着“啪”的一下将长矛往地上重重一顿。
  李渊只觉两边太阳穴突突乱跳,眼前景物一阵模糊一阵清晰,好不容易才强撑着坐稳身子,不由自主的向老朋友裴寂望去,道:“想……想不到今天会发生……这样的事,这……这如何是……是好?”
  萧禹抢着道:“太子、齐王本来就没有参与太原首义之事,国家草创他们也没有功劳,却平白无故的嫉妒秦王功高望重,以致设计陷害。如今秦王既已出兵平叛,功盖宇内、天下归心,陛下应该立他为太子,将朝政大事都交托给他,自然就不会再有什么事端了。”
  李渊不作声,仍只望着裴寂,只盼他能说几句话出来。
  裴寂却一眼一眼的只往尉迟恭那边瞄,只见他黑沉着脸瞪视众人,面上神色分明在说:“你们这班浑蛋,识趣的就赶快立了秦王,否则就人人都吃我‘黑煞神’一矛!”在这种目光逼视之下,他还怎敢多嘴?不住的只往肚里咽口水。
  李渊忍不住叫一声:“裴爱卿!”
  “啊?”裴寂吓得全身发软,“什……什么事啊皇上?”
  “你说怎么办好呢?”
  “这个……这个嘛!”裴寂只觉尉迟恭的目光矛尖似的刺到他喉咙处来,登时舌头都好象短了几寸,“事……事已至此,皇上……皇上……就……就依了秦王……这个秦王……”他颤巍巍的始终说不完一句话。在他心底里当然极不愿意李渊依了李世民。他知道李世民一得势,他裴寂的富贵就到了尽头了!
  自从强行杀了刘文静之后,他对李世民更加倍的怕得厉害。每次一碰到李世民的目光,就觉得他在上下打量着自己,似是在揣想以后该从自己身上那个部位一刀砍下去,为刘文静报仇!他吓破了胆,竟是再也不敢在李渊面前提起李世民,更甭说会讲他坏话了。他此后对太子、秦王都敬而远之,竭力避免又陷入双方的争斗之中。是以这几年里李建成和李世民处处相争、几乎破脸,今日更到了兵戎相见、手足相残的惨烈境地,他却没再卷进去。但朝廷内外又有谁不知道他曾是太子一党,曾在李渊面前扬李建成而抑李世民呢?至于刘文静之死,他更是难辞其疚,不必指望李世民不来与他秋后算帐了。但这都是以后的事了!此时他若敢口吐半个不字,立时就是尉迟恭的长矛刺到、身首异处!真是火烧眉毛、且顾眼下,以后怎么给李世民报复那是以后的事,如今是无力去考虑的了。
  “皇上!”陈叔达也开口了,“若不马上下旨,天下必乱,大唐江山也难保啊!”他本就是“秦王派”的大臣,这时只巴不得李世民快点掌权!
  李渊惊魂稍定,知道大势已去,暗暗长叹一声,道:“那……那就依了秦王吧!”这句话说出来,字字都仿佛重逾千斤。
  萧禹、陈叔达立刻手脚麻利的代李渊写了圣旨,盖上玉玺,交给尉迟恭。
  尉迟恭将圣旨往怀中一揣,心满意足,扬长而去。众大臣见他无礼到极点,心中都在啧啧称奇,但又有哪一人敢有老虎胆说他半句?见他一走,便都劝李渊说:“皇上还是入内殿歇息歇息,压一压惊吧!”
  “皇上?哈哈!”李渊见尉迟恭不在了,惊惧之心稍减,沉痛羞愤之情顿生,惨笑出来道,“我还算是个皇上吗?若非这天子的玉玺还有些儿用处,早就给那尉迟恭砍下脑袋,成了老贼啦!”
  众大臣闻言色变,都不敢搭嘴。
  李渊神色忽转凄然,道:“你们还在我这老贼这里干什么?还不快快去奉承新皇?当心去晚了,荣华富贵都保不住,给一班新贵抢光了!”
  众人骇然,谁都不敢动弹。
  “去吧,去吧!”李渊面上肌肉松驰下来,现出苍老疲乏之态,有气无力地挥挥手,“天下没有不散之筵席,晚散还不如早散吧!”
  众人这才悄没声息的都退了出去。
  空荡荡的水亭里、空荡荡的凉凳上,便只坐着一个孤零零的大唐天子。
  外面的喊杀声仍不断的传进来,如天边闷雷滚滚不休,急高忽低、急响忽弱。李渊对这一切恍若未闻,眼光越过湖面、穿过花树,落在宏伟辉煌的太极殿的白玉台阶上。
  忽然,一滴泪水从他眼中滚落下来,紧接着又是一滴、两滴、三滴……在那白玉台阶之上,将再也不会有自己的身影、脚步!他为之费尽心机、苦苦谋求的一切,得来是那么艰难,失去却是这般轻易啊!
  渐渐的,外面的喊杀声由响而弱终至消声匿迹,宫苑中一片死寂,象自开天辟地以来就是这么样没有一个活物存在似的死寂!
  忽然,石桥上“嗒、嗒、嗒”的传来脚步声。李渊仍是愣愣地望着天边,并不收回目光看一下来者是谁。
  来人走进水亭,“嗵”的一声跪倒在地,号啕大哭起来:“儿臣不孝,惊动父皇。罪该万死!”
  李渊身子一颤,回眸到跟前一看,只见李世民浑身血迹,伏在地上恸哭不已。他眼中此时却已滴泪不流,一股厌恶憎恨之情涌上心头,心中恨恨而骂:“罪该万死?你擅杀君兄、威逼父皇,何止是罪该万死?哈哈哈哈,可是我能治你的死罪吗?唉!成则王侯败则寇,你又何必在我面前玩这一套花招?那一套我当年在代王杨侑面前还玩得少吗?唉唉,报应,报应啊!杨侑地下有知,该是如何嘲笑我啊!”
  李世民哭了半天,听不见李渊开口,不觉抬起了头,只见父亲双眼直勾勾的瞪视着自己。他仿佛又重见李建成的眼睛,禁不住机伶伶的打了个寒噤,那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恐惧又蔓延上来!
  “都杀光了吗?”李渊终于挤出了第一句话。
  李世民双唇颤动,却说不出话来。
  东宫、齐王府的人一听说李建成、李元吉被困玄武门内,二千人马蜂涌杀来。李世民手下仅有八百人,苦苦负隅顽抗已十分吃力。敬君弘、吕世衡二人均告战死。东宫的人更扬言要去攻击秦王府,一度令李世民这边军心大乱,几乎反胜为败。幸好这时尉迟恭提着李建成、李元吉二人的首级登上城楼向对方展示,并宣读李渊的圣旨。东宫、齐王府的人一见,霎时意志崩溃,一哄而散。
  击退围攻玄武门的兵马后,接下来便是斩草除根!李世民派尉迟恭等大将分别冲入东宫、齐王府,将李建成的五个儿子__安陆王李承道、河东王李承德、武安王李承训、汝南王李承明、钜鹿王李承义,及李元吉的五个儿子__梁郡王李承业、渔阳王李承鸾、普安王李承奖、江夏王李承裕、义阳王李承度全部斩杀,一个不留!并一律从皇家谱牒中剔除出去,好象这世上从没存在过这十个孩子似的。
  最后,他才奔到李渊面前来,伏地“请罪”。
  李渊心中一酸,知道不仅两个嫡子没了,连他钟爱的十个嫡孙也尽化冤魂!涩声道:“我以前常常跟你们嘲笑隋文帝杨坚,说他虽能一统天下、制服强敌,却教不好儿子,以致最后连老命都断送在自己的次子手上。哈、哈、哈,我还以为自己是在笑杨坚;今天我才知道,我是在笑我自己啊!”说着热泪又是滚滚而下。
  李世民听父亲说得沉痛,慌忙叩一个头,流泪道:“儿臣自知不孝,但也决不敢学隋炀帝杨广之昏暴!父皇永远是父皇,儿臣永远是儿臣!儿臣只是被迫自卫,决非有所图谋。今后一应大事,仍是父皇作主。这皇宫永远都是父皇的居所,儿臣自此而后一定竭尽忠诚,孝顺父皇,以弥今日之大罪。”
  李渊心中气恨,想:“事到如今,你还嘴上说得如此花巧!哼,大郎的儿子年纪稍大,或许会危及你,你杀他们还情有可原;可三胡的儿子都还稚弱,不过是吃奶的娃儿,却也逃不过你的毒手!你如此心狠手辣,又岂真能容我继续做这皇帝、住这皇宫?”但这番话他是不敢说出口的了。他怕杀红了眼的李世民会将他也顺手“斩草除根”!不,他不想死!更不想象杨坚那样屈辱地死去!他还舍不得那张雪艳、尹德容的销魂,他还想继续吃山珍海味、穿绫罗绸缎、听莺歌燕语、看西域美女跳胡旋舞……他还没有活够,还没有享用尽这人间凡俗的欢乐!他不想去那阴森可怖的幽冥,他还留恋这软红十丈的尘世!
  “我老了,还能管什么事?”李渊悲凉的慢慢说道,“当初在太原起兵,还不是为了你们兄弟……为了子孙?唉!你累了,我也累了,都歇着吧,都歇着吧!”说着闭起双目,再也不向李世民望一眼。
  李世民又叩了几个头,站起来,跌跌撞撞的往宫外走去。
  他是累,但他不能歇着!他还有太多、太多的事情要办!他是大唐太子了,他还要做大唐的天子!

  六月七日,李渊正式下诏,册封李世民为皇太子,并令事无巨细、不论军政,一律奏报李世民裁决。
  李世民遂将府邸迁入东宫,名正言顺地登上了太子之位。

  东宫之内,从门口到正殿,夹道立着两排武士,全都手持长刀。刀光似雪,耀得人眼也睁不开。在这刀林之中昂然走进一人,只见他个子虽不算高,却是含胸拔背,气度不凡。那一把把刀锋距他颈项不过数尺,他却仍是双目炯炯,眨也不眨一下,好象全没看见这些杀人的利器。他,就是前东宫洗马魏征!李建成一死,东宫中的武将攻打玄武门不成后都溃逃出城,躲入终南山中。魏征一介文人,还没闹清是怎么一回事,已被李世民的手下抓了起来。现在,是新太子李世民下令将他提上正殿来亲自审问。
  步过密密麻麻的刀林,魏征踏进正殿,抬头一望,只见大殿中灯火辉煌,照得如同白昼,李世民踞坐在正中的榻上,一面凶悍之色。旁边一名兵士喝道:“见到太子,还不下跪?”
  魏征将头一抑,打个哈哈,道:“我魏征铮铮铁骨,不跪弑兄杀弟的凶手!”
  此言一出,满堂震惊。这魏征曾在瓦岗寨中效力于李密,李世民手下不少猛将如秦琼、程咬金等均出身于瓦岗,与他颇有交情,都不愿他被治死罪,早打定了主意,若李世民喝一声:“将魏征推出去,斩!”大家便一齐下跪为他求情,哪怕将功名前途都搭上了,也要保得他性命无碍。岂料魏征一上来就这样戳李世民的痛处,霎时都觉此番他性命休矣!
  李世民却心中一动,想:“我手下良谋无数,要以杜如晦最敢说出逆我心意的话来,但跟魏征这副臭脾气一比,可就没他这般的风骨了。”他心中已动了爱才之念,面上却煞气不减,目露凶光,喝道:“我若以你这大逆不道之言杀你,料你一定不服!但你离间我兄弟之情,害我手足相残,罪大恶极,岂不应该凌迟处死?”
  魏征冷笑道:“我岂止是离间而已?我第一天见到太子,就已向他献一上策,劝他当机立断,明诛也好、暗杀也好,将你斩除,永绝后患!”
  殿内一片哗然,李世民羞怒交加,厉声道:“你既知已犯下加害于我之罪,那还不自行了断?”
  魏征益发的沉静,铿锵反击道:“我身为东宫洗马,竭诚佑辅太子,何罪之有?”
  李世民一怔,倒无话可以驳斥他,只得冷嘲道:“桀犬吠舜,各为其主,倒也是理。只是听说你素负智谋过人,却何以今日成了阶下之囚?成王败寇,这就是你该死之罪!”
  魏征凛然道:“太子当日若一早采纳我的上策,又怎会有今日之祸?你又怎能坐在这座上;我又怎会立于这阶下?那是太子不能纳我良言之过,非我智谋不足之错!”
  李世民紧逼一句:“李建成既然不能纳你良言,那他就是昏主!你夸口自己智谋如何了得,却事奉昏主而不自知,不过是一介愚夫而已!”
  魏征双目一闪,道:“太子不能纳我良言,乃是他心存仁厚,是谦谦君子之故!哪象你残忍嗜杀、无德无义?你今日虽凭一时武力强盛而镇压人心,但天下都知道太子有德,而你却失义!你想坐稳这大唐江山,除非将天下人赶尽杀绝,否则总会有人感怀太子之德,起而抗拒你的倒行逆施!”
  魏征一句句掷地有声,大家只见他面无惧色,侃侃而谈,却都不知他双手紧捏成拳,掌心里全是冷汗!
  上天又一次抛弃了他,将他一脚踢入失败者的行列!
  这些天来,他在囚室之中徘徊来去,一次又一次的举手向天,质问上苍何以待他如此不公?
  为什么以他的龙韬虎略,却偏偏如此命途多舛,几番起落、几度浮沉,追随了多少个主子,策划出多少奇谋妙计,全都落空!全都落空!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总是在他以为可以成功的时候,临头的却终于还是失败?
  为什么他一生雄心抱负,终究化作黄粱春梦?
  他灰过多少次心,失过多少回意,每次他都从怨天尤人之中挣扎起来,从心底呐喊:“不,我不是失败者!总有一天,我可以擎天而起,顾盼四海、傲视古今!”
  他心中只有一个信念在支撑:“成事在天,谋事在人!上天纵不垂青于我,我也不可放弃人谋!”
  但是!但是!如今还是落得这任人宰割的下场!
  就在这时,“哐啷”一声狱门大开,狱卒平板无情的声音响起:“魏征!太子命你前去受他亲自审问。”
  这个在旁人眼中看来是死神敲响的丧钟,在他耳中听来却犹如纶音天乐!李世民要亲自审问他!那他就不用死在那些刀笔小吏之手、默默无闻地埋没掉了!
  他不要死!他要活下去!不但要活下去,还要以言语打动李世民,让他赏识自己的宏才伟略,还他一个建功立业、名垂青史的机会!
  但是,他决不会跪着求生!跪着求生的人,只能永远跪着,虽可偷生,却绝不会被李世民看得起,更不必提会授之以一展生平所长之机!他要昂首挺胸地求生,以自己的勇气、以自己的智谋,搏得李世民的另眼相看!
  当然,如果李世民真的只是个残忍嗜杀之辈,自己这种桀骜不驯之态落入他眼中,只会死得更加惨酷!但不论是生是死,他都要保全自己不屈于强权的气节!
  那边李世民勃怒如狂之余,心底却升起寒意。
  他本来以为自己只要一杀了李建成、李元吉,这皇位便可稳稳当当的落入手中。这天下是他以血汗拼杀挣来的,他得到这皇位是名正言顺的,谁也不会不服!谁料象他这么想的人可不多!除了秦王府旧部及洛阳一带对他衷心拥戴之外,朝野上下、关中关内,竟沸沸扬扬的都在背地里议论他亲手射杀一母同胞的阴狠,不仅大违“立嫡以长”的古训,更是残暴不仁,将是第二个杨广!
  又是杨广!
  他心中愤懑不平:为什么总要拿杨广来比拟他?他不是!他不是!他会证明给所有人看,他决不是杨广!这次兵变他若失败了,必定会被安上杨广的恶名;但为什么现在他成功了,还是要被人目为杨广?
  他既感伤心,又觉无奈。是的,自己手刃亲兄弟,确是跟杨广的弑父杀兄差相仿佛。但他决心做个好皇帝,绝不会再重蹈杨广昏庸无道、残民以逞的覆辙!但这需要假以时日,他的决心别人才能明白、才能相信。但现在谣传四起,根本没有人愿意给他时间和机会来为自己证明!
  满天的谣言和背后的指点都还罢了!虽说人言可畏,但只要把心一横,闭目塞耳不去看不去听,尽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但动乱却真的逼到眉睫来了!
  幽州大都督庐江王李瑗与李建成生前十分亲善,听说他被杀,忙不迭的就欲起兵,但事到临头被手下王君廓背叛斩杀。又有泾州燕郡王罗艺,一向亲近李建成而与李世民不和,曾无故殴打李世民的部属,一听李世民得势,惊惧之下伪称奉旨入朝,率军擅赴豳州,幸好豳州守将赵慈皓和杨岌合力将之击溃,罗艺也在大败后被左右所杀。
  这二人贸然举兵谋乱,虽都霎时瓦解身亡,但消息传到李世民耳中仍是令他大为震惊。这幽州、泾州、豳州均在山东,他虽早知李建成在山东培植势力多年,自己在那边的人望声威大不如他,却也没想到他在那儿有如此多的党羽,若都因此而蠢蠢欲动,只要有一人在山东振臂一呼,号召大家为李建成报仇而起兵反他,一个处理不当就会重燃当年刘黑闼的战火,难以收拾!
  惊骇之中,他立即想到了魏征!他知道魏征曾两次招抚山东:第一次是说降李密旧部徐世绩,第二次是随李建成出征招降刘黑闼部众,都是不以刀兵之威便化干戈血腥于无形。这一次,也非魏征去安抚山东不可!
  但是,李世民不愿在魏征面前显出自己要指靠他,决意要让他以为是他在指靠自己宽宏大量、放他一条生路,不但免他一死,还双手奉上功名富贵。因此他排列执刀武士,欲以死亡之胁威慑住魏征,待他一跪地求饶,自己马上就会改颜相向,对他优渥有加,派他去山东宣示自己的恩德,平伏隐藏将发的变乱。
  谁知他的一场做作全没吓倒魏征,魏征的一番言语反倒说中了自己的心事。他一气之下,只想喝令左右将这刁臣推出去杀无赦!他固是素喜有才之士,但这些有才之士必须能为他所用、为他效劳,他才会“素喜”,否则就宁可一刀杀了,免得落入旁人手中,反成自己的心腹大患!
  但这句喝令到得唇边,他又忍住了。杀一个魏征虽可释一时心头之恨,山东那边却如何是好?忍小忿而存大利,那才是为君之道!当初他若是一听冰儿的冷嘲热讽便大怒而去,又怎能换来她的三份大礼?又怎能一举而灭东宫、齐王府,在今日坐上这太子之位?
  “哼,何必跟他争这一时意气而坏了我的大事?我也不必跟他作这口舌之争,只管开门见山的说出要委之以重任。他一感激,自然就会臣服于我了。”李世民这么一想,立时收起凶神恶煞之态,面色一正,道:“素闻魏先生刚直不阿,果然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定力,今天一见,诚不我欺也!我打算派先生到山东招抚宣慰,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殿中众人听李世民的语气不仅大为缓和,竟还要重用魏征,都是又惊又喜,只道魏征接着便应跪下谢恩,领受敕命。
  谁知魏征仍是一副意态闲雅之色,全无受宠若惊之态,朗声道:“我是东宫僚属,却也是大唐臣子;应该竭诚佑辅太子,更应尽心襄助大唐!新太子若肯听我三策,以示玄武门之变非为私利,乃出公心,我魏征自当拼此微躯残生,为大唐效命!”
  李世民大感意料之外,又是一怔,顺口道:“是何三策,你且说来听听。”
  魏征道:“第一策,故太子、齐王与新太子份属兄弟,他们生前再怎么与你仇恨纠缠,人死仇解,什么恩怨都应忘怀!新太子应奏请皇上,仍按亲王的礼仪厚葬他二人。出殡之日,新太子宜带随故东宫、齐王府僚属,亲送灵柩至墓地,以示孝悌仁恕之心。第二策,故东宫、齐王府不少武将六月四日当天抵抗失利后潜逃终南山,他们感怀故太子、齐王礼遇之恩,宁愿逃亡也不肯出来背叛旧主以求富贵,实在都是忠肝义胆之士。新太子应明令杀戮仅止于故太子、齐王二人,其余党羽,一概既往不咎,主动投归者更应官复原职。还有上次‘杨文干兵变’中受屈流放的王圭,也是良谋善才,更应召回长安,厚加录用。第三策,新太子若真心诚意将招抚山东之重任委托于我,当授我以紧急处分、便宜行事之权。若见到有人为了图谋一己富贵而不惜告密搜捕故太子、齐王僚属的,我要有先斩后奏的大权!”
  李世民听他一口气的道来,乍一听之下,只觉字字刺耳、句句椎心,几乎忍不住又要发作出来。但回心一想,却深感此三策实是处处都在为自己打算,若依言而行,不但可抚平人心,更能显得自己恩德广被,玄武门的血腥杀戮霎时从因私心杂念谋求大位,转而变成为求社稷安定之大义而不惜牺牲一己令名之小节!这不但于他巩固太子之位大大有利,更是正合他好名极盛之心。魏征虽没向他下跪,其实早已为他收服,这三策便是他投诚进献的三份大礼啊!
  李世民瞬时转怒为喜、笑逐颜开,欣然道:“魏公之言,忠义仁智俱全,世民深所拜服,安敢不从?”
  魏征一揖到地,道:“新太子不念旧恶,宽宏大量;文德武功,名动宇内!我魏征漂泊数十载,至今才终于得遇真主,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以报新太子之恩!”
  李世民站了起来,道:“今得魏公,我如鱼得水!”
  魏征全身剧震,几乎要失声叫出来---__新太子李世民这句话,和旧太子李建成初见他时说的那句,竟是一模一样!

  八月八日,李渊下旨将帝位“禅让”给李世民。二人自不免有一番虚情假意、你推我让的好戏。走完过场之后,李世民顺理成章的接受了帝位。他倒还暂时信守言诺,皇宫仍是让李渊居住;他只在东宫之内行登基之礼,接见大臣、处理军政等事也在东宫里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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